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海看着他一脑门官司还能不明白了,拎着他耳朵至廊庑角,低声呵斥,
“你个混账东西,脑子这么不灵光,怎么在御前当差?陛下让姑娘回延禧宫,是昨夜的事,今个儿主子意气风发,在朝堂大展君威,心情好着呢,一回来见不着凤宁姑娘,能高兴?你要不是个死驴脑子,哭也得把凤宁姑娘留下。”
韩玉胜在乖顺听命忠心,从不敢有半点花花肠子,可毛病便是没那么机灵。
韩玉也悔得跟什么似的,
“还请老祖宗教我,陛下方才叫我滚出来,可见是动了怒,小的该如何行事才好。”
柳海深深望了一眼宫门方向,“今日我先替你顶着,明个儿,无论如何得把人留下来。”
可惜第二日凤宁身子不适告假,柳海不信,只当凤宁闹脾气,心想这姑娘胆子也忒大了,敢明目张胆跟天子唱反调,结果悄悄往延禧宫去瞧,却见凤宁一面打着喷嚏,一面强打精神在译书,这一下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回来禀报给裴浚,裴浚沉着眉没说话。
他当然知道李凤宁在置气,过去她身子不好尚且削尖脑袋往他跟前蹭,如今一声不吭不见人影。
但他没有动怒,倘若她若无其事来当差,那就不是李凤宁了。
裴浚骤然发现他居然还有些吃李凤宁这套,“让太医好好伺候着,别落了病根,”
停顿片刻,又道,“待好了,让她来见朕。”
凤宁病得并不严重,只是有些流鼻水,老太医鞍前马后看顾,三日后便痊愈了。
她来到养心殿见裴浚。
照旧穿着那身绛红的女官服,头戴乌纱帽,眉眼低垂,恭敬地请安。
与平日的鲜活明快,判若两人。
裴浚觉着他能被李凤宁给气死。
过去见他,她从不戴乌纱帽,怎么好看怎么打扮,而眼前这顶乌纱帽又宽又大,能将她发髻额尖遮住,唯露出那张雪白的小脸,显得人刻板无趣。
他将手中狼毫一扔,净了手,大步往罗汉床上坐下,随后朝她冷声吩咐,
“过来。”
凤宁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慢腾腾挪了几步。
裴浚伸手将她整个人拽过来,另一只手从她腰下穿过,将人扣在了怀里。
“还生气呢?”动作虽有些强横,落在耳边的语气却还算温柔。
凤宁拘谨地坐在他腿上,长睫倾覆遮住水杏眼,像是不再流淌的山泉,人还是清澈的,就是不灵动了。
“臣女也不想生气,生气对身子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住。”
这话倒是像她。
裴浚忽然没脾气了,抬手拂了拂她发红的眼尾,语气放软,“朕没想把你牵扯进来,是你恰好撞上此事,至于章佩佩,既要逼太后让步,又要名正言顺,且断了她为后的念头,这是最便捷的法子。朕是天子,当以大局为重,你可明白?”
得知李凤宁帮着章佩佩夺国玺时,他有过那么一瞬的迟疑,但那一线迟疑转瞬即逝,在他看来,即便事后李凤宁生气,也不要紧,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孩子心里眼里都是他,生一会儿气,哄一哄便好。
裴浚抬手将那顶碍眼的乌纱帽取下扔开,慢慢将人往怀里拥,温声道,
“凤宁,想要什么,朕准你。”
“要不朕明日带你去上林苑骑马?”
他这样低头哄她,是从未有过的事。
换作过去她一定很高兴吧,但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的心跟古井似的,已经拨不动了。
她慢慢侧过头,避开他指腹的摩挲,额尖靠在他胸膛,低声哽咽,
“凤宁什么都不想要....”
裴浚有些无奈了,看来他还是低估了章佩佩在她心里的分量。
“李凤宁,你难道就乐意看着朕娶她为妻?”
凤宁红着眼反驳,“我不乐意,您难道就不娶别人了?”
裴浚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他抚了抚她通红的鼻尖,软声下来,“朕现在没有这样的心思,朕现在只有你一人。”
现在不娶,不意味着将来不娶。
有一就有二,渐渐的她容颜老去,他怕是不记得她是谁了。
这皇宫诶,忒没意思。
“陛下.....”凤宁在他怀里抬起眸,慢慢与那沉湛的视线相交,“臣女想跟梁姐姐那样,一直做女官,不想进后宫,可以吗?”
女官至少行走自由,偶尔还能出宫,入了后宫,无论是永寿宫还是延禧宫,哪个又不是一座华丽的牢笼。
她不想进去,一点都不想。
什么位分名分现在于她而言是束缚。
她能甩脱一些是一些。
裴浚脸色显见沉下来,眼神像是攫人的旋涡,深不可测。
“李凤宁,若有了孩子呢?”
凤宁突然噤声了,眼神也跟着定了下。
孩子?
那夜在城墙,他告诉她,想让她生个孩儿。
那颗向往自由的心突然被一座山压住似的,连着呼吸也停顿一刹。
裴浚看着她茫然的模样,心里一时不是滋味,
“凤宁,你难道不想有个跟朕的孩子?”他看出她眼底的犹豫。
凤宁闭上眼,泪花隐隐在眼眶涌动。
她的孩子,不能与旁人一般得到父亲独一无二的眷恋,即便她诞下长子,也不是他的嫡长子,往后要面临嫡子的猜忌,一枚玉玺不过是将章佩佩送出皇宫,太子之位就可能断送了孩儿的性命。
抵触就在这个时候绵绵不绝往上涌。
凤宁垂下眸一时不知该怎么回他,双手胡乱绞着,有些无措。
裴浚看出她神色里的瑟缩,重重将她搂入怀里,
“不怕凤宁,你要相信朕,朕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孩子。”
凤宁依着他胸膛,在心里嗤了一声。
前段时日译注《左传》,史书上天家父子残杀之事还少吗?
届时不仅是她,恐怕连孩子也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凤宁细软的双臂慢慢圈住他,潮热的掌心一点点在他宽阔的背脊描绘。
这么一具活生生的身子呀,他为什么就是冷血无情的天子呢。
凤宁在他怀里崩溃大哭。
裴浚不喜欢听李凤宁哭,听得他莫名心慌,柔软的舌渡过去,堵住了她的哭腔,从御书房至内殿的路走了许久,忽明忽暗的光影交织在他面颊,像是要吞噬她心灵的暗兽,一点点剥去她的外壳,往她心房撞击。
这一夜他要得格外凶。
他心绪沉沉,存了心要弄她。
凤宁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偏转过眸。
他越看她,她越捂住脸。
捂住脸也没用。
身子比心要诚实,快到的时候,那一瞬的哆嗦能要他的命。
明明快活,她却死咬贝齿,不肯给出一点回应。
裴浚忽然觉得没意思,抽身离开,进了浴室。
凤宁看着凌乱的御塌,欢愉过后的旖旎汗湿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木檀香,混杂在一处,充滞着狭小的空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狼狈地裹住衣裳,悄然离开。
这一夜不欢而散。
裴浚耐心告罄,决心不再哄李凤宁,给她时间自己想明白。
出乎他意料,次日李凤宁便出现在他跟前。
柔柔软软的一张脸陷在晚霞的光晕里,他刚从乾清宫回来,她似乎在养心门前等了许久,穿着那身水红的裙衫,眉梢光艳动人,那双杏眼直勾勾望着他,宛如一眶动荡的春水,就这么化去昨晚心底那抹不快。
裴浚发现李凤宁现在很能轻而易举左右他的心绪,
无妨,他甘之如饴。
“陛下...”凤宁双手合在腹前,娴柔与他施礼。
见她示好,裴浚也没有端着架子,日头尚在养心门的门廊打着,热浪未退,他温声问,“怎么不在殿内等朕?”
凤宁往他身前靠近一步,红唇抿了又抿,带着几分委屈的腔调,
“陛下,臣女昨夜做了个梦,梦到我娘亲了...”
裴浚知道她娘亲早逝,想起面前的女孩身世坎坷,孤苦无依,裴浚心里又软了几分,他还得多几分耐心给她才行,他抬手握住她交错的纤指,问,“然后呢。”
凤宁说,“我明日想出宫祭拜她,可以吗?”
这没什么不可以的。
裴浚欣然应允,“朕吩咐吴嬷嬷随你去。”
凤宁没有拒绝,他太过聪明锐利,过于反常,只会叫他起疑。
凤宁腼腆地道好。
裴浚见那身玫瑰刺总算捋顺了,心里舒坦不少,牵着她进了养心殿,
“陪朕用晚膳。”
凤宁没有拒绝。
这一夜他们极尽缠绵,裴浚将昨夜未曾宣泄的火给倾空,凤宁也十分配合。
身体的亲密穿凿让凤宁有一瞬的失神,想要拥有,却不敢拥有,不得不退缩,到决定退出。
这短短一瞬,让她有一种阅尽千帆的苍茫。
这一夜裴浚留她在养心殿过夜。
翌日清晨,裴浚去早朝,临走时嘱咐凤宁,
“早些回宫。”
凤宁亲自给他系上腰封,目送他出殿,随后换了一身常服,跟随吴嬷嬷往东华门走。
马车直抵城郊万春园,这一带是城中富庶人家的墓地,论理母亲该安葬在李府的墓园,但娘亲临终前留下遗愿,想单独立墓,永宁侯老夫人如她所愿,将她安置在此。
母亲年轻曾是一秀才之女,却因过于貌美被当地县令所觊觎,最后为路过的李巍所救,被迫委身于他,凤宁记得少时娘亲提过,若是有得选,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她临终不肯入李家墓园,大抵是不满意自己妾室的身份。
凤宁将早准备好的瓜果点心,祭于母亲墓前。
吴嬷嬷及侍卫远远候着,不曾打搅。
凤宁随意地坐在墓前,举起酒盏与母亲唠嗑。
她告诉娘亲她入宫做了女官,她译注了几册书,第一册 书已被使臣捎去西域,第二册快要印出来了,喋喋不休,细数这一年的见闻。
她眉梢是温软的,嗓音如珠玉落盘,有一份小泉叮咚的愉悦,
她甚至还告诉母亲,
“凤儿遇见了一人,他生得可好看了,女儿这条命便是他救的,不仅如此,在我生辰宴上,他还嘱咐全城的烟火商给我放烟花哩,娘,您一定没见过那么美的烟花吧,一朵朵跟伞似的撑在整座皇城的上空....您说,女儿是不是很幸运。”
她感恩每一份相遇,她不擅长记恨。
记恨是往自个儿心里安一颗毒药,让人生越嚼越苦。
她会记住所有人给她的美好,包括裴浚。
吴嬷嬷远远地瞟一眼,就看到凤宁对着墓葬比划那一朵朵盛放的烟火。
她从未想过在权利倾轧的紫禁城能看到这么美好的姑娘,少爷何其幸运,能遇见她。
墓园山清水秀,风光怡人。
凤宁絮絮叨叨大半日,终于在太阳偏西时打道回程,马车路过城隍庙一带,凤宁忽然叫停,
“嬷嬷,我想去铺子里买几册书,买几沓宣纸。”
吴嬷嬷没有拒绝的余地。
时辰不早,已是下午申时末,吴嬷嬷等人跟着她在墓园没吃上几口吃的,到了城隍庙,凤宁舍银子让她老人家在对面的茶铺用些点心。
“我挑书费时辰,嬷嬷担待些,稍候片刻吧。”
吴嬷嬷心细,嘱咐侍卫排查一遍,确认铺子里无可疑人员,方让凤宁进去。
她老人家上了些年纪,着实折腾不动,便道,“那奴婢在这里歇一歇,您快去快回。”
四名侍卫闪身至屋梁,各人驻守一方,确保凤宁安全。
凤宁进了书铺,飞快挑了两盒湖笔,一沓宣纸并笔洗一类,待要结账时,凤宁忽然捂了捂肚子,“哎哟,我要去一趟恭房,掌柜的,恭房在哪里。”
吴嬷嬷是个谨慎的,只匆匆塞了块糕点入嘴,便跟了过来,凤宁立即将银子舍与她,让她帮忙结账看东西,自个儿由小女使领着往恭房去。
书铺后面是个四合院,恭房就在最北面一排屋子的末端,这里前后左右所有的商铺,均联通这个院子,平日用膳歇息出恭也均在此,抵达恭房附近,凤宁轻轻塞了一锭银子给小女使,“你且在这帮我打掩护,我去一趟隔壁铺子便回。”
这位小女使认得凤宁,凤宁也认得她,今年元宵节凤宁跟随章佩佩游玩此地,到过这一家铺子,凤宁的模样实在叫人过目不忘,所以进店时,小女使一眼认出,热情地给她打了招呼。
小女使笑着道,“姐姐放心去,我替您看着。”
二人一道入内,交换了外衫,片刻凤宁悄悄从恭房出来,沿着后面的小门进了隔壁的药铺。
兴许是命中注定吧,那一回凤宁游玩城隍庙,也在这里出过恭,别看书铺与药铺在不同的街道,内里实则相连。凤宁从夹道进了药铺,往前是正堂,正堂毗邻楼梯处有一间雅室,一位老郎中坐在里面写医案,嘴里还哼着京剧的腔调,十分悠闲,正沉醉着,忽然一张面额十两的银票搁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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