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杂志社,何澄起早摸黑,工资低,老板苛刻。为了蹲新闻,她经常要在面包车上吃盒饭,目标人物一出现,扔下只吃了两口的饭盒就要追上去。但即使这样,也往往拿不到一字半句。
程一清曾耐心地听何澄讲述这些,但在这新世纪的开端,她无心看好友诉苦,只关心对方打听到什么程季泽或者香港程记的事。见邮件里没有,她登录OICQ给何澄留言。
不料,企鹅头像突然动起来。
何澄上线了。
程一清问:“查到程家的事没有?”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正在发第二个邮件呢,你待会查收。”何澄说自己把杂志社的旧刊都翻了一遍,相关剪报悉数复印扫瞄。
在何澄絮絮叨叨,说程季泽他哥程季康有多么难跟时,程一清收到新邮件了。
正经内容不多,大部分内容都是程季康跟模特、女主播的花边新闻,但程一清也从侧面了解到,为什么香港程记会出现业务问题。
近年来,香港有些大饮食集团也看中糕点业务,打造更时尚的西饼品牌。这些集团财大气粗,一掷千金到欧美等地实地考察学习,重金礼聘资深制饼师傅。程记虽做传统中式糕点,但难免受到影响。
坊间传闻说,程家长子程季康早就对制饼生意不感兴趣,自此后寻求转型,更开始涉足房地产跟金融。
然而到了九七年,一个金融风暴刮来。
程记也因此受影响。
这些故事,程一清是从程季康的花边新闻里拼凑出来的。花边新闻里,挤满了各种女人,也包括程季康的生母,一个离婚后再嫁豪门的传奇女人,唯独没有程季泽的身影。
但媒体捕风捉影地写到,程季康有一个弟弟叫程季泽。程季泽大学毕业之际,程季康开始感受到压力。
程一清也有一个哥哥。虽说德叔偏心,但兄妹之间关系好,完全没受到父母偏好的影响。她不懂这种兄弟争斗,是怎么回事。她也不关心。
她只关心钱。
在这些新闻中,她嗅到了钱的味道。
走出网吧,月色明亮。程一清到出租屋楼下士多店,买张电话卡,打电话给程季泽,他却久久不接。她在那里买了张彩票,刮出“谢谢惠顾”后,麻木地扔掉。又喝完一瓶雪碧,腿上被蚊子叮出很多包。
而程季泽还没回电话。她忽然不安:该不会,程季泽那边已经跟二叔谈好了吧?
程一清在不安中回到家,对着镜子刷牙,牙齿间出了些血。从小到大,一遇上压力与不顺,她就会这样:被同学排挤嘲笑她是“饼妹”、高考失利、创业失败、反覆遇到不好的男人……连彩票都没中过。
程一清吐出混着血腥味的白色泡泡,拧开水龙头冲走。关了水,她听到楼下士多店大喊:“谁是程一清啊?”
她急匆匆跑出去,还穿着睡衣拖鞋,拖鞋也几乎踢掉。人抢过电话来,跟程季泽说话声也带喘。
“不好意思,希望没打扰你休息。”程季泽的语调动听。毕竟,这把声落在程一清耳朵里,都是金钱入账的响声。
她说:“不要紧,反正也不是什么要急事。”那边不语,等她继续说下去,她静了片刻,“我想跟你合作。”
“很开心你给我这样的答覆。”
“但是——我希望你停止跟二叔接触。”
“为什么?”
“我不希望打草惊蛇。”程一清深吸一口气,看着附近楼宇间,蓝色天际远远闪着的几颗星,不知何处传来炒田螺的香气。“实话告诉你,只有我爸手里有配方。二叔为了钱,会想办法说服我爸,到时候会打草惊蛇。”
“好。但你需要给我一个时间。我不能直接拒绝二叔,也不能跟他无限期拖下去。恕我直接,万一你这边不行的话……”
“不会不行。”程一清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程季泽在电话那头笑,“程小姐你很有信心。我可以问一下,你打算怎样拿到配方吗?”
“偷。”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程一清喂喂喂了几声,程季泽说,我在的,又说,“你现在在哪里?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程一清住这块,没有任何能够两个人坐下来安静见个面,吃个饭的地方。她约程季泽到淘金路那边。程一清抵达时,程季泽早坐在餐吧里了。他问她要喝点什么,她无心应战,说声随便。
程季泽说:“这里没有什么好酒。事成后,我们开瓶好酒庆祝。”
“事成再说。”她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计划。
家里有个保险柜,德叔德婶认为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里面,包括什么户口本证件首饰。她曾经瞥过一下,里面有一本发黄的本子,上面写着程记糕点制作,秘方就在那里。
“不会有法律风险吧?”
“我爸跟我关系再差,也不至于告我,顶多将我赶出家门。”
“不至于。”程季泽流利地说着场面话,“更何况,大家都是姓程的,一脉相承,我们将秘方发扬光大,对程家祖先也是个交代。不过,我们还是希望德叔能够正式做个授权。整件事对程记都有好处——”
“别把我说得那么高尚,我只是看在钱份上。这次先斩后奏,后面会慢慢说服我爸,拿到正式授权的。我有信心。”
“我很欣赏你的个性。”
“我做这件事,又不是为了让你欣赏。”程一清大啖服务生端上来的芝士蛋糕,喝一口啤酒,惬意地“哈”一声。她举起小叉子,在空气中朝程季泽点了点,“不过合作方欣赏自己,而且还是个帅哥,这感觉也还行。”
程季泽含着点笑,不说话,眼睛盯着她手里那只小叉子。
家里从小教育,跟人说话时不要用手指指点点。用餐具?太荒唐。他从没试过跟人交谈,被人用小叉子指住。
更离谱的是,程一清喝多两杯,脸红了,有点上头。程季泽扶她出门时,她居然跟他勾肩搭背。他不动声色地拨开她的手,将她塞上的士。
关上的士门那瞬间,他手扶车门,只犹豫一瞬,重新拉开车门,进了车厢,送她回到出租屋才离开。
第5章 【1-5】留在原地的人(上)
德婶担心女儿的债务,加上不看好程记前景,觉得将配方卖给香港那边也不错,便试探了一下德叔口吻。德叔大发雷霆:“我还在,你们母女俩就想把程家祖业卖了?”话说得难听。两人自然结结实实吵了一架。
德婶直接发飙:“你就只顾着这家店,女儿现在欠人钱,你有没有替她想过办法?!”德叔吼一声“她自己欠的钱!”德婶:“明仔欠钱时,你不是这样的!”德叔不语,闷声从烟盒里掏出香烟,点燃,夹在手指间,却迟迟不抽,一双眼盯着对面街口的铁皮屋顶。有人在屋顶下小窗口里,晾出一件白色衣衫,风一动,衫就飘动。
德婶觉得,德叔的心也动了。毕竟是唯一的孩子,出了事,还能不管?她催促程一清,赶紧跟程季泽约时间面谈,“你跟他先谈条件,我这边再说说你爸。”
程一清怕德婶打草惊蛇,让她别轻举妄动,又假装不经意地问,“我户口本是不是放保险柜啊?”
德婶居然十足警惕:“你不会是要跟人结婚吧?”
程一清噗嗤一声笑了。结婚?她这样一个人,结的哪门子婚啊?
青春期她干瘦如柴,长痘痘,又因家贫,没少被班上男同学笑话,说她是饼妹。她平等地讨厌这些男生。后来她开始跑步,身体长出好看的线条,那些笑话她的男生里,居然有人给她递小纸条。她撕碎,扔到垃圾桶里。第二天,她又收到小纸条,看也不看便扔垃圾桶。第三天回校时,她桌上刻了两个字:丑女。她将桌子举起来,刷地搬到那男生跟前去,眼睛对着眼睛,瞪着他,瞪到他低下头。
出社会后遇到的男人,只有更差。她将头发剪得很短,皮肤晒黑,穿成男人样,坐下来时故意抖腿,也没能彻底挡住揩油的手。
德婶怎知女儿心事,只继续叨叨,“我嫁过来时还有些首饰,本来打算留给你结婚用的,但万一真的……”程一清赶紧顺这话题爬,说想看看外婆留下来的首饰。
这天下午,程一清已经无限接近于成功。华南晴朗天空中,奔腾着大朵白云,路边成片绿植下,种着不知名的小花。风吹过来,有一些花草的碎屑从窗外飘入,落到德婶肩上。她抖落碎屑,正要进主卧开保险柜,楼下笑姐突然在喊她。德婶高声应声,将脑袋探出窗户,问什么事。笑姐说:“德婶,我家里打电话来,我个仔在幼儿园发烧,我要去接他。”德婶说:“哎呀,那你快去。我来看店。”接着就将首饰这事抛在脑后,急急下楼。
但程一清并未泄气。既然有了这第一次,她知道等哪天德叔不再,程记关店,再找个机会演一出母女促膝相谈,她定能打开家里保险柜。此时再喊肚子痛,让德婶给她拿点药油,她便趁机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小相机,抓紧时间偷拍,这事就成了。
没想到,后面她一直没找到机会。笑姐儿子一路发烧,德婶又要制饼又要看店,无暇分身。另一边,债主又在身后追,程一清急了。
她心底有一簇小小的火苗,赚快钱的机会,是火苗中的栗子。没准,真能探火取栗呢?一个年轻好看的女孩子,脑子一旦萌发这样的需求,就像孤身穿过猛兽丛林,被饥饿豹狼虎视眈眈。豹狼们嘴贱,推介她去富商饭局,被程一清一一骂回去。
倒是在店里,见过几次那个陶律师。人清瘦干净,笑容明朗,是常做户外运动的人。他认得程一清,每次见她,便点头一笑。德婶疑惑,问程一清:“谁啊?你朋友?”程一清信口说是一个律师,不是朋友。
德婶眼前亮了。在她眼中,医生律师都是好身份,都是没上大学混社会的程一清不太能接触的人,她便说,“哎呀,认识个这种朋友也不错。”程一清立即,“我不结婚。”德婶切一声,“谁催你结婚了?生女不知女心肝嘛?我是觉得,认识这种专业人士,以后没准能帮上忙。”
笑姐儿子刚退烧,德婶让她继续在家照顾儿子,但程一清拖欠的款项已经一天都不能等了。她半个身子趴在桌面上,翻着手机,看还能找谁借钱,突然就听到德叔在门边嚷,“一日到黑就在家,也不知道下楼帮一下你妈。”
程一清眼皮子都没抬起,并不看他。
德叔拉开椅子,在她身旁坐下,“钱还清了吗?”
“没还清又怎样。你又不会帮忙。”有那么瞬间,她几乎想开口跟德叔要配方,但理性伸出来一只手,将她按下来。
冷静!冷静!他怎会答应呢。
德叔用手指关节敲打桌面,两手叉腰,气势如西楚霸王:“到底还差多少?”
“十二万。”
“家里有几千元现金,等下我拿给你。”
程一清以为自己听错,抬起头。德叔又道,“明天早点起床啊,不要又睡懒觉!这么懒,怎么赚钱啊?”
“早起干嘛?去饮茶?”
“陪我去银行取钱。”
德叔行动力强。一大早拿着红色存折,去银行转账给程一清。“只有三万,其余的,我再想办法。”程一清仍未死心,但眼见着德叔这次态度大转弯,心存侥幸,小声试探着,“什么办法?我们除了配方,还有什么……”德叔重重打断她的话,“想都别想!”程一清住嘴。
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再早个十几二十年,这里是淘金者的热土,外人提起广东,也觉得好像遍地都是有钱人。但城市再大也只是面子,里子跟底子,都是德叔德婶这样住低矮平房的市井小民。抱着手臂看热闹,抱怨外地人把这里弄脏弄乱,最后浪潮一过,前面的淘金者飞升离开,看热闹跟抱怨的人仍然留在原地。
程家就是被留在原地的人。
程一清这人,有啖饭食,有张床睡,也算不上穷。但胸怀野心的少女,想做大一点的事情都捉襟见肘,这种微微的痛感,只有像她同等阶层同等欲望的人才能够体会。八九十年代的改革开放红利,她没赶上,风起云涌过去后,一切似乎归于平静。她被卡在了千禧年,人上不去,心下不来。电视报纸分析说,未来是IT跟互联网的时代,她无论如何想攀住青云端上掉下来的绳,将自己荡上去,却不料摔个粉身碎骨。
一路从银行出来,她想得入神,越想越远。说起来,她借钱做生意,不也是为了给妈改善居住环境吗?老爸心里只有饼店,哪里想过让家人过更好的日子?
她不说话,德叔也不说话,父女俩自出银行后,就这么闷声走着,走着。距离春节不到一个月,大街小巷洋溢着迎春气氛。大马路边有人摆出四季桔在卖,远远望去橙灿灿,像铺了半条马路的碎金。商店门前都摆着年桔跟鲜花。不少女人趁着发廊还没提价,去烫了头发,又到百货商店购置新衣,再去超市采办年货。买点红瓜子糖莲子蛋散,放在果盒里,才算一个新年。但近年来,上门拜年的习俗好像少了些,有钱人家的果盒里,也不兴放这些,都放进口巧克力了。一户人家的经济收入水平如何,从一个小小果盒里已见端倪。
倒是横街窄巷播着的贺年歌曲,从十年前至今都没变,还是许冠杰的《财神到》。要到几年后,广东贺年歌才会换上Twins热热闹闹的歌声,还有刘德华的“恭喜你发财。”
这一年,程一清耳边听着“财神到,财神到,好走快两步,得到佢睇起你
粤语,意“待他看得起你”
,你有前途……”,只觉前途未卜。
德叔哪里知道女儿心里在想什么。他低头看时间,哦,中午时分了。“你饿吗?”
“一般般。”
“下午还要去个地方。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对面买个盒饭。”马路对面有间快餐店,店门流动摊档码了一框框肉饭菜,玻璃上贴着黄字“5元三菜一汤。”
德叔两年前做过手术,此后腿脚不灵便,身材也胖了些,走路时有轻微的一瘸一拐。程一清说,“我去吧。”德叔不高兴了,“一个盒饭我还是买得起的!”程一清心情一般,也懒得反驳,目送他过马路。
马路上车子飞驰,德叔小心翼翼地左看看,右望望,逮到没车辆的空隙,急匆匆往对面赶。腿脚一用力,更显蹒跚。
“小心点啊——”程一清冲他的背喊。
德叔过了马路,高高举起手,不耐烦地挥了挥。程一清看着他,突然想起中学课本上那篇《背影》。
她绝非多愁善感的人,前一刻也仍跟德叔闹别扭,但此刻莫名鼻酸。
德叔提了两塑料袋盒饭回来,盒饭上还铺了张旧报纸。他寻一家没开门士多店,将一份报纸铺在台阶上,掏出饭盒,招呼程一清赶紧过来吃。正是中午时分,烈日晒着,两人边吃边流汗,背脊都湿了。汗水滴下来,滴在新年发刊词上,“总有一种力量它让我们泪流满面。”
德叔看太阳晒着她的脸,便催促她快点吃。她问:“还要去哪儿?”德叔愣了一下,说去找个熟人。
程一清敏感,头一昂:“去借钱?”
“嗯,去问问……”语气不那么坚定,但也不擅长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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