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郎中愣了下,目光一步步上移,落至一貌美的少女身上。
凤宁不敢迟疑,坐下来开门见山道,“老伯伯,还请您帮个忙,我需要一盒避子丸,若是您愿意,给我一个方子也成,您出价钱,我买下。”
老郎中狐疑地看着她,没有立即接话,他慢腾腾合上医案,静静瞟了凤宁一眼。
城隍庙毗邻西市,西市那一带有几条有名的勾栏酒巷,时不时有姑娘或者老妈子来铺子里买避子丸,所以凤宁这话一落,老郎中便知端地。
只是面前这女子气质出众,实在不像是风尘女子,莫不是着了什么坏男人的道?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从医数十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老郎中秉持着不胡乱打听的宗旨,立即起身去了前面,不多时便拿了一盒避子丸回来。
“这里头有避子丸十枚,一月服用一颗即可,至于方子,很抱歉,本店不外传。”
除此之外,老郎中还还了凤宁五两银子,也就是说这盒避子丸只需五两银子。
凤宁没有半分迟疑,当即打开盒子,拾起其中一颗黑啾啾的药丸,往嘴里一塞,味道极其难闻,凤宁费了些功夫,将之咽下,盒子也不要了,药丸用帕子包好,冲老伯笑了笑,立即转身离开。
汗从额尖密密麻麻滚落。
眼眶不知被什么灼伤,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服用避子丸,是天家大忌,但凤宁就做了。
过去她羡慕旁人有爹娘疼爱,有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而这一刻她忽然很庆幸,庆幸她一无所有,如此,她可以无牵无挂。
将避子丸塞入内兜,迎着吴嬷嬷温和的笑,凤宁登上马车。
第47章
窗外的云一缕叠着一缕,慢慢将蔚蓝的天际给遮住,避子丸吞下那一刻,心里最后一点挣扎也偃旗息鼓,凤宁目露忧伤的同时松了一口气。
木已成舟。
她与他终究是背道而驰了。
这世上最难的从来不是如何爱一个人,而是试着不爱那个人。
跟着吴嬷嬷回到养心殿,天色已暗,凤宁脚步在养心门下生了踟蹰,头顶巍峨繁复的藻井仿若巨大的锅盖,要扣在她身上似的,凤宁望着御书房通明的灯火,定了定神进了殿。
先回值房换了一身官服,来御前伺候。
今夜她当值。
照常奉了茶,凤宁在自个儿的小几上译书。
裴浚中途看了她几眼,发现李凤宁有些出神。
“怎么了,想你娘亲了?”
凤宁吃了那颗避子丸,腹内略有不适,大约心情也不好,人便显得有些纤弱,
“臣女没有....”再看时钟,钟针指向戌时三刻,想起许久不曾给皇帝换茶水,她立即起身,动作太快一阵头昏脑眩,手慌忙撑在小几,不小心将砚台扫出去,只听见砰的一声,砚台砸在金砖,墨汁也泻了一地。
听到动静的柳海与韩玉等人,连忙冲进来,一看这情景,脸都吓白了,摔破御赐之物可是大罪,二人大气不敢出,偷偷去瞅皇帝的脸色。
裴浚果然沉了眉。
凤宁倒不见多么慌乱,按捺住不适,起身来御前请罪,
“臣女失仪,还请陛下责罚。”
裴浚看着她没有说话,换做过去他自然是呵斥一顿,可如今不同,李凤宁还不曾从章佩佩离宫的失落中走出来,再斥她,越发惹她生怨,裴浚有些失望,也很无奈,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头柳海示意小内使快些进去清扫。
凤宁抬头见裴浚眉头紧蹙,忽然便壮了壮胆道,
“陛下,臣女近来身子不适,恐冒犯陛下,不若,陛下罚臣女回延禧宫当差吧...”
离开他视线,他是不是慢慢就淡忘了她,这样等女官期满就能出宫了。
凤宁心里这样盘算着。
可惜这话一落,御书房的温度忽然低了几度,就连柳海也吓得脊背生凉,硬生生跪了下来。
裴浚深眯起眼,凉凉盯着李凤宁。
过去她死皮赖脸要进养心殿,如今呢,故意犯错自请离开。
“是不是朕把你惯坏了,惯的你无法无天....”
皇帝显然不舍得罚李凤宁,却又被气得不轻,下不了台,怎么办,这个时候就该柳海这个司礼监掌印出面了,于是他飞快起身,扭头吩咐侯在外头的小宫女,
“来人,李姑娘身子不适,御前失仪,快些送她回西围房歇着。”
两名宫人进殿将凤宁给强行带走,裴浚手撑额深深吸着气,半晌没有说话,柳海只得一通狠劝,
“姑娘年纪小,姐妹情深,一时不大适应,也情有可原,万岁爷您大人大量,别跟姑娘计较,您实在气不过便冷着她几日,她自个儿会想明白的。”
斥她没用,冷着她也没用,人家虽然有父有母,却与孤儿无异,也没什么可敲打的,裴浚揉了揉眉棱,拿她没辙。
当然也不是真的没辙,这姑娘骨子里拗得很,吃软不吃硬,裴浚只能哄。
今日送些瓜果,明日送些首饰,一番大度不与她计较。
凤宁都快整得没脾气了,裴浚不肯放她回延禧宫,怎么办,她干脆让自己没日没夜投入译书中,《大学》结束便是《孟子》,乌先生发觉最近凤宁翻译的速度太快了,细瞧,翻译的越发达雅,一些俗语典故运用也十分娴熟,是好事,可乌先生太熟悉这个女孩,她不对劲,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裴浚也发现近来李凤宁格外卖命。
连素来勤政的他都给比下去了。
清俊矜持的皇帝陛下,头一回屈尊降贵来到西围房。
夜已深,养心殿西围房第七间值房却灯火通明,两盏明亮的宫灯搁在长条案两头,夏日天热,门是敞开的,唯有一段细纱帘遮挡蚊虫,裴浚轻轻掀开纱帘进入,屋子里搁了个小小冰鉴,倒也不热。
只见李凤宁聚精会神趴在桌案译书,写了一段,不知想起什么用笔头蹭一蹭面颊继续写,模样儿一如既往娇嗔烂漫,就是那发髻蹭歪了也一无所觉。
裴浚在她斜对面悠闲地坐了下来。
凤宁听见脚步声,不曾抬眼,只当是梁冰,随后便道,“姐姐给我斟杯茶吧。”
裴浚转身从小几上斟了一杯茶给她。
修长如玉的手指伸过来,骨感均匀,富有力量,每一抹线条都无比熟悉。
凤宁猛地抬起眼,对上裴浚漆黑的瞳仁,人一下钉住了,“陛下...”面颊闪过一丝错愕,赶忙起身施礼。
裴浚整暇地看着她,手里还摇着一把玉扇,闲适地问,“李凤宁,你最近做了什么亏心事,在躲朕?”
凤宁心口一慌,连忙解释,“臣女不敢,这不是您的万寿节快到了么,届时有使臣入京,臣女想赶几册书出来,好叫陛下赏与他们....”
借口天衣无缝,但裴浚一个字都不信,平静看着她,眼神没有半分波动。
他不说话时,能给人无形的威慑力。
凤宁双拳暗暗拽了拽,给自己鼓劲。
裴浚盯了她一会儿,慢慢剥去她伪装的外衣,
“李凤宁,你是朕调/教出来的,你想什么,瞒得过朕?”
“是不是先前琼华岛与慈宁宫那两桩事,吓到你了,让你想着离朕远一些,是也不是?”
他就是将李凤宁看得透透的。
凤宁纤指轻抖,小脸也跟着垮下来,有一种无处可逃的乏力感。
这男人就跟妖孽似的,一点心思都能被他猜透。
裴浚越来越喜欢凤宁被他抓包的模样,他看着她像个无计可施的嗔猴子,在他掌心胡蹦乱跳,怪可爱的。
这是繁忙的朝政之余,勾心斗角之外,最慰藉人心的美好。
裴浚抬手,示意凤宁过来,凤宁慢吞吞挪过来,他顺势牵住她的手,将人圈在怀里,低磁的嗓音贴着她耳帘,
“不要为难自己,凤宁。”他知道她喜欢他,“你要信赖朕,你在朕这里,与旁人不同,旁人背后有家族牵扯,你没有,你与朕是站在一处的。”
他始终记得琼华岛那夜,她不顾安危从熏烟里冲过来,冲向他。
凤宁无力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离得越近,那张脸带来的冲击力越发直观,他任由她打量,甚至眉梢驻着笑,如春晖一般柔和,偏生面部线条是冷峻坚毅的,两厢中和滋生出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感。
裴浚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神,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章佩佩的离开对她打击不小,她心里难过,逼着自己忙公务以来抵消那份孤独,他着实朝务繁忙,真正能陪她的时间也不多。
怎么办?
最好的法子是让她有个孩子,她在这世间有了新的牵挂寄托,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裴浚将她径直抱起,往外走。
他从未当着下人的面这般抱过她,凤宁面颊十分不自在,试着挣脱,“陛下,您放我下来。”
裴浚没有松手,抱着她下了台阶,往养心殿正殿去。
所有宫人弯腰垂眸,无一人敢直视。
凤宁闭了闭眼,认命地圈紧他的脖颈。
他真的越来越有耐心,舌尖抚慰她唇腔齿关,漆黑的瞳仁,深沉不减,却又添了几分温情,凤宁闭上眼沉浸在他强势又娴熟的攻势中。
进入五月后,雨水越来越多,还不到暑气最旺盛的时候,天气沁凉,不冷不热,倒是十分舒适。
五月三十是裴浚二十及冠寿日。
去年这一日恰有星宿相冲,万寿节便取消了,今年不同,不仅是寿诞,更是及冠礼,朝野瞩目,
女官们均严阵以待。
王淑玉与礼部对接,是最忙碌的那个,但她性子豁达,偶尔忙里偷闲来凤宁处消遣,见她正在校对《大学》,忍不住对照原著诵读,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你们快瞧,咱们这不过十五字,凤宁译出了几行,可见这语言也是一门大学问,凤宁,等我得了空,你来教我吧,累赘的不学,就教我,‘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得了。”
郑明蓉笑得推了她一把,“怎么,学了你好给陛下写情诗不成?”
别看王淑玉出身世家名门,在人前无比端庄大方,私下却是个洒脱俏皮之人,她大方回道,“哎哟,还别说,你这主意可真不错,我正愁不知给陛下献什么礼才好,要不干脆就听你的,让凤宁教我写一首波斯文诗得了。”
大家晓得她在开玩笑,顺带埋汰几句,“这活计要干也是凤宁来,你还缺献礼的本事不成?别跟凤宁抢才是。”
凤宁看着她们闹,心情也很不错,将一册册书重新整好。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道尖脆的嗓音,
“哟,谁抢凤宁的东西?合着趁我不在皇宫,一个个欺负她不成?”
凤宁一听是章佩佩的嗓音,喜出望外,连忙推门而出,
只见章佩佩穿着一身海棠红的宫装,摇着芭蕉小扇大摇大摆上了廊庑,见着凤宁,如过去那般捏了捏她面颊,亲昵地拉着她进了值房,对着王淑玉等人便是一通耀武扬威,姑娘们闹成一团,好不欢快。
片刻,凤宁二人辞了众人,来到林溪亭说话,凤宁打量章佩佩气色不错,“你出了宫怎么还胖了些?”
“可不是?”章佩佩抚了抚面颊也很懊恼,“回到府里我爹娘好吃好喝伺候,我又不用侍奉谁,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这不长了几两肉了。”
反观凤宁,脸色不大好,章佩佩蹙眉问道,“宁宁,你好像有心事?”
凤宁笑了笑,遮掩道,“没有,我就是有些想你们...”目光眺去亭外。
听了这话,章佩佩好一阵难过,若是能将凤宁捎出皇宫便好,可惜不可能了,她已被皇帝临幸,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宫,
既然不能离开,只能劝她想开。
“凤宁,多爱自己一些,别指望他会一心一意对你,生个孩子,最好是生个小公主,碍不着谁,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凤宁没告诉她吃避子丸的事,岔开话题,
“行啦,不说这些了,跟我说说宫外的事,我要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一提起出宫,章佩佩口若悬河,“我这一出宫呀,好几家都上门求亲,其中就有城南侯府的少公子,你还记得吗?就是摆灯阵的那个...”
凤宁闻言顿时来了兴致,“那日我便觉得他对你不同,那么难的灯阵,旁人都解不出来,偏你就解了...”
不等她说完,章佩佩鼓起面颊,“怎么,你不信服我的本事?”
凤宁好笑,连忙改口,“没有,没有...”
章佩佩自个儿也笑了,叹道,“你还别说,那模样仙得七荤八素,行事却不讲究,我拒了他的求婚,他竟然死皮赖脸上了我家门来,非拉着我哥哥行赌局,说什么我哥哥若输了,就答应把妹妹嫁给他.....”
章佩佩说着,自个儿都笑了。
那笑声连着那道轻快的背影在雨幕里渐行渐远,凤宁立在亭子里目送她离开,漫天雨幕在她面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仿佛将她困成一座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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