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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清搭巴士上大坑道,车辆盘山往上驶,下了车没走多远就到。此地临近铜锣湾,闹中取静,一条主干道依山而建,沿路建筑古典雅致。见到老友住得起这地方,程一清很惊讶,心想香港记者收入这样高,媒体福利这么好吗。她终于明白,为何程季泽听到这个地址时,神色微诧。
大堂有保安,程一清进不去,她让保安打给何澄。保安听罢何澄名字,居然有印象,说“住八楼的何小姐啊?她今天出去了。”程一清问她几时回,保安说:“你这人真是奇怪了。我怎么会知道住客行踪呢?”又说,“不过呢,今天回归纪念日,可能她出去看烟花。你等到晚上就知道咯。”
回归纪念日是香港公众假期,但记者也许还要上班。程一清在门外等,心里担心:她现在出外,会有危险吗?不过香港是法治社会,那家公司不至于这样猖狂。她跟程季泽提过,要跟对方交涉,不能伤害写报道的记者。程季泽只淡淡道,看情况吧。
华南地区天气炎热,程一清喝了一瓶矿泉水仍不解渴,细汗顺着脖子流入衣襟里。又有嗡嗡飞蚊扑上来咬她。路面又热又软,像要被晒化,她摸着口袋里的小录音机,心想程季泽坚持让她录音也是奇怪。又等了一会儿,保安跟她说:“靓女,你不如去其他地方坐下等啦。这附近有很多不错的铺头。”
程一清觉得干等确不是办法,索性慢慢往下走,见到有一间咖啡馆,门口挂着OPEN的牌子,推门进去,细细人声扑面而来。可能因为今天是公众假期,人不少,她随便挑个空位坐,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身后人声,清晰入耳中。她听到非常熟悉的女孩子声音,仿佛是何澄,正在发问:“
柳生,你觉得回归前后的粤港合作模式有什么差别呢?
”
她忍不住偏过头去看,那女孩子背对她坐,桌上放一个小小的录音设备。再听她补充的问题,说话时头脑微微晃动的样子,确是她熟悉的何澄。
程一清自然不打扰。她也是首次见到好友工作的样子,如此专业,跟平日里时而嘻哈时而深沉不同。坐她对面那里男人,看起来是那种常来往陆港两地的港商,侃侃而谈——
“
我们都知道,粤港两地是前店后厂模式。但其实九七年之前,这种格局的形成,完全是私人合作为主,缺乏政府指导和支持,所以显得有些松散,也没有那种很整体的、很大的
——”他两只手在半空中比划展示,却突然卡壳,说不出词来。
何澄适时道:“
你是指,缺乏整体的、战略性的合作计划?
”
对方笑着点头,又跟何澄说起当时他人生路不熟,刚到广东的事。“
当时中国变化太大,太快了,我们都说一定要抢占先机。但也有人担心,改革开放会不会持续?万一走回头路怎么算?
”
“
后来怎样下定决心?
”
对方大笑:“
抛银仔!英女王像向上!我就咬咬牙,决定一搏!当晚就收拾行李,准备过罗湖桥
。”
程一清闲来无事偷听故事,只觉得何澄的采访颇有技巧,仿佛跟朋友聊天一样,将这人的创业史一步步问来。以往,程一清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自从创办双程记后,对世间事物都有了好奇。她听得这人说,回归后,粤港两地交流更具制度性,由政府和民间双重推动。一方面,香港特区政府制定经济转型策略,将低端生产性服务业转移到珠三角,另一方面,珠三角的轻型劳动密集型产业也面临升级。“
现在,广东希望这种民间自发形成的‘前店后厂’模式能够转型,向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去转变,跟特区政府有过不少交流
——”
部分采访内容参考《粤港澳合作四十年》,毛艳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
程一清又想起上次来港,跟蔡总监聊到食品工厂自动化生产的事。过去珠三角成为香港的“厂”,主要靠劳动力成本低。但近年内地经济发展迅猛,消费涨,人工涨。如果还走单纯靠人手的路线,不做技术升级改造,显然只会将路走窄。
待她回过神时,这采访已经结束,何澄走出咖啡馆,正跟对方笑盈盈告别。天色暗下来,四处华灯亮起,这城最美时分即将上演。程一清赶紧扬手买单,起身往外走,想赶上好友。
人刚往外走,就见路边停靠一辆黑色私家车。她对车没有认识,仍直觉是好车。夜色中,她见车上坐了个男人,往这边看来。何澄快步,鸽子般奔向车辆。
程一清没喊住她。
也许,她压根没喊出声。
因为她看清楚了,坐在车上的那个男人,是她不曾谋面,却早已在媒体上见过无数遍的程季康。她不会认错。现在,何澄上了他的车,正低头扣安全带,程季康趁机亲她鬓角。他吻过她,目光越过她肩头,见到呆立在马路一边的程一清。
正如她认出未见过面的他,他也迅速辨认出她来。
何澄察觉了男友的异常,回过头来,恰好跟程一清对上眼神。
程一清是意外的。刚才还沉浸在“我的好友真厉害”情绪中,一时间,心头转了又转,很多事忽然有了答案:何爸的支支吾吾,保安的诡异微笑。
何澄比程一清更快反应过来。她回头跟程季康说了句什么,后者目光随她下车。何澄到了她跟前,自如地问她,怎么来了。程一清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敷衍地点头。
何澄又问:“上去坐坐?”
第58章 【3-16】烟花,回归纪念日与我(中)
何澄的姿态是自如的,流利的,仿佛从一个身份到另一个身份,从一个阶层到另一个阶层,只是从客厅跨到饭厅。
程一清不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像何澄这样华丽转身的人,她见过,也听过。但像何澄那样,没有半点失态,顺滑至此,是第一次见。 眼看她进了明亮大堂,入电梯,出门,进屋,问程一清要点什么,散开头发,进厨房泡茶,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她生来就在这里,在这香港小市民住不起的宅邸里,坐意大利沙发,用英国瓷器,喝一杯锡兰高地红茶,姿态千回百转,再不是当日毛毛躁躁小女生。
程一清在黑色真皮沙发上坐着,一双脚小心翼翼地踏在纯羊毛地毯上,打量屋内的棕色柚木家私。
如果何澄是个爱炫耀的女人,她会告诉好友,这套家具订购于伦敦哈罗德百货。客厅里挂着一幅卡波特的手稿,一幅叶罗安妮从英国拍卖行投得的画作。
她将热茶捧给好友,在她身旁坐下。“怎么突然找我?”
程一清脑中仍想着程季康,嘴上说:“我……想来看看你。”她这话如此蹩脚,何澄一眼看出她在想什么。
“小心烫,你待会再喝。”何澄慢声说:“这屋子是程季康的,刚才你也见过他,现在也明白我跟他的关系了。如果你瞧不起我,我不会意外。无论你有什么看法,我永远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程一清此时已清醒冷静,一把搂过好友肩膀,“喂,你乱说什么?男未婚,女未嫁,你做错什么了?谁有资格看不起你?”
何澄笑起来。念书时,她们俩可鄙视靠男人的女人了。程季康没结婚又怎样?像何澄这样没公开的秘密女友,再有骨气不去花他的钱,家人一出事,还不是要用他的资源他的人脉。
何澄才不理会外人的风言风语,但程一清会怎样想,对她来说至关重要。她解释:“程季康把房子借给我,方便我去医院照顾何湜。”
程一清这才从何澄口中,得知何湜出事了。她向来七情上面,毫不掩饰,大骂肇事者是坏人,又握牢何澄的手问:何湜现在怎样?肇事者捉到了吗?
“肇事者矢口不认,警方还在调查。不过何湜度过危险期了。她做了面部修复。我觉得还是那样漂亮,就是她本人不太满意,说能不能换张脸。”何澄开起了玩笑,程一清明白何湜没事。她心头有个小小的问题一闪而过:谁支付的手术费?
但她将这个问题压了下去,只问了些关于她跟程季康一起的细节。
何澄这时问:“讲真的,你这样忙,不会没事特地来看我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程一清便将杂志的事告诉她。她特地告诉何澄,关于乐志纸业的描述有误,受影响的只是部分香港机构,大部分内地企业都不受影响。
“如果你可以发个声明,那我们就能解困。”程一清说,乐志纸业经发过一次声明,但收效甚微。毕竟在公众眼中,这些无良企业只会粉饰太平。
何澄垂下颈子,不语。程一清发觉她清瘦一些,原来的婴儿肥褪去,一截手腕露在衣袖外,捧起茶杯,喝一口,搁下,抬头看着程一清,平声说,“对不起,我不能这样。那家企业,正是肇事者家开的。”
“但你这样乱写,难道不怕被报复?”
“报复?”何澄脸上现出冷冷的神色,眉头动了动,“我不怕他们。他们家现在风口浪尖上,自身难保,也不敢对我怎样。而且我并不认为我在乱写,我没有明写内地企业用问题纸品。”
“你没有明写,但是你写完他们出事之后,话锋一转,立即提及他们在内地的生意,并且援用知情人士说辞,说这一问题纸品也供应内地。”
“第一,两年前,的确有一间内地公司使用过这款纸品,所以这个表述绝对没问题。第二,那是知情人士的说辞。我只是如实记录。”
程一清实在太清楚这种文字游戏。当初她问程季泽为什么要二叔跟姑姑电话时,他不也玩过么?
她跟何澄说:“读者看到这句话,会误以为他们的所有内地客户,都用了问题纸品。这样我们受影响很大。事实上,他们位于东莞那间厂的纸品主要供港用,我们使用的是他们佛山工厂的纸品,经过检测,完全符合安全卫生条件。”
“阿清,如果你来看我,是为了见见朋友。我很欢迎。但如果是为了这件事,对不起,我坚持现在的做法。”何澄说,“我知道双程记是你的心血,但新闻也是我的工作。我一直支持你,我希望这件事上,你也可以支持我。”
程一清跟何澄都牙尖嘴利,过去两个小妮子对不顺眼的人、看不惯的事,当面说得一套一套,让人受不住。如今程一清被何澄这样一说,也顿时被滞住。
半晌,程一清才懂得张嘴,气场稍逊:“新闻归新闻,但你是为了何湜,才会——”
“才会怎样?你是指‘公报私仇’?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做错。阿清,你向来比我更热血,更暴脾气。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程一明身上、德叔德婶身上,你也会这样,对不对?”
叫程一清怎样反驳才好?她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当日德叔为她,低三下四找昔日死党借钱,程一清愤恨许久,捏着拳头发誓,终有一日要让父母挺直腰杆吐气扬眉。小小一口气,她也无法吞下。若是同样的事发生在至亲身上,她不认为自己会比何澄做得更理想化。
何澄看一眼墙上的钟,语气轻轻的,软软的,“今天是回归纪念日,市内各处很热闹。本来我应该陪你四处走走。不过我现在要去采访看烟花的市民。不如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还是我送你到外面找个地方坐下,再一起走?”
她又是过去那个何澄了,对程一清体贴无比。但程一清总觉得,以前那个上课时偷偷传薯片、一起逛操场看帅哥、在天台上齐声大喊“我要发达”的好友,已经模糊成一个影子。程一清想在影子消失前,拚命捉住点什么。她不死心,又开口:“阿澄,月饼礼盒这事很急——”
何澄打断她,“怎么样?你决定好了吗?是留在我这里等?还是到外面去?”
仿佛没听到她任何关于双程记的话。
这话听在程一清耳中,就是一道逐客令。她现在很清楚了,何澄一心对乐志纸业赶尽杀绝。自己说什么也没用。
程一清只好站起身,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了。何澄也不跟她客套,客客气气将她送出门,没问她今夜赶回去,或留在香港,住哪里。
这夜的香港多么热闹。千禧年的第一个回归纪念日,港澳均回归后的首个纪念日。楼下咖啡馆里吊着黄色水晶灯,两个女孩子坐在里面,脑袋靠着肩膀,低低地笑,多纯粹的友谊。不知道哪里传来细细的乐声,似乎是演奏版《狮子山下》。
走在大街上,在漫街漫巷的紫荆花区旗下,在光怪陆离的霓虹广告牌下,在汹涌如潮水的人流中,程一清才意识到,她跟何澄的关系像一面光滑的镜子,里面的裂缝并非从乐志纸业开始,而是更早,早到……连程季康出现在她身边,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一心沉醉于创业了吗?她懊悔,但心里清楚若是时间重来,她未必会做出任何改变。
程一清从商场橱窗上看到身旁有车子跟随,亦步亦趋。转头一看,是程季泽。她停步,他也停。
程一清单刀直入:“你一早知道程季康跟何澄?”否则,他怎会这样巧,也出现在这里。
“听到她地址的时候,有怀疑。现在听你这样问,我确定了。”程季泽手肘伸在车窗外面,“上车再说。”
夜色已暗。程一清听到路边有小孩嚷着要看烟花,家长对孩童说,维港人多,我们回家看电视啦。程一清问程季泽,跟乐志纸业谈得如何。他说,“他们聪明得很,一唱一和。总经理态度很好,答应跟我们一起出联合声明,公关经理就问,这个时候出联合声明,会不会反而连累你们?”
“你怎么想?”
“我觉得他们故意在我面前演戏。但话说回来,这台词也不无道理,而这出戏的主角也不是他们,甚至不是我们。”
程一清现在已习惯程季泽的说话方式,她明白他的潜台词——这事成不成,要看何澄。她疲倦地把脑袋靠在椅背上,“何澄她……不愿意出声明。”
“因为程季康?”
“她不是恋爱脑,不会受制于某个男人。”她慢慢将事情原委说出来,期间还义愤填膺骂了几句那个肇事者。程季泽只注视前路,忽然问她要回那个微型录音机。程一清直接拒绝,“何澄说了很多她跟程季康之间的私事。”
“我会将那部分处理掉。我只要她提及乐志纸业那部分。我要找媒体人士分析讨论,怎样应对。”
程一清信不过程季泽。她脱口而出:“不可以。”
“因为何澄比双程记更重要?你替她着想,她有没有替你着想?我们收了经销商预付款,现在月饼卖不出去, 他们打算连我们的其他产品都一并放弃。”
“我会想办法。”
从小到大,程季泽对女人的观感,都是像丝绸、香水一样。光滑,带着香气,蜜糖般甜美,令人愉悦。父亲身边的女人如是,围在哥哥身边的女人也如此。但程一清是例外。她像一个捏紧的拳头,砸在你身上。程季泽很想将这个拳头掰开,掰成一根根手指,缠绕在自己掌心里,牢牢牵住。一年多后,他备受失眠困扰,跟心理医生提起这个比喻,心理医生分析说,这是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人,所产生的强烈占有欲。程季泽问,那怎样才能放下对这个人的欲望?心理医生却无法给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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