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笑容大展,转头向伙计招手吩咐,“快,去把库房里的那把琴端来。”
这吩咐罢又将苏遮月带上二楼雅间,掀开珠帘,后头布置了一张琴案。
不过想是没有人弹,如今上面摆了许多酒罐茶壶。
钱寡妇又命人给端走,方才叫伙计把找来的一架七弦琴摆上。
苏遮月战战兢兢地在琴后坐下,抬起手臂,将手指放上去后,又不安地向钱寡妇说道:“我许久没弹过了,也许会,会有些生疏…可能不好听…”
她说这话时窗外刚好走过一位穿麻布衣衫的客人,钱寡妇眼尖,连忙朝下招呼了一声,“金管事——”
这可是稀客啊。
她这时也没功夫管苏遮月在那儿怯怯地说什么,只落下一句“你在这儿好好弹”,就端起笑脸,匆匆去下面迎接了。
伙计自然也跟着一起下去伺候。
雅间里空空荡荡,就剩下苏遮月一个。
她松了口气,手指试探地拨动琴弦,在上面试了几个音,虽然这琴不算好琴,但是弹一首简单点的曲子应该也是足够了。
苏遮月在闺间的那些调子不太记得了,倒是天芷那一夜里弹的相思引,还能想起来。
她将曲调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后,纤手一拂,流水般的琴音便倾泻而出。
初时还有一些迟缓滞涩,但弹了一段后,苏遮月便越找到了曲子的感觉,吟猱按拨,愈发流畅。
渐渐的,自己也成了曲中人。
一首曲子呜呜咽咽,仿佛在诉说着女子所经历的百般苦楚,初时的情谊满怀,被错付的痛彻心扉,再生出的渺茫,和流落他乡的悲楚……
琴声越发凄婉,她的眼中也泛出了泪光。
曲终之时,一颗泪珠“啪嗒”掉落在琴上。
“啪——啪——”
耳畔突然响起了掌声。
苏遮月一惊,抬起眼来,这才发现钱寡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身旁还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刚才的掌声正是从他手上发出的。
“好曲子,好琴艺。”
苏遮月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金管事上上下下看了苏遮月几眼,转头看向钱寡妇,“掌柜的何时找来了这么个妙人?”
钱寡妇笑道:“嗨,就是来干活的一个丫头,说会琴,我便让她试一试,没成想竟这样不错。”
方才苏遮月弹的时候,不止是面前这位金管事,就连她和下面吃茶喝酒的人都听了入迷。
她也不懂琴,从前也就听个响,可苏遮月弹的时候,便是她这个一窍不通的人,都感觉眼睛发涩,鼻子发酸,得仰头往回挤眼泪了,可见苏遮月这曲子弹的有多不错。
她实在没想到,那个用鼻孔看人的孟茵还能给她送来这样一个宝贝疙瘩,叫她好生稀罕。
这时但听旁边金管事笑道:“只问一句,能割爱么?”
苏遮月不知这是什么人,但听得这话,也不由紧张了起来。
钱寡妇转头,笑着斟了一杯酒,给金管事递过去:“您就别跟我抢了,她这样的,您那儿有太多了,可在我这儿,是独一份的,我舍不得让出去。”
金管事也就提一句,见钱寡妇不肯,也就笑笑作罢。
他是给各府邸寻摸合适通房、妾室的人,外人抬举他的,也就敬称他一声管事,但实在也不过做人头买卖,这档子生意倒不是那些做相公的、当家的男人派给他的——当然也有,只是不多。
他主要是帮那些有孕的主母寻合适的女子。
外头来的人生地不熟,好调教,也好控制,进了府前把那身子里生孩子的东西提前摘了,这样干净地给夫君送过去,既可以卖丈夫的好,来日得宠也不会损了自己的地位。
这些京里的主母也想得极通透,反正丈夫早晚是耐不住的,自己送过去总比外头不三不四地勾搭要好。
不过金管事将苏遮月作罢,也不是全给钱寡妇面子,主要是苏遮月好是好,就是年纪有些大了,虽然美色依旧,几乎看不出年龄,但以他的老道,是能辨出苏遮月生育过孩子了。
若是十四五岁青涩稚嫩的,他肯定就要买下来,当丫鬟调教着,但若生过孩子,眉眼中早已带了一份为人母亲的柔情,这是如何遮掩都遮掩不去的,再送到人家府里,那能做什么。
最多也只能做奶妈了。
第122章 阴私
苏遮月随后又弹起一曲,只是旁边有人在着,她弹起来便很难入神,没有方才那首相思引来的动情深切。
金管事坐那儿再听了一曲便走了,不过临走时倒是多给了一笔银子,算作苏遮月的弹琴的赏钱。
以苏遮月这般的技艺,再练一阵子,便能入教坊司的水准了,金管事善做生意的人,给这笔钱也不是起了什么好心。
她那曲子值多少,他就给多少。
钱寡妇得了也没贪没,直接叫苏遮月收着了。
苏遮月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既奇妙又实在的感觉。
从前无论是在李家,还是在浮云阁,她都没有真正自己赚过钱。
现在她竟然可以用自己的琴艺换银子了。
钱寡妇送完金管事回来,便看见苏遮月在那儿傻笑,好似一副从来没有见过银子的模样,见她回来,又过来冲她连连道谢。
“谢谢掌柜!我能赚银子了!”
钱寡妇看她这个丫头也看得稀奇,不禁感慨这老天也算是公平,给了这丫头一副得天独厚的皮囊,却没有给她一个好脑子。
不过一面又纳罕,这么傻气,竟然没有被人拐骗?
转念一想可不是就被孟茵骗到她这儿来了么,她要是个心黑的,这傻姑娘只怕再也出不了这个门。
这时往外一瞧,天也彻底黑了下来。
且说这红袖招只是平日里卖卖茶酒,里头不设客房,只有钱寡妇自己那一间,又向苏遮月一问,知道她没落脚的地方,便带着她到旁边院子去问。
这里原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大院子,似乎是姓谢,不过主人家倒了霉,合家老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院子也便交还给了官府。
后来等风声过去,这院子又赁租了出来,官府委派着一个叫张的妇人管着,租的银子也比外头低一些,所以里头杂七杂八,住什么人都有。
这张氏也是个不寻常的人物,她男人原是在牢房里当差的,但后来捉拿犯人的时候被意外打死了,官府只补贴了一点银子,但家里没了男人,就这一点银子也不够用度,张氏便自己出来做活,专接官府派下来没人理会的杂活苦差,但做着做着便有好多活计也都一并指给她了,她凭着官府,也渐渐在各高门府邸得了门路。
后宅里的妇人,少出大门,对外头的人事知道得不多,便是常来往的亲戚,也大多维持着表面的客气,背地里的事都小心地藏着掖着,且需要像张氏这样在外头穿来串去的人帮着打听,尤其儿子娶妻、女儿出嫁之类的大事。
张氏常来钱寡妇这儿喝茶,钱寡妇便听她提起过一些,说是有的高门女子在外儿传着都是极体面极温秀的,结果东摸西问地打听,才知道人家在府里原来是打小和表兄一房子睡的,那身子里子,摸过碰过的,谁知道啊。
还有的男子外头是一副举止得体的郎君模样,风评极佳,真看不出半点坏脾气,结果回了屋子关了门,专好打骂女人,都打死了好几个丫鬟,有一个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却连人带孩子给打死了,只因为家里手眼通天,疏通官府,全给瞒了下来,对外依旧是体体面面的郎君。
那也真亏得张氏提前把人的底细给摸出来了,不然府里养的如珠似玉的小姐嫁过去了,可不就是入了地狱,做了夫人,头顶着三从四德,不能说丈夫一句不是,挨了打也只能生生忍着,回娘家是连哭都不敢哭。
真打死了,没准也就是往娘家报一个重病而亡。
那时得了张氏的消息,那小姐府上当即便把婚事给推了,私底下还给张氏包了老大的红包,专为谢她探听出这些要命的阴私来。
且说这年头谁的钱也没有富贵人家的钱好赚,张氏游走在这些府上,口袋里的银子被塞了不知多少,便是她推脱不要,人家都要往她手里硬塞,对这些富贵人家来说,这银钱最不重要的,能用钱把事了了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张氏要是不收,他们还担心往后张氏借这个机会讨人情呢。
张氏银子赚得多,但面上依旧穿下等人的衣服,住下等人的房子,她要把生意做下去,就得这么在市井里头混着,不引人注意。
苏遮月和钱寡妇到的时候,张氏还不在,钱寡妇便自己从张氏的房子里取了钥匙,开了一间屋子与苏遮月。
“你先在这儿住下,等张氏到的时候,她自会问你收银子来的。方才金管事给你的,足够你住一阵了。”
苏遮月四下望了望,这屋子不大,收拾得也还算干净,被褥什么的也是浆洗过的,带着皂角的香气。
苏遮月今日也已经累极了,等钱寡妇走了后,便依着枕头沉沉睡下了。
第二日清早她便见到了张氏。
苏遮月正在梳洗时,张氏走了过来。
钱寡妇早与张氏说过,叫她卖自己一个面子,少收点苏遮月的银钱,见一贯不轻易与人说好话的钱寡妇开了这个口,张氏当然也没别的说的,就应下了。
只是十分好奇,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时打开门,望见苏遮月,目光不由流露出惊叹来,
好一个标致的人儿!
苏遮月听到开门声,不由一惊,抬头望来。
张氏本来正被她的容颜震撼着,然而她这一抬头,脖颈间铃铛轻动,玲玲作响,张氏的目光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
“这是什么?”
怎么感觉在哪儿见过?
第123章 攀附
且说在京城这地界,门当户对那是不成文的铁律。
虽然无论哪个地方的男子都一样的爱重美色,但是京城世家的这些公子,心里都有一本极清楚的账。
什么样的女子是养在外头,充作玩物,解一时快乐的,
什么样的女子是能娶进家门,在外能为自己的仕途铺路,对内能孝顺公婆,绵延子嗣的,
一个个真比妇人家盘算的还清楚!
那种贫民女儿家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稀罕,张氏反正是没见过几回,最好的也不过妾室罢了,还是得了人家正妻的眼缘,不然只怕活到死也是个暖床丫头,等年老色衰了,便被丢出去了。
所以纵然苏遮月有这样惊人的美色,在张氏看着,也没的十分的用处。这京城的地方,那些名门贵女,那就是难看到家、不学无术也有无数男子排队娶亲,而底层的女子再天生丽质,再神仙面貌,说穿了也不过一个贱民,如何也越不过她们去。
人家投胎投在那门第,羡慕不来。
但张氏看见苏遮月这铃铛时,却是真正吃了一惊。
苏遮月见她注意,却本能地用手遮掩了一下,低垂眉眼道,
“只是一个寻常的铃铛。”
任哪个长眼睛的都不会觉得这是寻常的铃铛,都快赶得上宫中才能一见的宝贝。不过到不全因为这铃铛的材质,凭张氏多年的经验,她看出这东西非但带着一股贵气,还带着一股鬼气。
这两种气,添上哪一种都能赚大钱,此刻合二为一,张氏脑袋里的算盘早已噼里啪啦地拨了起来。
不过她也看出苏遮月面带防备,并不借与她看的模样,立刻明白是自己说的莽撞了,这事得徐徐图之。
张氏撤回了手,转而与苏遮月周旋攀谈起来:“这屋子住的可舒服?若是不好,我再与你腾换一间好的吧。”
苏遮月忙摇头道:“这里已经好了。”
一面又将银子取出来,递给张氏。
张氏接过掂了一掂,这银子最多能抵一个月的,不过先前钱寡妇都与她打过招呼了,她也打算容苏遮月多住两三个月,然而这时话到嘴边,望向苏遮月藏在衣襟里的铃铛,眼眸一转,忽然与苏遮月叹道:
“如今进城的人多了不少,屋子俏得很,这点银子,只怕只能容你在这儿住十日。”
苏遮月一愣,只有十日?
这么多钱只能住十日吗?这京里的屋子这么昂贵?心头一下冒出许多困惑来,但苏遮月到底疏于这银钱之事,见张氏面上好像连十日都相当难办的模样,便道:“那等我再红袖招里赚了银子,再给您吧。”
张氏一时又皱了皱眉:“那红袖招的生意可不算太好,掌柜的也吝啬,你如今不仅这房钱,还要吃,要穿,只怕那儿的银子也不太够。”
苏遮月听出了她的话意,明里暗里都是在说她日后怕也付不起。
虽是钱寡妇引她与这位张婆子,但亲兄弟都明算帐,更不用说平常的邻里关系,如今她看张氏面相谈吐,俨然是一个极精明的生意人,对她明算帐也属正常。
而红袖招里,金管事那样豪爽的人,自己也不可能天天有这个幸运遇到。
苏遮月心里一时揪起来,埋头想了想,方才对着张氏道:“我在京里还有失散的亲人,若是寻得了,一定能给您补上银子的。”
“失散的亲人?”张氏眉梢一挑,在桌旁的座椅上坐下,倒了半盏隔夜的茶,一边喝一边问道,“是哪家府上的?”
这京城贵府还没有哪一个是张氏不知道的。
好像也没听说哪家丢了个小姐之类。
莫不是什么管家婆子,贴身丫鬟的亲眷?
苏遮月嗫嚅了一下嘴唇,好半天才开口道:“嗯,是,是宫里的……”
“宫里的?”
张氏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抬头看着苏遮月的眼眸更睁大了几分。
她的眼线再长,也还不能探到宫里去。
这一时便以一种怀疑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苏遮月:“你这丫头,莫不是再诓我吧?”
苏遮月忙道:“没,没有,真的是宫里的,她姓安,叫安嬷嬷。”
张氏也没听过这一位,不过她寻思这几日自己多半能走一趟盐铁使的府上,那府上的大小姐在宫里当差,没准能从身旁伺候过的婆子那儿问出什么口风来。
果然她的眼力不错,苏遮月的确是个有财气的。
若是能借着苏遮月的线搭上宫里,那她以后的生意便更好做了。方才她有意为难苏遮月,本是想让苏遮月将这铃铛当作抵押当在她这儿,容她研究两日,不过这时苏遮月直说有宫里的关系,倒比这铃铛更直接了。
张氏当即便展颜一笑,将苏遮月扶坐下:“哎哟,我的好姑娘,我方才不过与你开玩笑的,你只管在这儿放心住下,不收你半分银子。”
她说着便要把手里的银子退给苏遮月。
但苏遮月被她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给弄怕了,而且人情是人情,银子是银子:“这是我的房钱,您一定收下。”
张氏见她执着,便也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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