凤宁拂了拂眼角的泪痕只道好。
韩玉无奈,又撑着油纸伞护送她到慈宁宫前司礼监的地界,前面便是南司房与外膳房,过去凤宁陪着章佩佩来外膳房帮衬晚宴,曾到过此地。
拿着牌子进了司礼监,就在北面值房的檐廊看到了黄锦,黄锦原还颐指气使教训一个犯了错的小内使,瞥见韩玉领着凤宁过来,慌忙换了一副笑脸,热情地迎了过来,
“凤姑娘,您怎么过来了,可是万岁爷有旨意?”
养心殿的奴才都是人精,宫里那么多女官,至今只有凤宁进了养心殿内殿,这份荣宠是独一无二的。即便还未封妃,大家心里都拿凤宁当主子看,丝毫不敢怠慢。
凤宁心里漠然无波,面上却是客客气气回礼,“黄都督,我想见佩佩一面。”
黄锦倒是没有任何犹豫,手往前一抬,“姑娘随咱家来。”
明间敞开着的,左右各有值房数间,西次间往里去是一间空旷的茶歇室,是平日司礼监大珰们待客之地,门口有一小内使守着,黄锦招招手示意他退开,随后立在五步远的距离,往里一引,没有进去的意思。
凤宁感激地朝他颔首,旋即掀帘而入。
屋内只点了一盏银釭,灯芯燃了大半,光芒微弱,照不透这一室的昏暗。
凤宁环顾一周在东北角落的罗汉床寻到了佩佩。
章佩佩还穿着那身御前绛色官服,发髻歪了,几缕丝发垂在面颊,遮掩住她的神情,可脸色是无比苍白的,整个人恹恹倚着墙壁,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没了精神气。
她从来都是明媚张扬的,何时这般垂头丧气。
凤宁心痛地扑过去,
“佩佩!”立即将人往怀里搂,可惜那具身子像是烂泥一般,怎么都扶不起来,凤宁费了好大劲方把人搂住,
“佩佩....”
她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用劲将她抱紧。
章佩佩闻着熟悉的安心的香气,寻到了支撑,趴在她肩头纵声大哭。
“凤宁.....”
这一下不知是委屈伤心焦虑还是无助,或者兼而有之,泪水绵绵渗入凤宁的衣裳,也淋湿了凤宁的心。
凤宁几度想开口,说抱歉好像也没有可抱歉的地方,说她委屈了,危机解除,佩佩想要的局面似乎也达到了,可心里就是有说不出的难过。
哭过一阵,章佩佩慢慢从她怀里坐起身,两个姑娘均红着眼,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也吱不出声来。
到底还是章佩佩先开口,
“凤宁,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宫里该怎么办哪。”一出声泪先滑了下来。
凤宁没料到章佩佩第一句话,不是责问她怀疑她,也不是为自己诉苦,却是担忧她在宫里熬不下去,那一瞬间就仿佛天底下的雨都往她一个人身上浇来,将她淹没了。
凤宁哭得不能自已。
章佩佩却以为她在自责,扶着她颤抖的双肩,“你别难过,你别自责,我都知道的,你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算计我,一定是陛下那个狐狸欺负咱们....”
章佩佩被关之后,已然将前因后果给想明白,恨裴浚吗,好像恨不起来,这一切源于姑母扣押国玺,可恨姑母吗,更恨不起来,她甚至对不起姑母一片爱重之心。
章家虽是被除了禁卫军的军职,可侯府门楣还在,家里人全须全尾不受牵连,太后在宫中一日,章家的风光就不会少,似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就是她不能做皇后了......自打姑母引荐她见皇帝第一面起,她便认定自己是要给他做皇后的,心里也着实喜慕他,如今要被发配回府,章佩佩心里又怎能不难过,可转念一想,他对她这般狠辣无情,丝毫不顾念她一番痴心,她为什么要为这样的男人难过?
林林总总的心绪一收,最后真正搁在心坎的只剩对凤宁的担忧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章佩佩这厢是看得透透的。
没了她撑腰,往后凤宁像是一株没有遮挡的娇花,谁都可以上来欺负一脚。
裴浚这次之所以放过她,不就是顾念章家迎立之功吗,她有家族做靠,凤宁靠什么?
喜爱她时,他可以吩咐整座皇城的烟火商去城郊给她放烟花,不喜爱呢,哪日便可一道旨意发配冷宫。
眼下凤宁只是一介女官,兴许不会为人忌惮,他日有了孩子,皇宠之争,夺嫡之争,章佩佩无法想象,凤宁留在皇宫会面临怎样的血雨腥风。
这一急,章佩佩用力拽紧了凤宁的胳膊,惶惶道,
“凤宁啊,你听姐姐的话,不要因此记恨陛下,他没有错,是我姑母执拗之至,逼他至此,他也没有伤害我,他不喜欢我,由此让我彻底断情断念岂不是为了我好?你可千万不能因我与他生分.....”
章佩佩眼底的忧惧蓄成一眶泪,哆哆嗦嗦哭着道,“因为你生分不起了,你明白吗?”
你往后荣辱兴衰均系在他一人身上,你生分不起了....
凤宁泪痕僵在脸上,无声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章佩佩生怕她跟裴浚置气,捋着她凌乱的鬓发,一字一句继续吩咐,
“他是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要学会掩饰情绪,不要轻易在他面前露出不满,你要学会猜他的心思,不要违拗他的旨意....往后若是他女人多了,不再宠爱你,你也不要妒忌在心,你要学会自保.....”
“玉苏走了,我也要离开了,往后偌大的皇宫只剩你一人,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每一个字都跟刀子似的,一点点割裂凤宁对皇宫的牵念。
时辰不早,梆子声敲至三更天,黄锦已在外头催了,凤宁沉默地离开了司礼监。
这一路步子迈得快,身后的雨跟了一程又一程,不大却足够浸湿的她的衣摆,幽深的宫墙东一廊西一巷,怎么都走不到尽头,过去巍峨堂皇的皇宫,眼下忽如一座巨大的牢笼,困得人透不过气来。
扶着墙总算是走到延禧宫,掌事嬷嬷早得了消息,与一宫人搀着她进去,一通伺候,凤宁就这么上了塌,独自一人默默听着外头的潇潇雨声,闭上了眼。
仪式从子时筹备至凌晨卯时,太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誉一番新帝功德,将国玺移交,裴浚呢,也给太后面子,盛赞太后劳苦功高,往后要克谨孝顺让她颐养天年之类。
太后至此彻底退出政治舞台,往后只安心做她的老太君,等着内外命妇朝拜了。
文武百官别提多振奋了,朝政总算得以顺利开展,那些积压的折子一日功夫便分派下去。
裴浚忙得脚不沾地。
太后这厢回了慈宁宫,见了章佩佩,什么都没说,将她搂入怀里,姑侄二人依偎许久,太后拭了拭泪,叹道,
“也好,既然不能做皇后,还不如嫁去寻常府邸做当家夫人,你记住,在皇宫里,哪怕是皇贵妃,那也是妾,那也得在皇后跟前低头。”
太后初入宫并非是皇后,起先得封昭仪,后晋封贤妃,往后贤贵妃,先皇后去世后,先帝见她大度能容人,提携她为皇后,至此太后在皇后的位置稳稳当当做了十几年,这样的经历让她深知,章佩佩入宫必须做皇后,那种在别人跟前伏低做小的滋味,她受够了。
眼下既然章佩佩不能入主坤宁宫,那不如寻个侯府勋贵嫁了,没有国母的荣光,至少有舒舒服服的自在日子过。
章佩佩释然一笑,“侄女已经不喜欢陛下了,侄女出宫一定好好选个人家嫁了。”
太后没说什么,吩咐打点行装,又赏了不少珠宝首饰,让章佩佩风风光光出宫。
离开时,正是下午申时,昨夜的雨没下痛快,今日天阴沉沉的,依旧燥热不堪。
凤宁和杨婉送章佩佩至东华门。
凤宁虽然不见悲伤,可情绪显见十分低落。
章佩佩将手中一个锦盒交给她拿着,又示意杨婉与她到宫门另一侧说话。
两位姑娘相视一笑,颇有泯恩仇的意味,一时谁也没开口,不约而同看向对面的凤宁,
凤宁正与一小宫女说话,原先那名婢女被太后处置了,剩下的这个是在慈宁宫一贯伺候章佩佩的小宫女,太后让她跟着章佩佩回家,小宫女是活泼的性子,将章佩佩留给凤宁的一盒首饰打开,如数家珍与她介绍,凤宁勉强挂上一丝笑容,默默地听着。
看到这样的凤宁,章佩佩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回过眸与杨婉道,
“杨婉,咱们俩虽斗了很多年,却也是君子之争,不曾伤感情。”
杨婉失笑,还是那副温婉端庄的模样,“我从未记恨你,甚至我很欣赏你。”
确切的说是羡慕,羡慕章佩佩可随心所欲地活着,不像她,自小被祖父严格要求,为世家闺范所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将那个位置视为目标,不敢行错一步。
章佩佩也深知杨婉为人,即便有城府,却不至毫无底线。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杨婉似乎料到她要说什么,笑了笑,“你说。”
章佩佩忧心忡忡瞥着不远处的凤宁,
“答应我,若是将来你做了皇后,替我罩着她一辈子。”
杨婉默了默,不假思索颔首,“我答应你。”
章佩佩知道杨婉这个人,一言九鼎,从不失信。
她放心了,又重新回到凤宁身边,重重搂了搂她,扬起明媚的笑容,
“别送了,回去吧,待我得空,便入宫看望你。”
章佩佩挥挥手,潇洒地离开了皇宫。
凤宁立在宫门内侧,看着她慢慢走出黝黑的甬道,一点点走向光明。
那里有一片广袤的天际,鳞次栉比的屋舍,小桥流水人家。
真好。
第46章
刚与杨婉往回走,有一小太监匆匆奔来,请杨婉去内阁一趟,必定是杨首辅有事交待,凤宁只得独自回养心殿,这一路走了足足两刻钟还多,乏累地推开值房的门,梁冰照旧在桌案当公,手里正拨动算珠,不得空瞧她。
凤宁无精打采坐下,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书册,忽然有些出神,明明昨日还兴致勃勃译得带劲,这会儿枯坐半晌,竟不知从何处着手。
值房外的廊庑隐约有一道敞亮的嗓音,像极了章佩佩,凤宁下意识转身,声音近了,是王淑玉,凤宁心里失落片刻,又重新折回身坐好。
梁冰将她一应神情收在眼底,搁下手头的公务,看着她道,
“凤宁,这就是皇宫,你要适应。”
凤宁心不在焉点头,没有再看她,而是沾了沾墨,开始译书,“我知道。”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没有波澜,也没有生气。
梁冰觉得她不一样了,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将自己封闭起来,什么风儿雨儿的都飘不进去了。
梁冰忽然很难过。
过去她耳提面命,盼着李凤宁成为这样的人,懂得收敛情绪,懂得察言观色,懂得默不作声。
但当李凤宁脸上没了朝阳般的笑容,没有那份活脱脱的俏皮了,她反而越发难受。
梁冰沉默良久。
凤宁专心致志译书,天黑了都未曾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碗雷打不动的燕窝粥搁在桌案时,人才回过神来,手僵了,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颤抖着,慢慢将那碗燕窝粥往回推,
“不必用了,还请回禀陛下,我如今身子已大好,无需进补。”
章佩佩吩咐她不许跟皇帝置气。
她做不到。
韩玉还能没看明白她的心思嘛,急得弯下腰,苦劝道,
“您快别难过了,前头递来消息,万岁爷快要回来了,昨夜他一宿没合眼,今日又处理了不少堆积的政务,好不容易回来歇一会儿,您这样,岂不又惹恼了他。”
凤宁无动于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盯着韩玉,
“我吃不下。”
韩玉无话可说。
她吃不下,总不能硬塞。
“那奴婢先去温着,等您有胃口再送过来。”话虽这么说,韩玉却知凤宁是不会吃了,可实情是无论如何不能往上报的。
他将那碗燕窝粥重新装入食盒,掩门离开。
两刻钟后,裴浚果然回到养心殿,柳海在他身后捧着那沉甸甸的国玺,将之奉在御案上。
裴浚转身净手,睨了国玺一眼。
天子六玺,传国玉玺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枚,史书上但凡没有传国玉玺的天子,均被称之为“白板天子”,这一枚破了一角的玩意儿,他虽看不起眼,可百官认,天下百姓认,人人将之奉为华夏正统。
国玺到手,连杨元正那个老东西对着他都肃敬了几分。
裴浚心头冷笑,吩咐一句,“收匣吧。”便入内殿沐浴更衣。
换了一身雪白的寝衣出来,目光落在塌旁矮柜上的那盏宫灯,柔丽的少妇那一抹浅笑像极了娇嗔的李凤宁,裴浚按着眉心,深吸一口气,扬声道,
“来人。”
进来的是韩玉,裴浚侧着眸问,“李凤宁呢。”
韩玉眼底闪过一丝苦恼,忐忑回道,“凤姑娘一刻钟前忙完,回延禧宫去了。”
裴浚眼底一抹锋锐一闪而逝,吓得韩玉直磕头。
话是自己说出口的,让她回延禧宫冷静冷静,眼下人不在跟头,也怨不得谁。
但谁叫他是皇帝呢,有资格喜怒无常,深深看了韩玉一眼,让他滚出去。
韩玉慌忙退出内殿,一回头,撞见柳海打茶水间方向来,顿时满脸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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