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心高气傲,借钱这种要拉下脸的事,完全不像他风格。程一清总担心有诈,坚持要跟他去。
第6章 【1-6】留在原地的人(下)
德叔老同学在设备安装公司当高管,当年也是一同在西关长大、穿条泳裤横渡珠江的。“就是这些年他搬了家,我们走动少了。”进去前,德叔这么跟程一清说。程一清觉得老爸天真,从底层爬上去的老同学,怎可能再回头认过去的草根朋友。
父女俩在老同学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坐,一坐就是两小时。程一清觉得,自己没想错。
程一清隔着玻璃窗往里面看。老同学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跟下属讲话。终于逮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德叔赶紧上前去敲门,老同学抬眼,眼神冷漠:“哦,你在外面等一下,我还要处理个文件。”
“哈哈哈,你这家伙,现在出息了,变成大忙人了!”德叔还是用学校时的口吻,开着玩笑。老同学看他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有,那就是鄙视。
德叔个性直,但不至于不懂人情世故,便讪笑着退出去。程一清坐不住,腾地起身要走。德叔拉住她,低声说:“出到社会,求人办事,肯定要低声下气。”程一清一直以为德叔就是个直肠子、爆脾气,此时才发现他也有这样一面。自己在社会上摸爬打滚这些年,自认为比念大学的同学吃的苦头多,然而何澄却点评说她“前半生顺风顺水”。她当时不服气,可现在一想,除了现在欠着债,她几时低眉顺目过呢。
终于等到老同学叫德叔进去,德叔弓背含笑,想从拉家常开始。老同学摆摆手,脸有倦色,“有什么话就直说。你在外面坐两三个钟,不会是为了来闲聊。”
“哈哈哈,是的。”德叔笑着说“你小子”,立马觉得不妥,嘴唇翕动一下,把最后那个字吞下去。嘴唇再张开,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借钱的话来。
老同学说:“跟上次一样吗?”
德叔讪笑:“上次那笔钱,我正在筹,会争取早点还。但这次是因为我女儿——”
“阿德,不是我说你,你这辈子就困在那家小小饼铺里。仔女有点什么事,你也没钱,也帮不上忙。当日如果你跳出去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折堕。”
德叔脸上浮着一层僵笑,程一清则低着脑袋,脸颊滚烫发红,两只手攥成拳头,一股气莫名地往上冲。她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只听到父亲一直笑着附和。她垂下脑袋,好几次都冲动地想要站起来,一走了之,但德叔轻轻拍她手背,按下她。
程一清从没见过老爸这模样。从来都直着腰在家大声吆喝的人,此刻将背部弯折成一只虾。因被老同学奚落,脸上身上皮肤也涨红,更像虾了。
她心里伸出一只手来,将自己按在地上,按得很低很低。直到走出大楼时,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还在地面匍匐,直不起来。老同学那些话,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打着她。
——“尽快还?十个借钱的,十一个都这么说。觉得我很侮辱人?世侄女,如果觉得不服气,就去赚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眼巴巴地瞪我。”
德叔是个粗人,没想那么多,又或是再多的不快,在女儿跟前也要打落门牙和血吞。他重拾威严,“今次虽然只借到一万,不打紧啦!我们再想办法!”
程一清不说话。
“以前住德政南路的旧街坊,还有好些跟我有联系的。你记不记得乐叔?穿得像个老夫子那个。我跟他关系还不错……”
“老窦(粤语,老爸)——”
“还有虾仔,他现在大个仔了,好像赚了不少——”
“老窦!”程一清豁出去了,“如果将配方授权给香港程家,你觉得怎样?”
打草惊蛇也不管了。反正,过了今日,她再没脸面去偷程家配方。但是,跟老爸商量呢?这不算偷啊。再说,她也只是为了程记未来的发展……
她心里这么想,也这样对德叔说,只是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对后语。“对程记发展有好处……我们可以找个律师来看条款……”
后来回想起这天,程一清记得,天边的浮云像被天外巨兽啃了一口,缺口处透出金丝边般的光亮。在这天边的光中,德叔黑了脸。对于程一清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接,回家路也上再没有跟程一清说话。
到了家,他先看看程记生意怎样,一直在店里忙碌,后来上楼后就进了房间,躺在床上。德婶觉得莫名其妙,问程一清发生何事。程一清也说不出来话,只说自己头痛,也回房去。她漫无目的地上论坛,刷毫无意义的帖子,跟朋友在OICQ上瞎聊,听何澄说自己已经找到机会,很快会见到程季康。
她不知道给什么反应好。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荧荧的。有人在外面喊她,她下意识地回头,见德叔站在门边。屋里灯管坏了很久,大哥死后,好像就一直这么黯着,也没人去管。仿佛这屋子一派光明,是对他的一种背叛。然而此刻,德叔站在门边,踟躇着:“我下楼去买新的光管,你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要买?”
“没有……”
德叔“嗯”一声,仍靠着门边,一动不动。父女俩在昏昏沉沉中,看着彼此。
德婶在厨房里炒菜的声音传来,还有呛人的辣椒味。今天炒什么呢?他们家又不吃辣。程一清迟钝地意识到,这辣椒香气来自邻居。她从小到大所见过的温馨家庭画面,也都来自邻居。德叔从来是一副一家之主的气势,无论对弟妹还是老婆仔女,无论在公在私,全都不由分说,一手控制。
而此刻,家里灯管还是暗暗的,德叔头上灰濛濛的,该是电脑屏幕上的光映在上面。但她又再看一眼,才发现那竟是他的白发。
程一清突然开口:“今天那个人说,你之前也找过他借钱……”
“是。”德叔说,“之前明仔想发展程记,想做大,所以跟朋友一起去借了钱。”
后面的事,是程一清从没听说过的。程一明出车祸后,他那个朋友带着钱一起消失了,留下二十五万元的债,落在程记饼家头上。德叔起早摸黑,工作到高血压、胃炎、手抖,才终于将这笔钱还清,保住了老店。只是工作压力太大,他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跟程一清一见面就吵架,父女俩势成水火。人说无仇不成父子,这话用在这父女俩身上,倒是合适。
德叔说:“你总觉得我更爱明仔,但其实都是我仔女,我对你们俩是一样的。”
程一清不语。
德叔:“只是明仔从小就对制饼感兴趣,他在外面吃糕点,很快就能说出里面的用料跟制作方法。他也喜欢程记的历史,有些故事,我也只是听个大概,他去图书馆档案室查得清清楚楚,回来告诉我。他甚至把不再用的经典配方拿出来,想用现代工艺重制。我总觉得,有他在,程记就能够发扬光大。”
程一清低头,抠着自己手指甲。
德叔:“你跟他不一样。他古板守旧,你聪颖激进。他除了制饼,没有太多爱好。你什么都感兴趣,尤其是钱,唯独对制饼、对程记不感冒。我也曾经想过,以明仔对制饼的专注与天赋,加上你对经商的兴趣,程记一定会在你们手上做大做强。没想到明仔他……”
外面炒辣椒的气味涌进来,程一清觉得鼻子痒痒的,眼睛也痒。鼻子酸,眼睛也红了一下。她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德叔:“明仔不在,我其实有点担心你会像阿才那样,把程记当一份资产,将它轻轻松松卖掉,将程家百年的心血卖掉。”
程一清心虚地用手指头揉了揉眼角,“我不会的。”
就在不久前,她还打算偷来配方,将它卖个好价钱呢。但此时此刻,父女俩长久的心结松动,甚至解开,她忽然觉得,自己跟二叔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看着德叔两鬓的白发,“我希望跟程季泽合作,不完全为了钱……”她又心虚了,但很快坚定语气,“装潢华丽的进口连锁西饼店越开越多,程记生存空间被压缩。香港程记的橄榄枝,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德叔看着她,忽然发现女儿比自己想像的要成熟。他在昏暗中长久不语,最后叹了口气:“我也老了,程记的事,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第7章 【1-7】出海
何澄还是第一次冬日出海。
朋友带何澄上游艇。白色艇身形态流畅,三层,驾驶台紧挨着后甲板。不知道是哪位富家公子女友的生日派对,游艇上挂了红白色气球和金属色气球及彩带,一众人等打扮成《黑客帝国》,黑衣黑裤墨镜,也有女生穿成兔女郎模样,外面披件大长外套,在甲板上笑着合影,是圣诞余兴加新世纪主题的意思。
何澄带着任务来。一上船,她就四处捕捉程季康身影。终于见到个穿杏色外套,戴墨镜的年轻男人,头发半长,在脑后扎成一小团。她在杂志上见过程季康这般木村拓哉造型,抬眼悄悄看过去,果然是他。她悄然拨开人群,想要接近。突然不知哪里窜出来两个美女,一个穿成绫波丽
跟明日香一样,都是日本动漫《EVA》里的人物
,一个打扮成明日香,齐喊程季康英文名,让他一起来玩。
“你们去吧。”他语气冷淡,握一杯酒,坐在那里。一个戴帽子男人走过去,拍他肩膀,开玩笑的语气,“有心事?”
何澄假装去拿水果,挨近了。
“会有什么心事?”程季康说,“我无病无痛,食得睡得。”
“是就好咯。”对方嘻嘻笑着,“你弟不是用大陆事务做借口,横插一脚吗?上面什么都便宜,正好可以藉着设厂机会,圈一轮地皮。”
程季康不语。
对方看得出程季康不高兴,很知机地换话题,“不过大陆始终危险,尤其珠三角。前排才听讲,我们有个财务在广州街头被飞车党抢耳环,半只耳朵被扯下来!血淋淋!”他啧啧啧一番。
何澄离这两人近,披件短夹克,录音设备在一遍口袋里运行,小相机揣在另一边口袋。她一派活泼美少女姿态,对甲板上众人扬手笑,继而装模作样:“哇,这里海景好靓!”摸出相机,背对程季康,卡卡拍照。
高高举起的手,被擎住。
她胆大,也不怕,怒视眼前的帽子男。帽子男说:“你是谁带来的?上船前说好了,拍照时不要拍到我们。”
何澄强词夺理:“怎么?在做非法勾当,怕我检举?”
“谁带你上来的?”
“想连坐?”
程季康捧一杯酒,远远看着。他脱了外套,穿件宽大深灰色衫,身后有抹海水蓝,整个人十分沉默,跟甲板上吵吵闹闹的人,仿佛来自不同世界。
这样牙尖嘴利的女孩子,帽子男也见过,但不是这种场合。他默认出现在这里的女生,会摆出一副柔顺乖巧样,如果没有,那也只是为了吸引注意。但何澄一心一意据理力争,浑然没将他们这些富家公子放在眼里。即使她那个理,只是歪理。
大船停下,外面众人架起充气滑梯,喧嚷着,“冻冰冰,凉浸浸,谁够胆下水?”不知道外面在玩什么游戏,有男人脱下外套,第一个抱着手臂滑入海水中。风呜呜地吹,男女哗哗地叫。世界是个大游乐场。众人拍着手大笑。富人跟他们的寄生虫,在里面狂欢作乐。外面有女生大喊“喂——过来玩啊——”帽子男遥遥应声,“等我一阵——”
船舱内,程季康站起来。
何澄一手叉腰,还在跟帽子男诡辩,“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拍你们啊——”冷不防,程季康站在身后,捞过她手里相机,“下船后,我找人送给你。”
“凭什么——”
帽子男插话:“就凭这条游艇是我包的,这次派对是我发起的。”
外面女生迭声唤帽子男跟程季康名字,更有人进了舱内,冲帽子男扬声,“喂,搞什么啊?”香港冬日不冷,是日最高气温24度,但海上风大,这女生里面穿背心短裤,外面披件针织外套,露出一双美腿,看着帽子男。
帽子男却因何澄嘴硬,对她起了兴致。他指着何澄外套口袋里鼓起一坨,像猎人逗猎物,像成年人戏耍小孩子,追问这是什么。
何澄立即反呛:“关你什么事——”但太迟了,对方一根手指探过去,将口袋里的小录音机勾出来。他拿着小录音机,扭过脸,对程季康笑笑口,“你睇。”
短裤女生一手扶在门边,咯咯笑不停:“你们真是少见多怪。这种派对时不时都会有八卦杂志记者潜入的啦。”帽子男瞬间失却兴致,将小录音机递到程季康手中,勾过短裤女生脖子,转身往外走。
程季康仍在原地,看牢何澄:“你是记者?”
何澄自知理亏,有气无力,“我是记者,但不是八卦杂志。”她二话不说,从程季康手中拿回小录音机,昂头看他,“你不用赶我走,我问完问题后,马上就下船。”
程季康语气厌倦,“我跟琳达分手很久了,你们不要再跟着我,更无需偷拍。”
琳达是几年前的港姐友谊小姐,选美失利不久就被拍到跟程季康吃饭逛街,九七金融风暴后,转头搭上玩具大王儿子,近日更传出喜讯。何澄当初替程一清搜集资料,看了大量程季康的轶事。看多了,程季康仿佛也成了她的熟人。而且她隐隐觉得,程季康跟媒体上那个风流公子形象不同。
对着这熟人,她说话直截了当:“我对什么琳达、艾米、瑟琳娜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她将小录音机放回防水包内,将防水包挂在身上,昂头看他,“我可以问些关于程记的问题吗?”
“你要问什么?又要说我是败家仔,程记在我手上衰落?”程季康的目光从上方投下来,像从上往下压的一项刑罚,“程记再衰,也比你们当狗仔好得多,体面得多。”
何澄原本不过为了替好友打听,假借记者身份,想从程季康嘴里打听些内幕。但被帽子男跟程季康看低一眼,她自尊被激发,不禁认真起来,“其他人怎么写你,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会。如果你觉得自己不是败家子,那么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将你想讲的内容,原原本本写下来。”
“你吹水?”
“我连水都不会游,怎么吹?”
“你不会游?”
何澄摇头。“不会。”
外面海风仍在吹,有男人女人高声大笑,何澄认出来,是短裤女跟帽子男的笑声。他们大喊:“落水!落水!落水!”不知道谁被他们所鼓动,又也许是富人阶层的寄生虫与小丑,必须借此讨彩,才得以继续围绕在周围。
她真羡慕这些人,有钱有闲。而她站在程季康跟前,与他对峙,承接他没有感情的目光。
“跟我来。”程季康忽然转身往甲板上走。何澄觉得莫名其妙,也跟他走出去。外面日光猛烈,海面上反射白闪闪的光,刺人眼目。她举起手臂,下意识遮挡眼光。
程季康说:“你敢跳下水,我就给你个机会。”
周围人围上来,都在起哄。何澄看了看他,看了看周遭,又看了看水。海风吹过来,又腥又冷。
帽子男跟短裤女围上来,都在笑。风将他们的声音刮过来,刮到何澄耳边,零零碎碎,无非是些没营养的话。短裤女问,谁带她上船的?何澄听到她同学说,喂,问这些做什么,是阿Sam让我带些靓女同学来的。你们又怎么了,为什么戏弄她?人家刚从上面下来,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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