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旁边聊了一会儿,她坐回来:“他们跟我说你以前的糗事了。”
陈谦梵:“什么。”
“说你千年铁树爱上一个女孩,追求未果差点寻短见。”
他轻轻勾唇:“挺能编。”
他捏她藏在围巾里面的耳朵,轻声地说:“只喜欢过你一个。”
“……”
他坐在不会再摆上象棋的桌边,前段时间和老师合照的这个位置。身后是不胜数的花圈和挽联,灵堂仍然有哭声溢出,在将晚的天色里,她看着他背后深蓝的天幕,摘下了自己的围巾。
跟他衣服一点也不搭调,温雪盈执意给他围上:“是不是好冷?”
陈谦梵抬手便要摘下来:“我不用,你围着。”
“你别冻出病来,回头还要我开车,更烦!”她理直气壮。
他没再推辞,低眉说:“谢谢。”
“你再跟我这么见外我要生气了。”
“……”
温雪盈揣着手,像个小学生坐得端正,和他说:“老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陈谦梵点头。
“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里说,每一个人去世之后都会坐着船,经过尼罗河,到了一个叫另界的地方。书里的主人公是一个小女孩,她出了车祸意外去世的时候只有16岁,所以她到另界的时候就是16岁,但是和人间不一样的是,在另界每过一年,就会小一岁,16年以后会变成婴儿,放进尼罗河,再流回人间。大概就是我们说的转世投胎。”
“故事里讲到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人生像一个圆圈,又像一条直线,有人衰老有人年轻,因为不断地更新换代,所以是一个圆圈。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每一次的生和死都是一个小圆圈,它的总和就是生命。简而言之,对个人而言,逝去的就已经逝去了,所以它又是一条直线。”
温雪盈一边说,一边在棋盘桌上画着圆圈和直线,末了,把自己绕进去:“好吧,有点复杂……”
陈谦梵看着她,笑得浅浅。
她挠挠头:“总之,这个故事让我相信,人的灵魂是不会消散的,离开的人一定会在另界守望着我们,等待着新的轮回。
“书里说,在另界有一个了望平台,过世的人能从那里看到人间,看到我们为他们哭泣,为他们停留。”
温雪盈说着,拍拍他,忽然看天上:“诶你快看,有星星升起来了!”
夜幕中,最亮的星在西南方向。
是金星。
温雪盈指着那颗星说:“也许那里就是另界呢,尹老师在那里看着大家呢。然后呢,他逐渐地想起了所有的事,想起了每一个他教过的学生,他翻开花名册,好,最后一次点名啦!”
陈谦梵随着她往天上看。
“他说:嗯~不错,我的学生都到齐了!陈谦梵也来了,哎,他旁边的小美女是谁呀,有点脸生。哦,是他的太太,非常好,很可爱。”
陈谦梵嘴角带笑,看着天上,睫毛沾一点点湿气,像是深夜的寒露凝结在上面。
温雪盈轻轻抚他的眉心。
北方空气刺骨的冷擦过她的骨节,又划过他的皮肤,可是只要两个人触碰在一起,平静地抚摸,拥抱,寒冷就能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她在想,如果真的喜欢上一个人。
你不会想找到他的痛楚去攻略,只想他快乐无忧,只希望他眉心的褶皱快一点被抚平,只希望他早一点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除此之外,就别无所求了。
她说:“巨星陨落了,还会有无数颗小星星升起。”
“陈谦梵,你也是他的星星。”
他早就说过,她是柔软的。
陈谦梵将她揽入怀中。
“你难过吗?”温雪盈问他。
慢慢地,他出声低抑:“嗯。”
然后碰碰她的脑袋,说:“给我唱首歌吧。”
温雪盈说:“没问题,我想想看唱哪个。”
中华小曲库在脑袋里飞速运转,她挑了一首,GALA的《骊歌》最应景。
温雪盈靠在他肩上,轻轻地出声:
“当这一切都结束,请不要失落。”
“我将随烟云消散,别为我难过。”
“人生是一场错过,愿你别蹉跎。”
……
他思考她讲的故事:人死了,会倒着长回去,变成婴儿。
再重新回到人间。
他问她:“重回人间之后,还能找到对方吗?”
“会的。”温雪盈郑重点头,“不过到时候,他就未必是你的老师了,也可能是你的学生,也可能是你爸爸啊,你的儿子,总之,一定会再次相遇的。”
陈谦梵看着她真挚漂亮的眼,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尔后他唇角微弯,点头说:“那你记得,为我点一盏灯。”
有了灯,他才能找到有她的家。
她轻轻愣住。
几秒之后,她出声,用旋律盖过了这份突如其来的煽情。
温雪盈唱到后面不太记得词了,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都知欢聚最难得,难奈别离多……”
陈谦梵看着他的昔日同窗,不由地想起和唐希、杨晓航他们做同学的日子。
这几个男孩挺爱喝酒聚会的,陈谦梵去的少,每次拒绝的理由都是要去实验室,也不算是找借口,他是真要去。
他们调侃,说他是无聊的好学生。
无聊的好学生在实验室里听了一天的雨,黄昏的时候打开窗户,仰头就看到了一抹绚丽的彩虹。
那个让他恍惚的场景,他记了很久。
他坐在十年后的灵堂之外,在送别老师的路上,那么多的学生都在,他的存在显得微茫。
看着夜空的流云和云也遮不住的星辰,陈谦梵无端就想起那一天夕阳下的天空。
许多的人书写爱意,总把心上人比作星星月亮。
他不想要星星月亮,他只想把彩虹带回家。
第48章
第二天还有出殡和告别仪式, 两人吃完饭就回了酒店。温雪盈刚进门就发现来了例假,赶紧吃了粒药预防疼痛。
陈谦梵疲惫地抱了她一会儿,见温雪盈连打了几个哈欠, 他拍拍她的肩膀, “先去洗澡。”
温雪盈没动弹, 手隔着薄薄衣料碰在他的腹肌上, 虽然很虚, 打不起精神,也不忘揩油的机械动作, “我要再陪陪你。”
陈谦梵提醒:“一会儿我硬了, 你又要手忙脚乱。”
“……”她蹭一下坐起。
他闭着眼笑,不用看也能感受到她沉默之中的小小羞耻:“去吧,今天自己洗。”
陈谦梵听着她进浴室的脚步声。
然后是窸窸窣窣地脱下衣服和首饰。
继而耳边传来水声。
突然水声又停了, 她脑袋伸出来,声音清清脆脆, “看在今天特殊情况, 我可以伺候你洗。”
陈谦梵不紧不慢,“你伺候我,我一样会硬。”
“……”
花洒的水声比刚才更大,好似流露出羞愤。
他很困, 但是睡不着, 只是走神, 心思杂乱, 真的像毛线球,一个一个捋清了也睡不着。
陈谦梵已经挺长一段时间处在这样的状态里了, 这种感觉很折磨人。
就像回到研一的时候。
哪怕陈谦梵已经过了备受煎熬的年纪,不再需要人开解了, 他依然会记得尹老师对他的陪伴。
因为睡眠障碍怕影响室友,有一段时间陈谦梵搬出去住,正好在老师家附近,他在楼下散心的时候看到了导师。尹老师把他喊过去问一些事,譬如为什么最近总是打卡迟到,晚上三点才从图书馆出来。
陈谦梵起初也不愿意多谈,到后来才慢慢地提起他的睡眠障碍,尹老师给了陈谦梵一个任务,就是每天帮他遛狗。
一条陨石边牧,刚刚一岁的小崽子,陪了他三个月。
他说喜欢的话可以带走,他回答,我不必带走。
如今想起恩师,能记得的不是什么长篇大论的心得,只是陪伴。
而给人会心一击的,总是那些只言片语的点拨。
他还记得,老师最喜欢的歌是《沉默是金》,最喜欢的书法是《兰亭集序》,平生爱好就是太极和练字,偶尔下棋。在公园广场,以水为墨,一句倒写的“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拓在他记忆的滩涂上,永不干涸。
王羲之想的是“向之所欣”,陈谦梵错以为的却是人生憾事。
开悟就在这阴差阳错的领会中。
背后假山上的潺潺流水,清清淌下,有如一段平稳向前的前途。
人到成年,脱离了父母,开始天南海北的求学路。
因缘际会的一生,会与许多人有牵扯,但并没有多少的人值得让你说出一句: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
能从萍水相逢的长者身上习得一点谦逊豁达的秉性,这都是缘分的成全。
温雪盈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陈谦梵的手机响了。
他睁开眼,看到是杨晓航打来的电话,对方问他:“明天告别式结束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带上你老婆。”
很热情。
陈谦梵时至今日还是有着游离在人群之外的疏离感:“改天吧,我这两天没睡好,以后还有机会。”
“真不去?”
他说,“等你的婚礼红包,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他正打算抽根烟,温雪盈在身后问:“同学请你吃饭?干嘛拒绝啊。”
陈谦梵回眸看她:“很熟悉的人,少吃两顿饭没什么大碍。”
说的也是。
她应了一声,擦头发。
他又改口:“或者你想去,我把话再圆回来。”
她摇头像拨浪鼓:“我有什么想去的。”
陈谦梵轻轻放下烟盒。
她无所谓说:“你抽呗,我又不嫌弃你。”
温雪盈洗干净了,往床上一跳,趴着玩手机,小腿翘着:“不过你朋友还挺有意思的,都会跟我说你以前的事,你自己都不说。”
虽然嘴巴还没有到噘得挂油瓶的地步,但是这话讲得自然是要人哄的了。
“你想要听什么事?”他又开始一板一眼。
她不说话,晃晃翘起的腿。
陈谦梵把手机递过去,“你看吧,我去洗澡。”
他的手机停留在相册界面。
意思是,给你翻翻我的以前照片,想聊什么就问我。
温雪盈笑笑:“照片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微信。”
陈谦梵满不在乎:“都行。”
她当然没看微信,翻阅半天,问题多多,“你还学过钢琴啊?”
看着他大学弹琴的照片,看起来像是班级的演出。
“小学学的。”他洗完澡回来。
“怎么不弹给我听。”
陈谦梵:“琴在我奶奶那儿。”
“情人坡的视频你居然还留着?”她又翻到当年在表白墙引起一系列小轰动的视频,别人拍的,距离遥远,居然被他偷偷保存了。
他交代说:“生活里的一点一滴,我都喜欢留着。”
所以跟他有关的视频,顺手就存了。
温雪盈鼻子出气,哼一声:“你应该说:我们的一点一滴,我都留着,真是一点都不会说甜言蜜语。”
陈谦梵摘下眼镜,面容清隽,模样柔和,看着她时满目真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不是真相,我现在的话就是给你的失望埋下种子,何必为了甜言蜜语搞欺骗?”
“……”温雪盈败退。
一如既往的,冷酷但是诚实。
他笑着,哄她不用言语,用亲吻,舔舐。
手掌轻轻抚她抽疼的小腹。
困,但是还想亲她。
关了灯之后,陈谦梵在黑暗里托着她的脸颊,指腹轻轻碰在她的唇上,眼见他要压过来,温雪盈别了下脸说:“今天好累呀,我先睡好不好。”
“你睡你的。”陈谦梵说话声音还是冷静,但语气倒是莫名有种低头的渴求,“不回应可以,但是别躲我。”
“……”温雪盈腹诽:苍天啊,明天一定要去网上搜索,老公太粘人怎么办?
-
第二天告别仪式,殡仪馆来了更多的人,漫长的仪式结束,遗体送去火化。
等候的时候,陈谦梵和温雪盈坐在大厅里,百无聊赖地看着挂在角落的电视机,直到旁边传来婴儿尖锐的哭声。
两人同时往后一排角落看。
一个女人抱着宝宝,要喂奶,不得已地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她看看四周,想找个清净的角落,但是到处都是人,连厕所都在排队。
女人稍微背过身,靠着墙角。
陈谦梵第一时间解开了大衣的扣子,不过作为异性,这种场景怎么开口都很难堪,甚至连往那边多看一眼都尴尬。
温雪盈起了身,“我来吧。”
她把自己的外套脱掉,再把陈谦梵的穿上。
她浅咖色的呢大衣罩在女人的身上。
女人惊讶一抬头:“谢谢啊……”
温雪盈在她旁边坐下:“你是尹老师亲戚吗?”
“我老公是。”
“他人不在?”
“嗯,他跟朋友在外面说话呢。”
“……”温雪盈默了默,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孩子喂好奶,她伸出手指头逗了逗粉雕玉琢的小可爱,又跟女人聊了两句,问男孩女孩和小名生辰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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