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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程记——叶小辛【完结】

时间:2024-08-17 17:12:25  作者:叶小辛【完结】
  “也就是说,从清朝一路传下来,我们辛辛苦苦保存的糕点配方,我们以后不能用来制作售卖?”
  程季泽避开正面作答,“跟现在没区别。你们现在不也跟其他饼店一样,只卖些鸡仔饼、老婆饼的大路货?虽然我们手头并未持有经典配方,但家族那边一路流传,说是老配方耗时耗力,利钱薄。你们小店,做不起来的。”
  程一清不说话。
  程季泽低头看一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他希望能够速战速决,但估计她还要回去跟德叔商量。但上次她说了,德叔已表态,会将饼铺留给她,一切由她话事。所以只要在这里说服她,这事就完成了。
  “你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专业人士,或者比较懂的朋友?”他提前跟陶律师交了底,他若是接到电话,会知道怎样说。
  见她不语,程季泽又轻声说,“这样做,对大家都好。你有钱还债,祖先留下来的经典配方,也得以借助我们财力,可以发扬光大。我们在海外也有销售渠道,届时有华人的地方,都会有程记传统糕点……”
  如果程一清足够冷静,她会发现,程季泽偷换了概念。如果程一清足够清醒,她会意识到,此时正含笑说着话的程季泽身上,有股冷漠的气息,跟人说话客客气气,但总是站得稍远一点。他足够自律,饮料只喝温开水,咖啡只喝美式。发生任何事,都不会让自己情绪激动。这样的两个人,注定是彼此的相反面。她打量一个被殖民地教育规整过的精英,他则注视一个在社会上追赶跌堕的草根。
  最后,他温和地说,“不用急,你跟德叔商量下。”
  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
  她知道,是自己欠债的窘境落入对方眼底,这境况促成了上位者的傲慢。她本也是个硬气的人,一心想要痛斥程季泽几句,然而桌上手机震了又震,都是债主打来的,催促她早日还钱,否则会采取进一步行动。
  没有钱,哪里来的底气跟人谈判?对着程季泽,她终究是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
  走出茶餐厅时,外面的雨已经停歇,但地上的水一汪一汪的,在肮脏的路面上,倒映着霓虹灯招牌。程一清心神不宁,一脚踏上水洼,污水溅湿裤腿,又往下淋漓地淌着脏水。程季泽在身后喊她,她没听到,或没注意,只顾埋头在店门外摩托车堆里,寻找自己那一辆。刘海掉下来,遮住她的眉眼。
  程季泽走上前:“你没开车来。”
  这个人,明明是在关心你,却令你更难堪。
  程季泽问:“我叫车,送你回去?”
  程一清拒绝,刻意在他跟前装得若无其事,转身往地铁站走去。马路对面是红灯,她迈步就要过马路。程季泽眼见迎面而来一辆红色的士,在身后喊她,她往后一退,差点被撞上。的士佬降下车窗,破口大骂,程一清罕见地没有骂回去,像一缕魂般,拖着那管染污的裤腿,轻飘飘过了马路。
  有那么一瞬,程季泽想起一个纪录片片段。中英谈判后,戴卓尔夫人
  港译,即撒切尔夫人
  一言不发走出人民大会堂北门,下台阶时脚下踉跄,双手触地摔倒。长辈们常在茶余饭后,谈笑般说起这一画面。前程太则教育他,动作可以窥探人心。“所以啊,一定要把自己想法藏好。”她边对镜子戴上珍珠项链,边漫不经心对儿子说。
  港岛一切如此遥远,眼前只有野蛮生长的珠三角城市。程季泽如同扯回杂乱线头般,收回种种联想,注视从四面八方汇入地铁站的人流。程一清的背影就在其中,像一枚小小的棋,步步往前,最后被红色的地铁站口吞没。
第11章 【1-11】只要有人喜欢,就不会做不成
  程一清的姑姑程静,是这城里的另一个草根。她中专毕业后,托关系进了水泥厂,三年不到,就跟男友一起被下岗了。两人在高第街摆摊,赚了点钱后,姑姑发现对方劈腿,一怒之下拆伙跳出来。因手里的钱都砸在广国投里了,她只得从低做起,摆摊卖水果,做“走鬼”,却又遇上了城管严打。后来剪头发时,偶尔听说剪发赚钱多,她又去学剪发。
  发廊里,剪发师傅大多是外地来的男人,像她这样本地的女性非常罕见。男人聚在一起时爱开有颜色的玩笑,程静一概不搭腔。为了避免麻烦,她在手臂上用笔画上纹身,逼真细致,工余叼根烟在楼外阴影处站着,渐渐便没人敢惹她。
  这天她下了班,见雨下个不停,也懒得煮饭,直接到隔壁菜市场外的店里,边吃煲仔饭边抬头看马路对面的城中村。八十年代以来,五湖四海的人涌向广州打工,需要便宜落脚点,城中村民从中嗅到了金钱气息,纷纷改建自家宅基地。
  她夹一口排骨塞嘴里,拿起桌上震动的呼机。店里刚好有公用电话,她把煲仔饭端过去,边吃边打,“喂,谁找我?”
  非常罕有,居然是程一清。
  程静慢慢嚼这块排骨,肉汁鲜嫩,汁饱满,“你又买手机了?”
  “二手便宜货,做事方便。”程一清问,“姑姐,得闲吗?”
  “在吃饭。怎么了?这家腊味排骨饭不错,下次带你吃。”
  程静是个食家,对饮食的品味不错,程一清每次听她说好介绍,必定兴奋。但今晚的程一清,明显不是平常的她,程静隔着电话都能辨认出来。她问:“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想问下,你觉得我们应该跟香港程家合作,将配方授权给他们吗?”
  “当然授权啦!不然这些配方留下来,也只是给男人。但钱就不同了,赚了就是你的。”
  程一清知道姑姐在说气话。当日她没找到工作,也想像二叔那样开家程记分店,德叔却说不合祖训。姑姐有骨气,不再求他。倒是德婶看不过眼,找熟人联系了发廊,让姑姐去学剪发。
  程静发泄完,便问程一清发生了什么事,当听说买断的要求时,她连声啧啧。
  程一清:“你也觉得他们过分?”姑姐:“他们是商人,总是要看利益。换做是我,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过你自己怎么想?听说你还欠着钱。”当初程一清要做千年虫药生意,也跟程静借了钱,现在还欠她的。程静虽没提,但程一清也不好意思再问她借。
  程一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她在茶餐厅的当下,只觉得程季泽他们得一望二,站在程记角度,当然认为他们出尔反尔。但姑姐劝她为自己着想:“程记不是我们女人的程记,祖业也是我们父辈兄弟的祖业。你为程记着想,程记有为你着想吗?讲难听点,如果不是明仔他出了事,程记肯定跟你无关。”
  隔着电话,也能听出姑姐情绪有些激动。她劝程一清首先替自己考虑,先想好还清自己债务,再考虑程记发展。程一清说,好的,我知道了。她是在走出地铁站时,给姑姐打这个电话的。此时站在地面玻璃站台上,她看着雨过后渐湿的地面,一时觉得姑姐在理,然而想起当日德叔颓唐的背影与白发,又不忍心了。
  走回程记时,她想,还是要找个专业人士聊聊。
  笑姐觉得奇怪,陶律师现在很少来店里了。再去看程一清,这姑娘最近也藏着心事。她直觉这两人之间有些男女私情,现在更肯定是有了些裂痕。有裂痕不要紧,最重要是能够修补,她不就是替世间修补这一切裂痕的人么。
  所以这天下午,她逮住程一清经过的机会,让她去送鸡仔饼。
  程一清指着自己:“我?”
  “是啊,我们新鲜出炉鸡仔饼。陶律师估计最近忙,都没来店里,你送去给他。”
  “他可能去了出差。”
  “鸡仔饼保质期那么长,他出差回来吃都行。”笑姐耳提面命,教年轻女生如何主动出击,“你啊,找张贺卡,在上面给他留言。不要太过郑重,就轻描淡写说你顺路经过,谢谢他上次帮忙之类。他回来看到一定会感动,如果对你有意思的话,就会来约你。”
  程一清真忍不住翻白眼。她跟陶律师聊天内容只有正事,哪来的谁对谁有意思啊?但也不怪笑姐,她每天的世界就是这一方玻璃柜台,制饼室的烘炉,还有来去匆匆的客人。回到家,家里那个五代单传心肝宝贝就是她的一切。
  但她还是问:“他住哪里?”
  “送去他律师楼就得啦。上次他给过我一张卡片,我去找找。”
  程一清跨上摩托,直奔东山区
  广州市旧辖区,已于2005年撤销并入越秀区。
  。她在农林下路那边找到那栋商业楼,泊了车,提着一蓝色小铁桶装着的鸡仔饼就上楼。到了那儿,果然见到律所的大牌子,也许在搞装修,还有工人在往里面搬东西。她跟着工人进了门,问前台,陶律师在不在。
  “陶律师出差喔。或者你跟他电话邮件预约一下?”
  “我来给他送东西,放下就走。”
  这时,装修师傅跑到前台,跟她很急地说着什么,程一清在旁等了一会儿,刚瞅到空,前台电话又响起来。
  程一清不再等,迳直往里走,问了人陶律师在哪里办公,依据门牌号,在一间大办公室门前停下。门敞开着,里面有好些桌子,都没人办公。东西有些杂乱,柜子里的东西空了一半。程一清看其中一张桌子上丢了他的名片盒,想来是他的了。
  桌上放着一大一小两纸皮箱,都放满东西。程一清估计,陶律师他们是要搬办公室了。她将那一小桶鸡仔饼放下,又在他桌上撕了张便签纸,写上“谢谢帮助。来自程记的小心意。”
  转身出门时,她一眼瞥到大纸皮箱里,最上面搁一张合影。这篮球队的合影照片上几乎全是白人,只有两个亚洲面孔。她忍不住细看,辨认出其中一个是陶律师,陶律师旁边那个脸小,没有笑容的亚洲男人,长得很像程季泽。
  程一清有些意外,这个意外像一面圆镜子,裂开成一片片,每片都指向一个小小的猜测。她在心里擦亮这镜面,再去看那合影里的疑似程季泽。
  是他无疑。
  笑姐不懂,怎么程一清送完鸡仔饼回来,整个人沉默了。她猜想,没准陶律师有女友,被程一清撞见了?必定是。这么想着,她告诫自己,再不要在她跟前提起这个人。
  程一清回来后,就在房间里查看当年粤港程记官司纠纷的资料,直到楼下传来拉闸门的声音,她一抬头,见窗外天色已暗沉。
  拉闸门的动作,几十年来都是德叔做的。以前程一明还在,他接手那几年,由他负责。现在这个闸门,又到了德叔手上。但德叔这几天风湿发作,手脚不利索,程一清赶紧下楼去帮忙。
  闸门要拉上之际,身后忽然有街坊问:“啊,关店啦?”
  德叔转身,认出是老街坊张伯。他以前几乎每天都到程记买老婆饼,但去年搬去同德围,来的次数就少了。
  张伯:“哎呀,我儿子明天出差,要去北京好长一段时间。其他东西带不走。我想给他带点程记糕点,在北京慢慢吃。”
  德叔闻言,立即让程一清重新开门。程一清看张伯在店里挑选,几乎把每样糕点都打包光。德叔说,哎呀买这么多吃不完啊,张伯笑说,儿子带不走,我们家其他人也吃嘛。老婆饼、核桃酥、花生酥等,整整齐齐码到纸盒里。德叔找来大袋子,里面垫上一层又一层报纸,交到张伯手上,还给他打了个八折。两人又说了阵家长里短,才笑着分开。
  德叔招待张伯时,程一清默默地用抹布擦拭着玻璃柜面。张伯走后,她说:“其实他大老远来,必定不介意价钱,你何必给他打折。”
  “大家开心嘛。”
  “省了钱的当然开心,你辛辛苦苦一天,本来就赚得不多,还要主动给人打折。”程一清丢下抹布。
  “我是真不懂做生意,否则也不会这样失败。”德叔倚着柜台,一手叉着腰,目光投向张伯身影消失的路尽头,“但我只知道,一样东西只要有人喜欢,就不会做不成。喜欢的人越多,就越成功。”
  程一清也看向路尽头,那里延伸到黑暗里,但是黑暗上方,是一片夜空,上面闪着星光几点。
  附近店铺也关门,一盏盏灯灭了。夜空中的星更明亮。程一清忽然问:“老爸,你信我可以搞好程记吗?”
  “我信啊!”德婶声音从背后传来。她挂着围裙,右手握汤勺,出来喊父女俩吃饭。她左手手臂勾住程一清肩颈,“在外面做这样搞那样,不如回来搞好程记。我也不懂生意,不过就像女人买衣服,既然香港程家那边也想要,就证明我们程记有他的价值。人家不会做蚀本生意嘛。”她又低声在程一清耳边说,“想要秘方,就大大方方看,不用偷偷摸摸嘛。”
  原来德婶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说。
  程一清曾觉得父母落后于时代。但德婶那句“既然别人想要,就证明我们有价值”点醒了她。她摇头,笑了笑。德婶问,笑什么?程一清说,我笑自己幼稚啊。
第12章 【1-12】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世纪末澳门回归,赴当地观光的内地旅客激增,澳门同业也交出一份相当不错的销售数据。程季康留意到,相比来香港这一购物天堂买奢侈品、护肤品,赴澳门观光客的喜好更单一,集中在糕饼种类。他抽空到澳门去转一圈,找些思路。
  葡萄牙人喜用鹅卵石铺路,沿街小屋多色彩斑斓。拐过一个弯,楼宇间距密集,纵横街巷中布满咖啡馆、五金铺、士多店、茶餐厅、小药房。再拐过一个角,视线豁然开朗,两旁都是手信店,也有小型超市。此时,澳门回归祖国还不足一个月,圣诞元旦余温亦在,街上仍有喜庆气氛,很多店铺外插着小小的特区区旗,部分商店圣诞新年装饰仍未拆除。程季康在各店跟老板聊天,又购入不同品牌糕饼,着人送到下榻酒店。一天下来,天色已暗。
  他不急着回港,打算用一个晚上消化今日见闻思考。
  正是冬日,酒店虽开放恒温泳池,但用者不多。这正和他意。他喜欢独处,尤其在水中,有种抛开全世界,只被水包围的感觉。他在泳池中游了两个来回,靠岸时,摘下泳镜,双手搭在泳池边。
  身旁有人下水,游到他身边。他并没在意,正准备戴上泳镜,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他转头,见到上次在游艇上看到那女记者。
  “程生好。”何澄礼貌地打招呼。她穿着白色连体泳衣,跟这地常见的比基尼女郎比,非常保守。但她有种健康的性感,头发沾湿了,发尾跟肩头有些小水珠。
  “我们是偶遇,还是你特地制造的相遇?”
  “答案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们又见面了。而你还欠我的那个采访,有机会可以做了。”
  “访问?跟我秘书约吧。”
  “程生,我已经往你们公司打过数次电话,都被你秘书挡了。如果我能够跟你在公司见面,我何必费煞心思在这里制造偶遇?难道你以为,我想穿着泳衣采访你?”
  “你不是这里的住客?”
  何澄摇头,“老板抠得要死,我们没有什么采访经费。我查到你下榻酒店,也想过在大堂拦住你,但万一被保安识破我记者身份,赶我出去,我连来澳门的船费都没法报销。在这里投宿?老板不可能出钱的。后来还是采访部主任认识管这里泳池的人,允许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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