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下课。”
“起立!”
“您辛苦了——”
正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地面上的一切。吃午饭前,明野先给花圃浇了一次水。
早在三年级第一学期伊始,明野就主动从毕业的学姐手中接过了照养花草的任务。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会有一种幸村就在她身边的感觉。
原本无论在家还是学校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习惯了也喜欢这样。幸村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等回过神来已经变成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哪怕分别一分钟都教她难受。
当初没想那么多。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她好像就要失去他了。
幸村的未来光辉无限,而她根本就看不见自己将往何处坠落。
开学没多久,就是立海的海原祭。
可惜那天明野得上学。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她迅速处理好动物角的事,以最快速度赶往立海大。
幸村在站台等着她。
海原祭对外开放,不管是学生的亲友还是附近的人,谁都可以参加。一路上,她看见很多穿着常服和别校制服的人往学校的方向涌。她混在其中,一身海常制服倒是不显眼了。
校内被装饰一新,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纸花、气球和彩带。原本庄严肃穆的校舍在可爱之余还有几分滑稽,明野看得想笑。
“马上就要开始各社团的话剧表演了,等表演结束我们再慢慢逛,可以吗?”
明野当然没有意见。于是幸村直头直路带她去了大礼堂。
原本的演讲台布置成了舞台,台下是密密麻麻一排排的正红色绒布座椅,已经坐了不少人。
随着幸村来到后台。
这里和舞台只隔着一层幕布,抛光的木地板反射着日光灯的光线,角落堆着一些纸箱和道具。
网球社的熟人们都已经换上戏服。
从服装来看是欧洲童话风。看惯了他们穿运动服和制服,现在的扮相就显得新奇有趣。尤其柳生和丸井,穿着十分华丽的礼裙,作贵族名媛打扮,让明野看呆了。
该怎么说呢……
“那个、十分美丽,很衬丸井さん和柳生さん。”
丸井那套偏可爱。他本来就长着一张娃娃脸,神态亲和,还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而柳生举止优雅,模仿大小姐摇扇子的模样竟然毫无违和感。
“………………”× 2
丸井:“虽然被夸奖了,感觉好微妙啊。”
柳生的眉毛耷拉成两头相接的正“八”字。
——明野应该不知道男生穿着裙子被夸完全不会开心……的吧?
明野发现幸村还穿着制服,也完全看不出他打算换戏服的样子。
“精市演的什么角色呢?”
“我不会出场,担任的旁白。”
“噢……”
豆豆眼的明野遗憾对手指。好可惜啊,她好想知道幸村穿起戏服是什么样子。
原本正在确认舞台灯光开关的幸村转过脸来。 “要是我也上台表演,那就让别人看到我穿戏服的样子了。只要是坐在这里的,谁都可以看到。这样也没关系吗?”
明野头摇得像拨浪鼓。 “绝对不要!”
“对吧。”幸村笑。
就在这时,后门被猛地撞开,传来一道元气满满但委屈至极的声音。
“部长!这身戏服怎么是这样的啊?!”
循声望去,明野不禁发出惊叹。
是切原。
他显然出演剧中的女主角,身上裙子比谁的都更加抢眼。
粉与白的配色,复杂的褶边,以及正中仿佛小学生画出来的大朵红花……不得不承认,这稍微带着一点点直男式审美的土味。但也正因为这光明正大的土,让这件裙子显得亲和可爱。
裙边也不知道被什么支撑起来,切原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粉白相间的吊钟花。
切原也有一双大眼睛。他皮肤白净,鼻梁高挺,还是个尖下巴。只不过个性桀骜,平时面对他,绝不会把他的长相与“漂亮”一词联系起来。
不得不说……
“切原君,这一身和你十分相配。”
糟糕——这是在场其他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切原本来就对出演女主角还有穿裙子充满了抗拒,这下怕是说什么也不肯上台了。
“诶……真的吗?”
原本满脸不情愿的切原脸上现出一丝喜色。是那种小孩子考了满分,受到大人夸奖的时候独有的小得意。
“是的。”明野真诚感叹,“总觉得裙子和切原君互相衬托,把双方的优点都凸显出来了呢。”
“嘿嘿……”切原自诩帅气地蹭蹭鼻尖,转向幸村,“部长,待会我会好好努力的!”
幸村:“啊,我期待你的表现。”
立海大:……
真是个快乐的傻孩子。
话说明野她这是歪打正着……吧?
结果,稍后赶来的越前和桃城看到切原这副扮相直接爆笑,恼羞成怒的切原夺门而出。
明野跟着一群人追上去。正劝着把自己关在隔间后自闭的切原,突然发现这里是男厕所。她涨红了脸,连忙逃出去。
也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劝的,切原竟然拿出了浑身干劲登上舞台。
戏剧开始了,为了不影响舞台效果,后台的灯被全部关上。
其他没上场的都站在幕布后,只有明野陪着幸村待在控制室。
控制舞台灯光的按钮散发出微弱的荧光,在黑暗中隐隐约约描摹出幸村棱角分明的前额,优美蜷曲的鬓发。还有他高挺的鼻梁,以及让她不好意思多看的唇形。
他的神情和眼神却与黑暗融为一体,看不清楚。
因为视野暗下来的缘故,其他感官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比如说她可以闻到弥散在空气中的,阳光和雨露的气味。每当他有所动作,她还可以听到幸村身上衣料的摩擦声。
明野莫名脸热。收手收脚地坐在他旁边,埋下脑袋。
“接下来是网球部的献礼,喜剧《辛德瑞拉和她的愉快伙伴们》,十分感谢。”
幸村嗓音微哑,音色却是柔和清亮的,通过话筒扩散到礼堂每一个角落。外边的声音返回到这里,与就在近处的没有经过电子设备过滤的声音有着微小的时间差,一同混合在明野耳朵里。
她就像等待着睡前故事的小孩一般,双臂交叠趴在控制台边缘,等着幸村通过旁白展开这个故事。
明野:……?
等等,喜剧,愉快的伙伴们是个什么东西? 《灰姑娘》是那么欢脱的故事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做辛德瑞拉的可怜少女——”
“啊啊,累死了。”切原懒散的抱怨声从舞台传来,“天天使唤我扫除洗衣服的,这种事根本没法认真干下去啊。”
“嗤——!”要不是旁边有个话筒,明野已经笑出声了。
观众席也传来哄笑。
之后登场的柳生丸井仁王也是,完全没感觉到认真演戏的氛围。大礼堂笑声不断。
明野正笑着,旁边的幸村突然伸来一只手,揽着她让她贴靠自己。
“啊……”吓了一跳的明野及时捂嘴,用气音问他:“你要干什么啊?”
黑暗中,依稀可以看清幸村明亮的双眼。 “没什么,抱抱你。”
他贴在她耳边,也用气音回答。说话间的呼吸和气流呵得她的耳朵好痒。
“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
“我明白啦。明白是明白,但还是满脑子抱抱你的想法啊。”
“忍·耐,等演出结束双倍抱抱!”
“不行,忍不住了。”
“那我出去等你好了。”
“估计我会立刻放下旁白的工作,把你追回来继续抱抱。”
“什……”
幸村绝对做得出,然后用奇奇怪怪的借口把所有人糊弄过去。
“那实在是不太妙啊……”
她只能像只布娃娃一样老实待在幸村怀里。幸村像是要表达他的满足似的用脸颊使劲蹭她。
明野一边稳住一边悄悄往桑原那边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否有意回避,桑原站得远远的,背向他们这边。
好吧,反正没人看见。
光线晦暗的室内让明野胆子大了起来,她也抱住幸村,在他身上蹭啊蹭。
途中出了不小的意外——切原不小心把裙子弄出一条大口子。虽然桑原很快给补好,但裙子也因此小了不止一号,切原穿不上了。穿得上的只有——
顶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越前像是要摆脱什么包袱地看向明野。
“演戏什么的我不明白,让你们部长的女朋友做不就好了。她是女生,正好演女主。”
幸村:…………………………
突然之间,室内气温骤降。
“我不行的!”明野连忙说:“光是出现在不认识的人面前我都……而且还是那么多人,要我穿着奇怪的衣服说奇怪的话。会死的!不行不行不行——”
所有男生,尤其是立海大这边的都在一种沉闷的压迫感中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而扮演王子的真田更是魂飞魄散:
“不、不是的,幸村!我没有这个打算——!!”
气氛极其险恶,但偏偏只有敏感又胆小的明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一个劲地还在那“不行不行”。
幸村看起来苦恼又焦急。
“但我不可能代替真田,太明显了观众不会接受。”
越前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来不及说什么,幸村向他走近一步。
“越前君不是才说的'不过穿着裙子演戏',你可以做的很好吗?”
又走近一步:
“拜托了越前君,为了这场戏我们所有人都准备了很久,真的很想让它顺利演完!”
激将法加上道德枷锁,一系列组合拳下来,越前失去了拒绝的立场。
该说不愧是搞笑舞台剧,就算演着演着女主角明显换了一个人,观众也毫无质疑地接受了。
她突然发现幸村在黑黢黢的控制室连剧本都不用看,只随着舞台演员的台词念旁白。
幸村腾出手来掐掐她的脸,“怎么了,突然对着我发呆?”
“我在想精市真努力。明明可以照着剧本念的,却还是全部背了下来。”
幸村愉快地说,“因为剧本就是我写的啊。”
明野:……
这种粗糙胡来随性搞笑的剧本是幸村写出来的? !
明野辛苦憋笑,直到幸村念出落幕旁白,她才在满堂掌声和哄笑声中哈哈大笑。
那让几个大男生穿着花裙子的也是他?也太有想法了吧!
观众们反应热烈,显然网球部大获成功。
之后就是其他社团的剧,看得出来她没什么兴趣,幸村就按照一开始说好的带她去逛海原祭。
夕阳西斜,湛蓝的天空已经开始染上一层薄薄的茜色。但一年一次的祭典正举行到兴头上。
看着满校园和幸村穿着同样制服的少年少女,明野轻快的神情突然消沉下去。
她定在礼堂后门出口,拽住正打算带她一个个摊位逛下去的幸村。
“精市,我不想逛了。”
幸村俯身,以平齐的视线观察她神情,温声问:“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没有不舒服。”
“那为什么?”
“这里到处都是不认识的人,好讨厌……”
好讨厌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和幸村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到了明年四月,其中的绝大部分都会和幸村一起升上立海大的高中部吧。
而她呢,她的将来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这就是现实。无论她再如何视而不见,总有不得不面对的一天。再多的快乐也会像昨夜的梦一般消散。
“那我送你回家?”
“不要。”她突然发出一记啜泣般的呼吸音,“我不想回去,再在你身边待一会……”
她攥进了他的手,她不想与他分别,她强烈地渴求着他。如果此刻她的心情与一切痛苦无缘,对于他来说又是多大的幸福啊。可他分明听到了她无声的啜泣。
绵绵密密的痛楚,细雨一般洒落在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像是在安抚号啕大哭的孩童一般,幸村揽着她的后背,轻轻抚触她的头发。
明野现在满心都是嫉妒,嫉妒可以在立海大读书的每一个同龄人。
实际上,小学三年级以前她的成绩很好。那时她还抱着“只要我努力一点,就可以给父亲母亲带来快乐”的天真想法,那时她还以为作为那两个人的孩子,她有责任给他们带来幸福。
同学说:上次的考试我只被扣了五分,爸爸妈妈周日就请假带我去游乐园玩啦,拍了好多照片哦,你们看!
而她可以门门考一百。
同学说:上次妈妈生病,我给她端水喂药,爸爸回来夸我了,妈妈也好高兴的。
而她可以在山内先生的帮助下做出一桌的饭菜,给他们用毛线打出整整齐齐的围巾和手套。
可是她故作不经意放在茶几上的满分试卷被视作废纸,饭菜凉透了父亲也不会回家,偶尔回一次家,引发的永远都是尖锐的哭叫和争吵。
渐渐的她不再去努力。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没有失望就不会受伤。
挣扎只不过白费力气,不挣扎就不那么累也不那么绝望。不过看着自身加速腐败罢了。这没什么大不了。
什么都不去感觉,不做反应。
麻木感就像就像不断滴落在清水中的墨汁,一层层地在她所有清醒着的时间里晕染开。
直到今天猛然清醒,她才发现她与同龄人都拉开了多大的距离。
没人在意的东西就这么烂掉吧——如果她没有抱着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放弃课业就好了。结果除了现在才开始后悔的自己以外,她都报复到了谁?
再振作一点,专心读书,她就可以考进这所神奈川最好的高校,可以早一点遇到幸村。
没有那么多奇妙的际遇,或许他不会留意到她更不会喜欢上她。但没关系,只要能远远看着这样光芒闪耀的人,她都会不断警醒自身不可以放任自流。
可是只有幸村才可以让她振作起来。
为什么不能更早更早一点遇到他呢?
好疲惫好孤独好痛苦,她一个人的话根本撑不下去的。
幸村一直静静抱着她,直到她情绪平复下来。
她眼眶泛红,翠绿的眼眸蒙着一层厚重的阴翳,显得黯淡无光。她没有哭,他却从未看到过这么难过的她。
“虽然早了一点……来吧,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幸村牵起她的手,他们穿过校舍,来到冷冷清清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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