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难得吃这么安静的一顿饭。
她不找话题硬聊的时候,他倒也没觉得有多么舒心静谧。
“你的身材遗传爸爸?”陈谦梵没话找话似的这么问了句。
“啊?”
“吃不胖。”
“嗯对,”温雪盈说,“我妈比较胖。”
她说完,接着低头嚼海带。
又安静了下来。
见她快吃完,陈谦梵打开了手机,翻到刚才拍的照片,放在桌上,轻轻地推到她面前,语重心长地问:“是觉得难看吗?”
温雪盈瞥一眼,没所谓地说:“我长这么美,能难看到哪里去。”
陈谦梵注视着她的眼睛,细致入微地打量着:“所以我也以为,你是满意的。”
她咀嚼的口齿顿住,眼巴巴地看着他。
心里的一个泡泡被戳破了,缓了缓,温雪盈不满地轻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陈谦梵笑:“嘴巴噘得可以挂油瓶了。”
温雪盈赶紧抿嘴,力证挂不了油瓶。
怎么可能呢?隐藏情绪是个本事,她修炼得很到位的好不好。
僵持了几秒钟,她闷闷地说:“因为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所以就没有说,而且……我看你也不太想在那里待着了。”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猜测是错的呢?”
陈谦梵的眼睛仍然冷静又理智,像一把总是在丈量万物的尺,没有横生的枝节,多余的波澜,开口的语气却是温柔的,循循善诱的,“我说过,那不叫浪费,今天剩下的时间都会用来陪你,我又怎么会敷衍你?”
她撇撇嘴,说:“可是我感觉你挺敷衍的。”
照片被他转回来,朝他自己,陈谦梵欣赏了一番,说道:“没有一直拍下去,是因为在我看来,这几张照片很漂亮,不过我忽略了一点,每个人对自己的容貌都会更苛刻一些,所以在你的眼里,是有瑕疵的。”
温雪盈抬起眼睛,打量他平静的面容。
陈谦梵也看她,继续说:“因为沟通不到位,信息传递不到位,甲乙双方发生分歧难免,但其实很多事件里面,误会是可以避免的。”
“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沉着,像一枚定心剂,听得她有万般不快也瓦解了。
过了会儿,温雪盈泄气道:“好吧,我觉得确实不怎么好看。”
陈谦梵抱愧一笑:“摄影是技术活,可惜我是门外汉。好在学习能力还算可以,你指点我一下?这次保证不犯错。”
温雪盈有点惊讶,问:“你的意思……现在还回去拍吗?”
“枫叶还没有落完,夕阳还没有下山,我也愿意为你付出时间,为什么不可以呢?”
陈谦梵静坐在夕阳里,肩膀盛着橙色的阳光,说这话的时候,精密到无趣的个性里也隐隐析出了一点浪漫因子。
温雪盈说:“也是因为这照片没有那么重要啦,我还不一定发呢……”
陈谦梵:“照片不重要,你的心情很重要。”
温雪盈默默地想,她的不开心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片刻后,她决定好了,抬起头看他,又是嘴巴噘得快挂油瓶的样子,还有一点撒娇语气:“不许说我是小孩子,我可没有无理取闹啊。”
他说:“你可以无理取闹。”
陈谦梵抬手,指端轻轻地拂过她的发梢:“头发打结了,因为知道会被人看见,所以要梳通,心结看不到,就不用解开吗?”
他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像在敲她心里的锣鼓。
温雪盈怔然。
“我可以勉强猜到你的难过,但我还是希望,如果真的难过,你能够这样面对面地告诉我,便于我们尽快解决问题。”
他的生活哲学再现江湖,四个字:解决问题。
温雪盈随他往外面走,好半天,她没应声,只是听他在说着。
等彼此沉默一阵,她才温吞地开口:“可是,我无理取闹的话,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温雪盈的声音很小,但他这会儿的听力又变得非常灵敏。
隔一点喧闹的人声。
陈谦梵掌住她的后脑勺,把她往自己的怀抱的地方拉一点,以免撞上外面进来的学生。
“谁说的?”
他低眸看她,有力的眼神,像是对这句反问坚定的证明。
温雪盈在当下忽然有所感悟。
很多人的骨头总是傲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从不会讲对不起,在分歧里,即便心虚察觉问题出在自己,也要梗着脖子坚持无意义的立场。
比如温雪盈,比如她的妈妈。
自小没有人教会她,如何沟通、认错与表达。
如何折下那一点点并不重要的脊骨,坦诚而有温度地去爱一个人。
总不该让自尊重过爱。
第20章
离开校园的时候, 天已经黑了。
陪她折腾了这么久,在回去的车上,节能主义者大概要养精蓄锐了。
于是温雪盈没吵陈谦梵, 让他安静地开车。
至于那几张照片好不好看, 根本都不重要了, 夜幕降临的时分, 她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回想今天有什么大收获吗?
好像也没有, 却不知道心里被填满了什么东西,莫名感到踏实。
还有温存。
打开手机, 温雪盈收到一条评论, 有个男性账号在她视频底下评论:【少喝点酒】
头像和id是默认的。
温雪盈纳闷了一下,然后点进去,看到年龄和地址, 确定是她爸。
温雪盈不介意身边的人知道她玩网,但是也常常厌烦于推给“可能认识的人”这种狗屎机制。
温哲大概不知道怎么隐藏点赞过的视频, 于是温雪盈抱着好奇心点进去, 不出意外,看到了目不暇接的同城美女。
她果断把温哲拉黑了。
车往家的方向,驶进了黑夜里。
温雪盈并不真的是一个特别强硬的人,倘若她发现自己性格里的缺点, 是能够听取他人意见, 并努力加以调整的。
比如今日所思, 关于沟通这件事的重要性。
在微信找到廖琴的对话框, 她逐字输入:【衣服很暖和,但是我不喜欢那样的款式。我已经长大了, 你要接受我有自己的审美,我也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不过还是谢谢你!】
温雪盈打完这一段,还发了个从来不会给她妈发的表情:【[亲亲]】
虽然有点肉麻,不过发出去后,不管对方会怎么看,她自己的心中觉得释然许多。
廖琴在线。
上方的备注很快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就看着她这么输入了很久。
温雪盈忐忑地想着,她会说什么呢?
大概率要骂她一顿吧。
或者说:妈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好!
再者,PUA一下她的审美:你那穿的像什么,要风度不要温度,以为自己拍偶像剧呢?!
两三分钟后,温雪盈看到了屏幕上多出来的那句话:【还没有长大呢】
她抬手,遮住了一秒发红的眼角。
温雪盈的成长环境,和温柔这两个字没有关系。
硬要说的话,她爸爸这人还挺和煦的,温哲的生活哲学和温雪盈差不多:伸手不打笑脸人——是这样的一种和煦。
但是他的柔情总是显得心不在焉。
给女儿过生日也好,给女儿讲故事也好,父爱的温情好像只是套在他身上的一个必要壳子。
温雪盈感受不到太多的爱,那种能让她掏心窝子的温暖善意。
后来,她终于知道温哲为什么这么心不在焉了。
因为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他心里根本就没这个家。
他不爱廖琴,他们当初结婚的原因,白手起家的温哲需要一笔资金,而略微富裕一些的廖家正好能够帮衬他一把。
温哲对这个家庭表现出的一切好意,用现在的词来说,人设。
好父亲,好丈夫的人设,被他演得淋漓尽致。
因为廖琴为人强势,每次和温雪盈起了争执,温哲在中间拉架的台词来来回回只有三个字:让让她。
他不管谁死谁伤,只希望这个家里不要发生任何口角。
尤其见她们到互相撕扯伤痕的地步,他参与得胆战心惊。
像是生怕自己那点乌糟事要瞒不住。
有个情绪不够稳定的母亲,动辄受到批评,这都不重要,温雪盈的本质还算自信,她依然可以活成率性真诚、勇敢热烈的样子。
可是有朝一日,一切都变了……
握着手机,温雪盈在车上睡了会儿,梦见她还在上高中的时候。
那天是周四,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因为生理期,她请了假,提前45分钟放学。
温雪盈回到家里,她开门的时候,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
门口的一双女士鞋,和爸爸的皮鞋混乱地叠放在一起。
父母主卧的门紧闭着。
她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站在门口观察了好久那双鞋,确定一定以及肯定,那不是廖琴的鞋子。
房间里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
温雪盈走过去几步,正要开门,忽然又顿住脚,她回到厨房拿了把刀。
现在想想,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那把刀的确给势单力薄的她提供了很多的底气,温雪盈用力地推开门,就看到在床上赤身裸体的男女。
床头还挂着温哲和廖琴的结婚照。
而床上,温哲迅速地扯着被子盖住两人身子,诧异到整张脸涨红,说话都不住地结巴:“雪盈,你、今天下课怎么这么早?”
“谁啊我草。”陌生脸孔的女人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地把内衣带扯好。
温雪盈举着刀,四肢打着颤,把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在手心,才尽量不让刀子落地,她猛吸了一口气,冲那女的说:“滚……”
女人看了眼温哲,小声嘀咕:“没给钱呢哥。”
温哲狼狈地在被子里穿着短裤,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走,女人一皱眉:“不是,你这不浪费我时间么?”
温雪盈声嘶力竭地喊:“快滚!再不走我现在就砍死你!!”
女人慌了神,见她那架势,害怕真死这儿,“行行行。”应了声,赶紧拎着外衣灰溜溜跑出去了。
“什么人啊,倒了大霉了今天……”
温雪盈把刀尖冲着床上的温哲。
温哲穿好了衣服,冷静下来,过来抓住她手腕:“雪盈,你先别激动。”
男人的力量还是强一些。
刀子被他轻而易举夺过去,掉到地上。
“别跟别人说,家丑不可外扬,知道吗?”
温哲坐在那儿,又变成衣冠楚楚的样子,跟她好好讲道理,却又带点警告的语气。
“你即便说了,有什么意义呢,你妈是不会跟我离婚的,大人的事情你不懂,很复杂的。”
那个时候,温雪盈才高二,未经世事的年纪,她的确什么都不懂,到底怎么处理这种事情呢?
如果不是温哲在面前,她应该会拿出手机百度一下:爸爸出轨怎么办?
温雪盈脑子闪过的是,电视上演的不都是要什么封口费吗?
于是脱口就说:“你给我钱。”
“你要多少。”
她的声音还打着颤,脑子也没怎么转,再一脱口就是:“两百万。”
温哲想了想:“你现在上学,要这钱也没用,爸爸先帮你保管着,等你长大了再给你,好吗。”
温雪盈说:“那你立个字据,欠条!”
怕她情绪失控,温哲尽量把人稳住:“行,我现在就给你写。”
他扯了张纸,拿了支笔,真给她写了。
温雪盈看着温哲一笔一画地写下两百万的承诺,她在那一刻才憋不住哭出来。
好陌生的爸爸……
她看不清温哲写了什么,只是不停地擦着脸,擦着眼睛。
父位的坍塌,安全感的溟灭,让她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一提到家,对她来说,就像一场暴雨下在心里,大概是永远也停不了了。
……
温雪盈挣扎醒来。
息屏的手机被按亮,她想看一下时间,看到的却是和廖琴聊天的界面。
再看周遭环境,车已经停下了。
在地下车库,一片漆黑里,只有头顶一盏小灯亮着。
陈谦梵正在看着她,目无波澜。
他什么都没干,好像只是在做着等她醒来这一件事。
见她睁眼,他抬手,微凉的骨节探过去,不轻不重贴在她脸上。
温雪盈问:“怎么了。”
他嗓音微低,通过指端,好似擦在她的心尖:“看你热,降降温。”
手的温度的确比她的脸颊凉不少,温雪盈很快镇静下来。
修长的指骨贴着脸颊,热倒是不热了,但给她添了几分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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