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阮却只感肌犹栗栗,就在她再难忍受想要推开他之时,无花忽地收回了手,自袖中一拂,在伸出手之时,他的掌中躺着一枚碧绿莹莹的玉佩。
玉佩上雕刻着一宗笑口常开的弥勒佛,雕工细致,栩栩如生。
无花见方思阮的目光集中在手中玉佩上,才继续娓娓道:“我尚在襁褓之中时不知为何原因被抛弃在少林寺后山,师父听到婴孩啼哭声,循声而来,将我抱起之时,就在襁褓之中发现了这枚玉佩。他见这枚玉佩雕刻着弥勒佛,而且我一被他抱起时就立刻停止了啼哭,认定我与佛门有缘,于是收我为徒。
这些年来,我一直将这枚玉佩随身佩戴,但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我总会忍不住想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何原因才会将我遗弃。据师父所说,他发现我时,我一看就是一出生被一直悉心照料着的。或许是因为我的生身父母已遭不幸,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总归他们是有苦衷。
遇见你之后,我总想着若是我的父母没有出意外,没有将我留在少林寺后山,我就不会出家为僧,此刻我与你之间也不会两难全。但想想若是如此,我也不会来西夏参行,又与你相遇。冥冥之中,我们之间总是有缘无份。
我一直将这块玉佩视若珍宝,今日我就将它送与你。我此次来西夏参行已有半年,已到时间,不得不离开。玉佩如我,我身虽离开,但心却依旧时时刻刻伴你左右。”
他说话很是动听,连瞎编乱造的谎言都显得真挚动人,感人异常。
无花甚至已经可以预料到下一秒明昭公主梨花带雨的动人模样的,但身前人却是按上他的肩缓缓推开了他。
他正惊诧之时,方思阮却是微微一笑,望着他手里的玉佩,勾起唇角:“我可不会去想你,你既然要走,那就走吧。”
方思阮不接茬,他想要借着这玉佩之名来交换信物,从而引出参商剑,她偏不让他如愿,看他又会如何反应,于是又道:“这玉佩我可不要。你既觉得珍贵就自己好好留着吧!”
无花本以为她只是在耍小性子,因为他要离去,所以她故意要气气他。他在来西夏之后,跟两位西夏公主都接触过,另一位银川公主李清露岁数更小一些,很少和外男接触,单纯至极。
两位公主同父同母,一同长大,性子想是差不多。
他最后选择了明昭公主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在梁太后跟前更说得上话。这段时间相处以来,对于明昭公主,他自觉已是十拿九稳了。
无花面带微笑,视线落在方思阮脸上,像是看着个任性的小孩子,伸手而出,想要再好好地哄一哄她:“明昭......”
方思阮翩然朝后退了一步,斜睨着无花,她既然已经知道他此次是为参商剑而来,就不想再和他继续虚与委蛇下去,柔声道:“你该不会以为全天下只有你无花一个男人,而我又非你不可吧?”
无花脸上的笑意凝住,没有预料到会向来对他一往情深的明昭公主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此话的风格令他想起了一个人,
――石观音。
无花心中一悚。等他再回过神之时,方思阮已推门而出,再没有往身后看去一眼。
卫慕鸵恢焙蛟诖蠓鸬蠲磐猓看到方思阮迈步出来,立刻为她披上斗篷,紧随其后。
临行前,他状似不经意地朝着敞开的殿门里头瞥去一眼,殿内佛旁立着的僧人玉容秀雅如芝兰,神色怔怔。
卫慕蜕裆微凛,当即认出那僧人是有着“七绝妙僧”之称的少林寺和尚无花。
卫慕捅旧沓鲎晕飨囊黄诽茫能挤进西夏一品堂的人,身手在江湖之中都排得上名号,自然听得出殿中除却公主以外,还有第二人存在,只是他们的说话声很小,只断断续续地听到“离开”、“想念”之类的话语,当即惊诧不已。
难怪公主一直对他们视若无睹,原来是早有了心上之人。
只是这佛寺之中除却和尚还能有谁?
他本只以为公主的心上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和尚,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妙僧无花。
只因这无花无论在佛门之中还是在江湖之中,都颇负盛名,实在不像会是做出此等破戒之事。
卫慕痛掖乙裙后,瞬间就收回了目光,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如常,跟在方思阮身后,轻声问道:“公主可是要回宫?”
方思阮道:“出城去,阿鹘也好久没有出来了。”
她口中的阿鹘是只海东青。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1]。
辽人酷爱海东青,但本国又不产海东青,因此,他们常常向女真征索。耶律南仙当年嫁给李乾顺之时,辽国送来一对俊美勇猛的海东青,阿鹘正是这两只海东青的后代。
荒草古道,远处群峰苍凉覆雪。
方思阮一人行走在山间,她不喜欢那么多人总是跟随在她身后,就将随身保护她的侍卫都屏退在后。他们此刻远远地在外间侯成一圈,守住此山的通路。此处西夏境内,倒也不怕会有歹人出现。
方思阮用小刀割下一片肉凌空一抛,只听一声清啸,空中极速掠过一道白色飞影,尖利的喙叼过肉片,紧接着俯冲而下,眼看就要撞于方思阮身体之上,它又收了势,稳稳落于她的肩头,仰头吞下肉,复而亲昵地用喙轻轻地蹭了蹭她的发鬓。
方思阮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阿鹘柔顺的白羽。
海东青极难捕捉驯养,成活率也低,甚为珍贵。阿鹘自破壳而出起就有宫人专门喂养,未生长在野外,其野性不能够与其父母媲美,但却是几窝里面最为矫健的一只,更有着一双少有的白玉爪。方思阮一眼就看中了它,耶律皇后成人之美,便将阿鹘赠给她。
倏然间,不远处丛林间一阵极为轻微的悉索声传入耳畔,方思阮循声望去,一只灰色野兔扑进了浓密的草丛里。是刚才阿鹘的清啸声惊到它,野兔感知到危险的存在,立刻逃命而去。
小小的灰色身影一现,立即隐没在苍翠青草中。
阿鹘青黄色的眼珠一转,喉间发出“咕咕”声,双翅扑朔着,欲飞却顾及着什么,依旧立在方思阮肩上。
方思阮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叫。
阿鹘得了允许,霎时间振翅如闪电般窜进树林之间,逐兔而去。
方思阮脚尖轻轻一点,也飞身进林。
捕猎本是海东青的天性,阿鹘很少到野外来,这一趟出来她有意让它体会一番遨游天地间的畅快之感,并不急着追上去,只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又是一声清啸,方思阮本以为是阿鹘捕捉到了野兔发出的,但清啸声一声接着一声,渐渐的,清啸声中显出凄厉之音。她微微一顿,立刻追上去。
穿林而出,是一片苍凉的黄色,一缕袅袅炊烟直直地升向天空。方思阮目光从架起的火堆之上移至旁边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年约二十八、九,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落拓不羁,一身灰色旧布衣被洗得发白,看上去是个汉人。
此刻,他一手提着野兔的双耳,一手掐在阿鹘的颈间。野兔脚蹬了几下之后,放弃了挣扎。阿鹘见到她来了,原本扑朔的翅膀抖动得更加厉害。
男人感知有人闯入此地,用目光迎接她,落至她的面上,微微一怔,想不到这荒郊野外之地竟会冒出一个美貌的西夏少女来。
他正惊诧间,眼前的西夏少女已开口呵斥道:“你快将阿鹘放开!”只听她语调柔美清丽,虽是一身西夏打扮,但吐出的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男人行路至此,腹内饥饿不已,正巧有只野兔跃出,他一把捉住了野兔想要用他充饥,恰在此时,一只野隼俯冲而下冲他眼睛啄来,他当即扼住它的脖颈制止住它的攻击。不料又有一个西夏少女闯入。
他不知“阿鹘”是什么,但见这少女娇美柔弱,理所应当地认为她口中的“阿鹘”就是被他抓住的野兔。
他本就是外地来客,无意惊扰当地居民,面带歉意地将右手野兔递了过去,道:“姑娘,对不住,我不知这只野兔是你的宠物。”
阿鹘扑朔的长翅微微一顿,挣扎得越发厉害起来。
第89章 一只小天龙(4)
方思阮微微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话里存在着歧义,委实有些哭笑不得。但眼前的男人目光真诚,似是担忧吓到她,又将手里的野兔轻轻地掂了掂,朝她手边递过来。
野兔又蹬了两下腿,依旧无法从他手中挣脱开来。
阿鹘颈间白羽竖起,咯咯叫着示威。趁男人递野兔,这一松懈的时刻,蓦地身体一斜,尖利的双爪朝他胸前抓去。
“嘶啦”一声,男人胸前的衣服瞬间裂开了三道口子,极深,连里衣也彻底被划破,露出的肌肤上留下了三道淡淡的红痕。
他立刻展开左臂,又将阿鹘拎得远了一些,转过头,目光和张牙舞爪的阿鹘对上,忍不住笑叹着:“好凶的野隼!”
他虽被阿鹘抓破了衣裳,甚至差一点就皮开肉绽,但却没有气恼,语中反而带上了淡淡的赞许。
方思阮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从没见过阿鹘这么狼狈的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心疼,一时又颇感忍俊不禁,主动解开了这个误会:“我说的 ' 阿鹘 ' 是你左手抓住的那只海东青。”
男人闻言呆了一呆,原本以为的野隼竟然是只珍贵无比的海东青,他倏尔朗声一笑:“倒是我见识短浅,误会了。”
他说罢就将阿鹘递了过来。
方思阮轻轻从他手上接过阿鹘,抱在怀里。
阿鹘好似仍旧很不服气,不停地扑朔着翅膀,想要从她怀里溜走,去狠狠地啄眼前这个男人,好一雪前耻。
男人见这只海东青通身羽毛纯白,连一双利爪都似白玉一般。他之前只闻海东青之名,却未见过,那时他只听说契丹人和女真人将海东青视为珍宝,对其趋之若鹜,尚有些不理解。
但今日亲眼见到这海东青追击猎物,果然名不虚传,它的身形虽小,但薄云霄间却矫健神俊,又骁勇善战,实在世间难有。
这般神俊的鸟,他不由心生喜爱之情。
他忍不住心中感叹:难怪会有那么多人酷爱海东青了。
男人于是将野兔递到了阿鹘的尖喙前,含笑道:“既然这是阿鹘的猎物,我就不夺人之美了。”
他对阿鹘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但他这一举动在阿鹘看来却是十足十的挑衅。这野兔本是它的猎物,只在咫尺之间,眼看就要抓到它了,却被眼前这个粗莽汉子抢先一步夺去,已是忿忿不平。哪知这个男人此时又将猎物拱手送上,简直就是对它的侮辱。
阿鹘在它的同胞兄弟姊妹之间野性是最强的,堪称万里挑一。这时,男人的手近在咫尺,它的颈脖顿时一伸,就要去啄他的手。
方思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将阿鹘养大的,太了解它的性子了,及时抱着阿鹘往后退了一步。
阿鹘的尖喙将将在男人虎口划过,不痛不痒。
方思阮轻轻地拍了拍阿鹘的头,它向来极听方思阮的话,登时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缩在她的怀里。
方思阮向男人微微凝望而去,继而又微微一笑道:“公子,这野兔既然是你捉到的,那它就是你的了。”
少女抱隼而立,鬓若浓云,身披雪色斗篷,不施粉黛,但却娇艳迫人,此刻微微一笑,霎时间春融雪彩,令人顿生惊艳之感。群山空寂,唯有飒飒风声吹动她的裙角。
男人望着她,不知为何一时语塞,伸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活了将近三十年,向来不近女色,一心只有习武。后来蒙丐帮诸位兄弟看得起,被推举为丐帮帮主,此后,他更是全身心地扑在帮中事物上,根本不知该如何与女子相处。
少女已经拒绝,男人本想收回手。但又觉这样不好,这只野兔本就是这只海东青先发现的,本就是它的囊中之物,若不是它将野兔追逐至此,被他碰上。此刻这只野兔哪会出现在他的手里,说到底,是他半道截了人家的猎物。
男人思忖片刻,忽然道:“阿鹘逐兔至此,我才有机会抓到它,这是我们一人一隼合力捕到的,这野兔也该有它的份,不如我们一人一半。”
方思阮听到他的这一番话,知晓这汉子虽然外表粗豪,但内心精细,不愿欠人人情。于是,她也就不再拒绝,可她也不想提着血淋淋的半截兔子回去,缓缓道:“你可是打算要烤了它?”
男人望了眼一旁升起的火堆,柴火烧得正旺,发出“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回道:“不错,正是如此。”
“既如此,不知可否麻烦公子顺便把我的那一半兔肉也烤了?”方思阮问他。
“当然可以。”男人立即回答道。
一来一往说话间,那野兔已在男人手里被提了已有好长一段时间。
此刻,他们刚讨论完它的处置方法,下意识地一同向它望去。
那野兔早就不再挣扎,双眸紧闭,四腿下垂,浑身僵硬,好似已死去多时。
江湖人经常行走在外,风餐露宿惯了,自然猜到了这野兔是在装死。
两人的目光对上,淡淡的笑意掠过。在这一眼中,他们皆知晓对方和自己一样识破了这野兔的伪装。
男人笑了笑,提着僵硬的野兔向火堆走去,路过方思阮身侧之时,却是步伐一顿,朝她怀里望去,缩在少女怀里的阿鹘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显然是在为刚才的失利而郁郁寡欢。
忽地,他松开了自己的右手,野兔从他手里直直地坠地。
甫一落地,那野兔立即睁开眼睛,身体不再僵硬了,反而矫健至极,后腿猛地一蹬,登时如闪电般朝那茫茫原野上奔逃。
方思阮也顺势松开阿鹘,放它而去,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叫,而后仰天大声地喊道:“阿鹘,将它捉回来!”
男人眼带笑意,随后附和道:“阿鹘,我们吃不吃得上烤兔肉就看你了!”
他的声音雄浑有力,传得深远。
两人一前一后站立着,只差了半个身子,齐齐地向远处天空仰望而去。只见白影一晃,阿鹘已消失在天际。
澄澈的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蓝天黄土间两道声音先后回响在苍茫大地之上,原本荒芜的山间顿显生机。
千百年间,有无数行人旅客踏过这条山间古道,皆行色匆匆,风尘仆仆,无人会在此处停留而下,也不会发现此处的美景。
不知为何,随着这一句喊声出口,方思阮一直困囿在胸间的郁气一下子消散了,只觉畅快之极。
这种畅快,方思阮已有好久没有感受到了,自展昭离世之后,她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以致走火入魔。
在她被李秋水领回西夏皇宫,这其中好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茫茫然的,只由着身体驱使着自己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她已修得天下第一的武功,也觉得不过如此。入魔就入魔好了,左右她是个不生不灭的怪物。
这些年来,外人将她当作西夏公主,毕恭毕敬,方思阮一直不喜欢这种感受,愈发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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