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什么了?
程一清觉得冤枉。但看在外人眼里,跌倒一个何澄,双程记的危机也自动解除。经过乐志纸业事件扰攘一番,双程记居然彻底打响名头。就连东北过来旅游的人,也知道广州有家双程记,有人买东西回去,也有人问是否能加盟。
这正是程季泽的目的:他到内地这般辛苦操作,不就是为了成为大供应商?什么百年传承,能做下去最好,但他的目的还是为了钱。难道程一清不也是这样想的吗?二十多年来,他身边终于有一个跟他百分百相像的女人,他为此而爱她。尽管他对世间爱情能够持续多久,十分存疑。
但何澄事件后,程一清再没跟他讲过一句话,在办公室里,她一副公事公办的脸色。在外面见到,她对他视若不见。而程季泽也并没有找她解释,是,他将何澄卖给了香港媒体,手段并不光明正大,但双程记为此获救,他问心无愧。程一清自诩是江湖儿女讲义气,但若她眼看双程记滑落危险边缘,也肯定会出手。就像上次潘盈盈事件一样。
她不做,只是因为还没到她利益受损的那一刻。
这段时间,程季泽忙着飞北京、飞上海,回来后打算好好哄一哄程一清。但这个女人非常难搞,他自然而然地打个电话给德叔德婶,在对方热情邀约下,提着一袋叉烧烧鹅登门。
当然挑了程一清也在的日子。当着德叔德婶的面,她虽看起来不热情,但也不敢冷脸相待,给程季泽盛了汤,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着话。德叔突然问起:“七一那天你有没有回港啊?我看电视上维港放烟花,好靓啊。”
程一清专心地盯着盘里的叉烧,像要挑块肥美的。程季泽跟德叔说话,同样心无旁骛:“看了,很美。我想,我会终身难忘。”
程一清的筷子突然掉地上。在她捡筷子时,德婶下意识用广东习俗说一声:“快乐,快乐。”粤语里,快乐跟筷落同音。
程季泽擅卖乖。饭后,他拾掇碗筷,拣到厨房里。德婶急阻,推他出去:“你是客人,怎么能进来帮忙呢。”程季泽微笑:“不碍事。”德婶只好由得他。
德婶见他做起家务活,有模有样,忍不住说:“你比阿清更懂做家务啊。”
“在国外读书时,什么都要自己做。”
德婶奇了。他这样的有钱少爷也要自己落手落脚做?
“爷爷、爸爸都是吃苦过来的,所以对我跟哥哥要求也高,不能娇生惯养。”
德婶哦一声,说那难怪了。程季泽见她正用抹布擦杯子里的东西,勤快地说,“我来我来。”德婶没来得及拒,已被他夺过杯子与抹布。他用抹布包住筷子,上下左右掏洗一番,很快将杯子擦净。
德婶叹口气,说:“你比阿清靠谱多了。”程季泽正要接话,德婶又悠悠来了句,“程一清看起来很聪明,但头脑很简单。如果她跟你一起,不会幸福。你们还是当普通合伙人比较好。”
程季泽动作不停,但人非常安静,厨房里只有哗哗水声。半晌,他问:“德婶,是阿清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没有,这个女儿,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不想让我们操心。但生女当然知道女心肝。我看得出来你们关系不一般,也看出来她从香港回来后,心情就不好。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希望她单纯而幸福。”
“德婶,你觉得我不够单纯?”
“你看,你太聪明,太擅长听言外之音了。但是像我们这样简单的人,说一就只有一,言外是没有音的。”德婶轻轻拿过他手上的抹布,“什么人做什么事。你是客人,不该在厨房里帮忙。还是出去坐吧。”
德婶再简单,也有自己的生活阅历。她说自己没有言外之音,但程季泽到底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不再坚持,擦干净手步出客厅,见只有德叔一人,摊开张《羊城晚报》在读。程一清没了踪影。
德叔不知道厨房里的对话,见他出来,让他坐下看电视,说待会吃水果,“阿清下去买了。”程季泽说去楼下看看她,出了门。
他在楼下水果店前找到她。她刚挑完橙子跟苹果,正从钱包里往外掏钱。程季泽看水果店里悬着的小灯,映着她一边侧脸。她接过店主找零,转过身,跟程季泽打了个照面。
他说:“我帮你提。”
“不用,不用。”
两人往家的方向走,隔着一点点距离,彼此都不说话,像两根行走的蜡烛。经过一家营业的明亮的店,他们亮了, 经过一家熄灯关门的店,他们灭了。明明灭灭了一阵,再走过几家没开门的士多店、文具店、餐具店跟五金店,就到家了。
程季泽突然伸手,手臂绕过她脖子,轻轻撩开后面的头发,低头去吻。程一清手里还提着水果袋,昂着脖子,承接他至上而下的吻。
他慢慢松开,脑袋抵着她的,低声说:“待会去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程一清没说话,但他知道她捏紧了手心。因为他听到她手中装满生果的塑料袋,沙沙响着。他伸出手,摸到她的手背,又往下捏住塑料袋口,“我来拿——”
“不用。”她的手往后躲,她的脸往前迎,“程季泽,我们回到最初的关系吧。”
他不动声色,两只眼睛里的光闪了一下,“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她提起水果袋子,在两人之间晃了一下,“我跟你在一起走,我的确很开心,但其实我手里同时提着一袋水果,我知道自己在负重前行……我读得书少,但你懂我意思吗?”
“因为何澄的事?”程季泽说,“乐志纸业开始派人查她。即使不是我,她的事也会扬出来。当然,没经过你允许,私自用你的录音这件事,是我不对。”
“跟她无关。即使不是何澄,我们也不合适。以你的条件,我不会是你最后一个女人……”
“你是。”
“你根本不是相信爱情的人。”
“我会学。”他轻声,“认识你之前,我也不懂。”
“……我们分开是必然的,只是迟或者早。”
“听我讲——”
“你只是不甘心,由我首先说出这话。”
程季泽的话,被截断在她的话里头。他终于噤声。
程一清说:“趁现在还体面,趁这种关系还没对双程记造成影响,结束现状吧。”
———
德婶在厨房里忙活,将锅碗瓢盘洗刷干净。德叔进过来厨房,问她要不要帮忙。德婶说:“厨房又小又窄,你不要进来耽误事。”德叔便走开了。
德婶心里也知道,德叔只是做做样子。但她已经满足了。她离家出走前,德叔从没意识到她在家里的位置,也体会不到她做家务的付出,一个询问都没有,一声道谢都不讲。现在他可算意识到老婆辛苦,也常主动来帮忙。不过厨房还是太小了。要是以后换了大点的房子,还是需要一个大点的。德婶想,女儿现在是家里经济支柱,换房子的事,还是得跟她商量一下,他们夫妻俩出一点,她出一点,刚好。
这么胡思乱想着,她走出客厅,正碰上程一清从外面回来。德叔放下报纸,对半折叠在手中,“只有你回来?程季泽呢?走了?”
程一清埋着头,很沉地说了声嗯。她两手空空,肩膀微微颤动。德叔看不出异样,又打开报纸,目光瞥向体育版,嘴上说现在年轻人也是,不打声招呼就走了,也不尊重人。德婶看出来程一清不对劲,一声不吭,牵过她的手往阳台上走。德叔在后面问,怎么了,怎么了。德婶大喊:“我们去收衣服啊!是不是你来帮忙?”德叔假装没听到,继续看报纸。
阳台正对着夜晚长街。对面楼房低矮,窗户下撑出来一杆杆晾衣竹,衣服飘扬似大大小小彩鸽。程一清抱着德婶脖肩,前额汗水将头发打湿,乱糟糟搭在鬓角,低声呢喃:“我把橙子丢了,苹果也丢了……”
德婶怎懂什么友情跟爱情的比喻,她只有一点普通的人生智慧,也猜出了程一清跟程季泽、何澄之间有点问题。
搂住女儿肩膀,她说:“傻女,没有事情过不去。一年后、五年后、十年后,你再回想起此时此刻,会觉得轻舟已过万重山,会觉得今日的眼泪没白流,就足够了。”
程一清抱着德婶,无声大哭,眼泪尽情流到妈妈的头发里。
第63章 【4-1】大时代变迁
第四章
中秋过了,很快便天冷。慢慢入了冬,早晚都有雨,树木仍有叶,黄中带绿,直直地在城市道路两旁立着。冬至里,广州人家“冬大过年”,常吃汤圆。新落地的人,无论在此生没生根,多爱吃饺子。程家惯吃腊味糯米饭,广式腊味咸甜相间,香菇虾米油光莹莹,远远闻着就香,程一清大啖两碗。
冬至一过,新年也就到了。程一清跟陈夕裴去逛花市,陈夕裴笑笑说,我们要不去买桃花,求个桃花运吧。程一清笑她,说要买你自己买。她自己站着不动,站在花档附近,双手插着口袋看陈夕裴跟档主讨价还价,恍然想起一年前,自己跟何澄逛花市买桃花的情景。
那首诗怎么说来着?什么人面不知道去哪,什么桃花还在笑春风。陈夕裴握着一树枝桃花,笑盈盈地奔过来,递给程一清一支,“给你。”又说,“希望广州程记开业顺利。”
“谢谢。”
去年年底,德叔常喊腰痛。双程记被程季泽用资本浇灌,飞速壮大,程一清却存了逐渐脱离程季泽的心,索性全面接手家中小店。她慢慢从双程记那里分出一半精力,放在广州程记上,新年一过,从头开始。
新年过去不久,广东人最怕的回南天来了。珠江两岸,烟雨迷濛。地砖瓷砖都是水,调皮孩子用手指在玻璃上写字,玻璃上淋淋地一句“不想上学”,往下淌着水。城中到处飘着轻雾,衣服晾不干,室内室外物体都沾着水珠。
程静积极备孕,却迟迟未有,心态焦虑。她丈夫倒是这点好,并没催促过她,只看着玻璃窗上映出朦胧的自己,有感而发:“不知道达摩东渡抵达广州时,有没有赶上回南天?六祖慧能是否不再为回南天烦恼?”程静最喜欢丈夫掉书袋。她并不知道,同样一番话,枕边人对两个前女友都说过。
无论什么天气,都无法抵御广州人对饮食的热情。回南天过去,接着便是清明、端午。二叔闲来无事,约上德叔到珠江边看人赛龙舟,德叔发现有好几人提着双程记袋子,也有人提着程记袋子,内心喜悦。德叔问德婶:“阿清怎么不来看龙舟?”
德婶说:“你忘啦?她在筹备广州程记呀。”
筹备的第一步,除了拨出可用预算资金外,还要重建组织架构。程一清找来笑姐谈话,嘘寒问暖之际,小心翼翼地提出,她不再适应现代化企业要求。
笑姐十分震惊。没料到自己在程记打了十几年工,笃定下半辈子就在这里养老了,居然被跟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程一清炒掉。她眼含热泪,骂程一清没良心。程一清也不说话,只任由她骂,低头在计算器上按一个数字,递给她看。
笑姐的脸色震动一下,想要接着骂,但语气显得虚张声势起来。
程一清说:“因为是笑姐你,所以我会给到这个数。你还这样年轻,想工作的话,去其他地方继续打工也行,我也会帮你牵线。如果不想上班,想享清福,这笔钱足够你回乡下盖两栋房子,或是在广州买个小面积但地段不错的商品房了。你考虑下。”
笑姐擅于闲聊的嘴皮子,像泄了气,突然说不出话。她站起身,走到外面去打电话。德叔电话关机,德婶电话也关机。她心里一沉,突然想明白,这都是事先安排好了。
她慢慢走回来,在程一清跟前又坐下来。程一清忽然问:“对了,我爸妈去新马泰旅游,你有什么想买的?我帮你通知他们。”
笑姐知道,这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也明白程一清是铁了心做这事。加上刚才那令人心动的数字,她心软了,但还想抬价,于是摆出一副悲凄的模样,“ 阿清,我在程记这样多年……德叔德婶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他们将店交给我打理,这间店就是我的了。”程一清说,“笑姐,如果你想留在程记,我绝对欢迎。我只是担心你会不适应新的管理制度。迟到早退扣钱,超过三次开除。工作时间内不得闲聊,出了差错也要扣钱,而且工作强度会比之前大。你不是容易头痛头晕吗?我担心你无法适应。是,我当然可以给你假期,但是我扣其他人钱,不扣你钱,一来我无法服众,二来其他人对你闲言闲语,你也不好受。”
笑姐本想赖在程记不走。虽说店由程一清打理,但只要德叔德婶人还在,她就可以找太上皇、皇太后喊屈啊。但眼下看程一清这架势,她是明白了:这是个不好糊弄的。笑姐觉得自己曾为程一清扑心扑命,帮她留意好男人,替她揉药油。给她良心,她拿来当狗肺了。笑姐觉心寒。
她流下些泪水,呜呜地不说话。低头擦眼泪时,听到程一清起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上握了杯温开水,递给她。“笑姐,我知道你怎样想。但大时代变迁,我跟你一样身不由己。国企都在改革,断臂求生,更何况我这种小店?”
她抱一抱笑姐,温声说:“你再考虑下。不过最好快一点,因为这个数字是我私底下给你的。万一我合伙人察觉了,可能就没这个价了。”
哪有什么合伙人。说辞而已。
每到这种时候,程一清都会想起程季泽对她的评价:我们俩是同一种人。
她想,也许他们是同类。但正是同类,才会相争。
龙舟水过去后,又到了糕饼店必争的月饼季。接着便又到了冬至、新春……中国人,无论在哪里,日子都被这些节庆与仪式填满。在这些小庆典之间,因为北京申奥成功、中国加入WTO,二零零一年又多了两大盛事。日子过得跟中国经济发展速度一样快,日历翻到二零零二年,马上又到二零零三年。
这两年内,程一清没少跑山东。
是为了商标的事。
自八十年代跟香港打官司败诉后,广州程记一蹶不振,从三间分店一路缩水至德叔那间街坊小铺。德叔心灰意冷,商标有效期届满时,恰是程一明出事的时候,他没有去续展,程记商标就此注销。
程一清创办双程记后,心知香港程记一路有心进入内地市场,便想着早日将程记商标注册,却意外发现,一家位于山东的糖果厂,已经注册了程记商标。她的商标申请则被驳回。
程一清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找到山东那家糖果厂的联系方式,跑去那里跟人接触。山东人热情,也爱大口喝酒,她在桌上喝,下桌吐,上桌再喝,慢慢跟人建立了感情,也慢慢发觉那家厂已在倒闭边缘。
结局令程一清跟山东糖果厂皆大欢喜:她购入了程记商标,糖果厂得到了救火的水源。
这次从山东回来,她心情是雀跃的。白云机场在位于广州市近郊,她从飞机上看到万家灯火,只觉心潮澎湃。下机后,打的回家,路上经过一个偌大的广告牌,上面是双程记广告。两个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手心里捧着月饼,小小一啖,旁边广告语是“一啖入口,回味无穷”。
过去两三年,双程记终究还是按照程一清想法,将产品零食化、健康化、现代化,同时将传统月饼做得精致,大受年轻人欢迎,珠三角分店已开至第九间。当年《得周刊》乐志纸业事件后,双程记因祸得福,反而名声大噪。同年,程季泽立即扩大生产,花了不少钱做广告,广招全国各地经销商,只是受制于珠三角生产成本越来越高,产能有限。他频繁接受媒体采访,给人一种双程记有且只有他一个老板的错觉。现在程一清不再跟他争辩,她甚至对他有些敬而远之,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他的手会将你推下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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