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芬最讨厌人“臭美”,不过这通常是骂杭雅菲的。
杭攸宁没有什么臭美的机会,因为她不漂亮,衣服也都是穿张淑芬和杭雅菲的旧衣服。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穿“新衣服。”
夜幕低垂,云霞跟夜的宝蓝色,混合成无比壮阔的紫色,房间里渐渐地暗了。
新衣服的颜色,也渐渐看不清了。
就这时候,她突然听见了“碰”的一声。
如同雷鸣一样,把她从美梦之中惊醒。
她目瞪口呆地回过头。
一个老人家站在门口,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明——明明——”
老人喉咙响着,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指着她不停地颤抖。
杭攸宁想去扶她,可是这时候又传来一个男声:“姨,你怎么了?”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但是杭攸宁急于脱身,她条件反射地从窗户一跃而出。
只差一点点,她没有看到那个男人,也没看到跟在后面的方临河。
一个矮胖的男人进屋扶住了老人,屋里虽然暗,但一目了然,他什么都没看到。
他狐疑地问:“姨,你看错了吧?”
“错不了,是她——”
卷头发,不知羞耻的大胸脯,嘴唇像是吃了死孩子一样猩红,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下,站在窗口一边打拍子,一边练舞:“一哒哒,二哒哒……”
老人攀着男子的胳膊,神经质地念叨:“怪不得有人说这里有动静,她冤魂不散,她回来了……”
男子也吓到了,他拉着老人道:“姨,我们明天再来——你别——走吧!”
话还没说完,他屁滚尿流地就往外跑。
“瞅你那点出息!”方临河却直接进了屋,扫试了一圈:“我看哪个鬼赶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在方临河凶狠的骂声中,老人慢慢地平复下来。
她没有逃,而是重重地一跺拐棍,眼神变得凶狠,骂道:你这个杂种草的,你回来干什么!活着丢人现眼,你死就死远一点!
杭攸宁在对面的屋檐上屋顶,赤着脚踩着瓦片,飞速地狂奔、飞跃、狂奔。
她如果被送到公安局,他们一定会把她遣送回去。
可是,可是她还刚查出一点眉目,她不想放弃……
不知跑了多久,她才停了下来。
脚早已被粗粝的砂石,磨得血肉模糊,刚才涌上心头的一点喜悦,如同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她为刚才自己浪费时间感到羞耻。
她是来找真相的,房子是别人的,她什么都没有。
她就应该分秒必争地去查,去想,大不了在街上挨个去看,杀人犯没有那么多的……
可她用了一下午做头发,还用了不少时间臭美,还“美酒配咖啡……”。
杭攸宁只觉得无地自容,她坐在屋顶,秋风已经很凉了,一轮明月挂在天际,像个幻梦。
她想起那个【欢度中秋】的灯牌,应该快到中秋了吧?
她想妈妈了。
张淑芬偏心,骂人,从来不懂尊重她。
但是有张淑芬在的地方,就有家。
她只觉得小腹如刀绞般的疼痛起来。鲜血顺着光裸的大腿流淌。
刚才换衣服,没来得及放月经带,她赶紧抹干眼泪,站起身来。
她决定回去。
她应该去跟赵明明的奶奶道个歉,然后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比如月经带,怎么能留在那呢!
如果被抓就被抓吧,总比让人家奶奶觉得闹鬼强。
最好能跟她聊一聊,问出点东西来。
可是等她回去之后,她发现赵奶奶已经走了,他们没有动她的东西,想来是没有发现。
那她也没脸住下去了,她把所有东西放在包里,一瘸一拐地走了。
秋天的夜晚,已经很凉了,街道上人渐渐地少了,他们都回家了。
……她不知道该去哪。
走着走着,她抬起头才发现,她走到“她家”了。
那一片灰色的大楼,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楼下还是有老人在乘凉,每个单元楼前面,都拉了晾衣绳,床单随着风飞舞着……
“秦婶!快收衣服了!下雨了!”
一个女人从她面前跑过,她记得她,叫秦姨,秦姨当新娘子的时候,是她去“压包的”,就是找个小孩子跟着嫁妆一起来到新房。
她记得那时候秦姨像朵花一样,羞答答被婶娘们推搡着到了新郎怀里,新郎则傻乎乎的,耳朵后别了根烟,呲着大牙傻乐。
秦婶如今变成了一个满脸凶相的中年妇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就抱着被子走了。
她走过她跳过房子的小广场,纳过凉的老槐树,写过作业的窗台……
“一、二、三、四——”
她抬头看到了她们家的窗户,小小的,深蓝色的,亮着暖黄色灯。
好像她现在上去,就能看见爸爸在灯下看书,妈妈在织毛衣,姐姐和杭建设,在写作业。
眼泪奔涌而出,随着雨水,一点一滴都顺着脸颊滑过。
是真的下雨了。
第51章 真相(一)
杭攸宁深吸一口气,准备往火车站走,一边想,许野当时无家可归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住朋友家之前,他也住过火车站吗?也会跟她一样哭鼻子吗?
等等……
许野家……
杭攸宁心跳如鼓,趁着大雨倾盆之前,她飞速跑到大院里,然后噔噔噔上了许野家的单元楼。
楼道里还是当年的样子,无非是多了个酸菜缸,少了几个盆栽,扶栏锈迹斑斑,摸上去却很光滑,
她小时候那些男孩,不喜欢走楼梯,总是顺着栏杆往下滑,看来现在也一样。
她走到了许野家那一层,还是那个豆绿色的铁门,据说还是爸爸帮着漆的。
对面是一堆杂物,最下面是个小小的三轮车,是许野小时候许叔叔亲手做的,大院里的小孩都骑过。
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没人。
她转身把三轮车的车座翻开,伸手进去摸,果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一把钥匙。
许野小时候调皮,许爷爷打人是往死里打的,因此他闯了祸不敢回家,就猫在外面,有一次在外面睡了一夜。
许爷爷和许叔叔都急疯了。
从此之后,许叔叔就藏了家门钥匙在这里,说你实在害怕,就等爷爷睡了,自己拿钥匙回来开门。
这个秘密,许野只告诉了她。
钥匙舒畅地伸入,黑暗中发出咔嚓一声,门响了。
杭攸宁只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她几乎要欢呼出声。
她刚才突然地想起,那天晚上吃饭,方同说过,许野警校毕业了,回辽西当了好多年警察。
……他住哪里呢?他都当警察了,不可能再住那群小混混家了。
最可能的,就是住在这里,许爷爷和许叔叔去世了之后,房子本来就是他的。
那么,现在这个房子是空的。
门缓缓打开,一股红木家具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像是往事的味道。
杭攸宁摩挲到绳子,拉开了灯。
穿越时空一样,跟梦里,跟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许野家,就出现在眼前。
自己小时候趴着睡过觉的沙发,吃过西瓜的茶几,玩过小推车的地板,只是添了一个电视,蒙着细细的白布。
她慢慢打开许野的房间走进去。
跟他在杭州租的房子差不多,比他青少年时期还简单,单人床,叠了豆腐块一样的被子,旁边放了一张桌子,一个柜子……
杭攸宁突然站住了,狂喜过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不妥。
把一个荒废无人的房子,锁砸开住进去,无论如何是不违法的。
可是现在,这个房子有主人,她是非法入室!
她心里有两个小人,一个小人说:我哥哥也不可能不让我进来啊!
另外一个小人说:你少自作多情了,你没征得同意就不应该进来
正在天人交战的时候,她突然瞥见了许野的桌子下面压了什么。
那年月,桌上一般都压着一个玻璃板,玻璃板底下压着照片啦、票据啦,一目了然又安全。
但是许野的桌子底下,是一幅画。
残破的,已经被撕得稀碎,但能看出来是幅儿童画。
杭攸宁很警觉,心想,难道是什么办案的证据?
可是仔细一看,她愣在那里。
是她小时候画的一幅画,叫《我的哥哥》。
是画许野带她去抓蜻蜓,每到初夏,暴雨过后,总会出现大片大片的蜻蜓,非常漂亮。
许野就带她去捉,那是她童年最快活的回忆。
她小时候很喜欢画画,给爸爸妈妈画贺卡,画小动物,画卡通人物,大多数画都已经扔了。
可是在这里,许野还保存着她童年,那么拙劣的涂鸦。
她还在旁边的书架上发现了一叠信封,非常厚,全部都是查无此人的退信。
【河南许昌……杭攸宁收】
【四川乐山……杭攸宁收】
【新疆乌鲁木齐……杭攸宁收】
他一直在找她,可是找不到。
杭攸宁趴在桌上,轻轻把脸贴在玻璃上,然后抽出一封开始看。
“宁宁,我上了奉天的警校,你回来要是找不到我,别着急……”
“宁宁,你现在应该是大姑娘了,千万记住,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打回去,特别是你哥你姐。”
“宁宁,我调到省厅了,单位食堂特别好吃,你收到信一定来找我,我带你去吃炸丸子。”
“宁宁,你是不是把哥哥忘了。”
眼泪一滴一滴打在玻璃板上,就像一个小小的湖泊。
其实她刚搬到南方的时候,经常想念许野,她记得这世上有一个人,买四块馅饼给她吃四块。
可是张淑芬说:“你想人家干嘛,人家早把你这个小屁孩给忘了!”
慢慢地,她也不想了,她接受了她自己是一个对谁都无足轻重的人。
可是原来,在她想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忘了她。
——
杭攸宁收拾好情绪,她想,反正已经进来了,她最起码要打扫一下卫生。
许野大概有半年多没回来过了,灰尘积得特别厚,杭攸宁忍着腹痛,把整个房间拖了一遍。
然后她意外地发现,许野家居然可以洗热水澡——跟澡堂里一样。
她这几天一直都没能洗澡,只是用毛巾蘸了点热水擦身而已,当暖热的水流扑面而来的时候,她只觉得所有的疲惫和难堪,都烟消云散了。
她实在是很容易满足的人。
洗完澡,她把自己买的那件男式旧棉袄铺在客厅的地上,她准备今天晚上,把这个当作床。
血还在流,妈妈说过,沾了女人的经血要倒霉的,所以她不敢睡许野的床。
比起原来四面漏风的破屋,现在已经够舒服的了,她拿出那个小本子,开始对明天需要去“采访”的领导们。
这一次,赵明明奶奶撞破了她,也提醒了她,她待在这里时间是有限的,不能无穷无尽地浪费。
她必须提高效率。
先去见那些可能性比较大的人。
可是谁可能性比较大呢?她谁也不认识,这些名字对她来说,都一模一样。
时钟一点一滴地走动,她突然间想到了。
赵明明死的时候怀孕了!
第52章 真相(二)
可是他们……是什么时候干那种需要怀孕的事情呢?
是一次,还是很多次呢?
杭攸宁在纸上写了“简爱”两个字,她倾向于是很多次。
赵明明贴在天花板上的书,她仔细的撕下来,给图书馆的管理员看了。
图书管理员说,这本书叫《简爱》,是一个贫穷女家庭教师,爱上一个富豪的外国爱情故事。
并且她还认识这张纸,说应该不是从书上撕下来的,应该是一本杂志的节选。
赵明明把这段话,贴在了自己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这不像是一个,被强迫的女孩子。
更像是,她真的爱这个人,渴望跟他进行一些平等的交流。
可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跟一个成年男人,甚至位高权重的成年男人平等交流呢?
杭攸宁虽然傻,也知道,大人们对小孩子,总是不大瞧得起的。
警察当初查了很多遍,她这两天也一直在走访赵明明当年的邻居。
他们都不记得有男人来家里找过赵明明。
所以,一定是赵明明去找那个男人的。
赵明明白天要上学,那么只能是夜里,夜里一个女孩子来回,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那可是个流氓罪判死刑的年代。
说明他们俩约会的地点,一定离赵明明家不远。
是哪里呢?
金帛酒店,首先排除,距离太远,也太过光明正大了。
也不可能是赵明明家那一片平房区,房子与房子的距离太小了,隔音也不好,他们长期一起,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杭攸宁看着地图,最近的楼房区,是铁道职工宿舍,那个男人是铁路的人么?那就难找了。铁路系统那么大。
普通人想查案,太难了。
杭攸宁把地图蒙在脸上。
她只能把自己想象成赵明明。
午夜时分,奶奶睡了,邻居们也睡了。
而她穿了一件最漂亮的裙子,涂了红嘴巴,就像是赴舞会的辛德瑞拉,在夜色下匆匆而行,穿过小路,进了院子,上单元楼。
这一路上,只有月亮看见她,没有一个目击者。
她轻手轻脚地上楼,停在门口,然后轻轻地敲门——不对,她敲门的话,邻居们会听见的,一次两次可以,次数多了,一定会有人注意到的。
那么就没有敲门,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待着那个男人打开门,把她迎进去……
然后过了一阵时间,晨曦微露,她又从里面出来。
趁着环卫工人还没有上班,又急匆匆地回去,这一趟还是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好麻烦啊,杭攸宁想,他们搞破鞋的人,都不嫌累么?
直觉告诉她,她漏掉了很重要的一件事,但那是什么事呢?
她想不到,今天太累了,她的眼皮已经快合上了。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杭攸宁去拉了一下灯绳,整个客厅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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