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宝玉在桌子上挑挑拣拣,一下子选了好几瓶。
袭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宝玉的身后,见他那样子自己急的不行,这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林姑娘了?
思及王夫人的话,若是她看不好宝玉,怕是真的会像彩霞一般被赶出去不可。
连忙伸手拿了宝玉手里的胭脂,慌乱看了一眼窗外正当头的太阳,支支吾吾道:“爷,这会儿太阳毒着呢,你还是别出去了。”
宝玉还以为袭人要说什么呢,这话听得他笑了起来,抬手就要从袭人怀里夺回胭脂,毫不在意道:“我又不是个姑娘家,怕什么太阳。”
哪知袭人左右躲开,硬是不给,这一下子弄得宝玉皱起了眉头,他本就是叛逆性子,这府里哪个不是顺着他来?今日袭人这一反常态的样子,看得他莫名烦躁了起来。
忍不住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一个爷们儿还得受了你的桎梏不成?”
说完就强硬的拿回了胭脂,甩手出了门。
徒留袭人呆愣的站在原地,在宝玉那冷呵声中留下两行清泪。
看着这满屋子的鲜花,只觉得碍眼的很,到底是个奴才,比不得做主子的命。
而此刻出门的宝玉丝毫没有觉得有何异常,他现在满心都是刚刚凤姐的话。
“瞧瞧,还是我们家宝玉可人,长得多标志,要我看这府里也就林妹妹与你般配。”
“嫂嫂可别浑说,仔细给人听到,辱没了妹妹的名声。”
“呵,瞧你那脸红的样子,真当我不知道你对林妹妹的心思?要我说啊,与其林妹妹嫁出去,还不如你把她娶回来呢。”
“这如何可以?我已于宝姐姐有了婚约。”
“什么叫婚约?那不过是娘娘的一纸期许罢了,可合了八字?下了定?拟了日子?你啊,就是太老实了,难道你真心想娶的是宝钗而不是黛玉?”
“我......”
想到这里,宝玉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小跑的穿过沁心池,出了大观园。
自从祖母说了婚事,他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认了命,现在听了凤姐所言,他算是想明白了。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就是要认命,我也要将心底的喜欢说出口。
哪怕林妹妹不愿意,他也是欢喜的。
紧紧的握住了手里的胭脂瓶,没一会儿宝玉就远远地看见了那棵摇曳的石榴树。
只要一看见那棵石榴树,宝玉就知道他离林妹妹又进了一步。
走到门前,宝玉抬手轻拍了两下铜门环。
砰砰的响声惊扰了廊桥下假寐的八哥,惹得它嘎嘎叫个不停。
雪雁从一旁的抱厦出来,白了一眼那八哥:“一天天脾气不小,赶明儿就把你挂门口去。”
说完就走下台阶开门,看见门口的宝玉,雪雁丝毫没有意外,而是惊讶道:“宝二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宝玉红着脸,将手被在身后,摩擦着瓶身,看了看打量他的雪雁,踮起脚朝门内看去:“我来找林妹妹的,她这会儿可闲?”
“哎哟,真是不巧,姑娘午间被老太太叫去前面用膳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呢。”
听着雪雁的回话,宝玉一下子愣住了,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换来了他的片刻清醒。
老太太......
“正巧,我也去找老太太。”说完宝玉咬牙,头也不回的朝老太太屋里去了。
关上门,只见顾有枝正站在门后,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雪雁:“把这个交给兴儿。”
待雪雁走后,等在门后的顾有枝走到门口,透过缝隙默默地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心下很是担心,不知这步棋是否可行。
从黛玉病倒之后,顾有枝就在思索该如何待着黛玉离开荣国府,从林管事的口中,她得知沈家和林家的婚书有一份拓印在贾母手里,很显然贾母从一开始就得知了此事。
所以她才会明里暗里的阻扰宝玉和黛玉的亲近,话虽如此,依照贾母的性格,她对贾敏心怀愧疚,一直有心在黛玉的身上弥补,想要贾母将黛玉婚约的事情坦诚布公怕是不太可能。
但是事从缓急,眼下这个情形,若是不下一剂猛药,逼迫一番,且不说荣国府会不会被荣国府的覆灭累及,单说黛玉连连受梦魇侵扰,伤其心神,为避免重蹈覆辙。
顾有枝不得不出此下策,贿赂贾琏,以贪财的凤姐入手,来给这本不平静的荣国府点个火,催上一催。
提着一口气来到贾母门前的宝玉,临了快进门的时候,听见里面软声细语的交谈声,反而步子慢了一下来。
握着手里的瓷瓶抵在手心里生疼,宝玉悄悄地走到屏风后,探头就看见林妹妹坐在老太太的身旁跟着惜春两人翻手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逗趣,惹得老太太看热闹。
只见她双手飞翻,好不利索,这样灵动的妹妹,三两下就看的宝玉入了迷。
这才是妹妹不该有的样子。
正在他进退为难的时候,身后一人猛地将他推进了屋里,还没等他踉跄的站稳身子,就听见琥珀捂嘴偷笑的给老太太告状。
“老太太您快看谁来了?这宝二爷好端端的正门不走,非得从偏厅悄摸的进来,也不知打什么鬼主意呢。”
说着就见琥珀端着几份冰碗进来。
本在榻上昏昏欲睡的贾母一听,精神头也跟着起来了,睁开眼瞧了瞧,见宝玉那害羞的模样,忍俊不禁了起来:“好你个臭小子,还不快来祖母这儿,让祖母仔细瞧瞧。”
说着就心疼的招手将宝玉唤到了跟前儿,拉着他的手摸了摸,又看了看脸色,见他面色红润,也就放心了不少。
拉着人就在身边坐了下来,指着宝玉和惜春道:“既然来了,就陪祖母在这儿玩耍一会儿,正巧你两个妹妹也在。”
依偎在贾母怀里的宝玉,眉目柔情的看向了另一边的黛玉,见她只管和惜春妹妹玩,也不看他,心里着急。
于是拿出胭脂递了过去,对着惜春道:“巧了,前儿我调了几盒胭脂,正说给你们送去就在老太太这儿碰见了,你们快看看喜欢不喜欢。”
说着就要伸手去拉黛玉,反倒是被惜春抢了先。
一把躲过宝玉手里的胭脂,看着他上下扫了两眼,模棱两可的说道:“就这就凭胭脂那值当哥哥专门跑一趟,随便差个丫头了事。”
说着就在林姐姐和宝玉中间眼波一转,看着宝哥哥那样子,心里跟个明镜似得。
她是惯看不得这样子的,偌大的国公府弄得乌烟瘴气,想着外面那些乌七八糟的传言,惜春只觉得脏了自己的耳朵。
拉着林姐姐起站起了身,将手里的胭脂递给鸳鸯,走到老太太跟前儿,正要说些什么。
就听见宝玉着急忙慌的道:“妹妹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随便派了丫头就行了,这是我专门给林妹妹研制的,哪儿有你说的那么轻便。”
“哥哥真是昏了头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林姐姐的胭脂有的是丫头调制,再不济京城的百宝妆月月往府里送新品,怎么就需要你个爷们儿动起手来了?”
惜春才不怕他呢,左右她早在抄检园子的时候就不怎么于他们往来,免得平白惹些是非。
“我......”
“好了。”贾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重重的叹气,“一家子兄妹吵吵闹闹的做什么。”
惜春一听老太太的话,就知道她想要不了了之,扭身生闷气。
黛玉轻轻拉了拉惜春的袖子,对着宝玉道:“宝哥哥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胭脂确实不好收,不若放在外祖母这里,留个念想可行。”
“这是我专门给你做的。”宝玉上前两步,看着近在眼前的林妹妹,张口想要说的话有很多,但是他手心冒汗,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是说那场梦?说他不愿她如梦中那般含恨而去,于是此生想与她共连理。
这样荒唐的话,说出去林妹妹肯定会当他犯了疯病。
那该怎么说?这琏二嫂子只引路,不支招。
这下急的宝玉额头冒起了汗了。
“我看行。”贾母一把将宝玉拉到身边,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继而说道,“就听你妹妹的,放在祖母这里。”
第114章
“祖母,我不愿同宝姐姐成亲。”
宝玉不知道他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在老太太身边说出这样的话。
但是内心的私欲在一遍一遍的提醒着他,若是他再不开口,今日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就在刚刚看着林妹妹离开时,一步步从他眼前消失的场景,他仿佛坠入了那场梦中,月明星稀的夜晚,本是一团喜气的大观园,独独只有那隐在竹林的潇湘馆在唢呐声中一点点的陷入了灰白色。
是上天在提点他吗?宝玉不止一次的这样问自己,是的吧。
所以宝玉直起身,跪在了贾母的面前,想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看着那端端正正跪在跟前的宝玉,贾母失语了良久,鸳鸯连忙上前不停地帮贾母抚平胸口,看着宝玉劝说道:“宝二爷,你可莫说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哪知宝玉倔强的跪在那里,对鸳鸯给的台阶恍若未闻。
气的贾母拿起手边的糕点就丢到了他的身上,本想当头给他一下,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子,贾母怎么也下不去手。
“荒唐,婚姻大事,岂容你儿戏?可是哪个贱蹄子又去你耳边煽风点火了不成,婚期在即,让你敢冒着大不韪在我眼前作怪!”
宝玉不敢直视老太太的眼睛,生怕祖母在这一刻看清了自己眼底那不堪的想法,连连摇头道:“没人,是孙儿自己的想通了。”
说完宝玉重重的垂下了头来。
“我看你不是想通了,你是想要我的老命啊!”
一句话就将宝玉置到了不孝之地,跪步上前,抓住老太太的手,恳切的哀求道:“不是的祖母,我与宝姐姐本就无儿女之情,又何苦......”
贾母拂手挥开了宝玉搭在她膝盖上的手,难得冷面的看着他:“何苦?那你告诉我这世间谁人不苦? 你可曾在寅时站在城门上见过城外老农排队进城讨生活的场景,他们不苦?
你可曾去金水桥旁见过为求一句圣言而磕破脑袋的言官,他们不苦?
祠堂里那一排排的牌位,他们为了奠定贾家这百年基业,他们不苦?我且问你,你可曾好好的拜过贾家的宗祠,记住了祖辈的名字?”
寂静的厅堂被笨重的西洋钟的敲击声打破,贾母抬起她那布满沧桑皱纹的面孔,看向了前方那一面六扇屏风,上面刻画着连绵起伏的群山,象征着贾家的不朽的传承。
那是她初为人妻之时,上一任当家主母传给她的传家宝,到她手里,已经历经三代。
她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下一任继承这块屏风的会是谁,二十年了,她都没有找到一个合格的继承者,每当坐在这里,看着那扇屏风之时,她都会想起婆母说的四字警言:舍小为大。
所以为了贾家,她舍弃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的女儿。
她的内心,又何尝不苦啊!
虽然她不喜宝钗,但是从这几年的观察中,她知道那孩子担得起这块屏风,比她表姐王熙凤圆滑隐忍,比她姨妈王夫人沉稳平和。
就凭她代管园子那段时间的手段,拿捏得了府里那些日日在外人面前论资排辈的老人,就能看出她是个狠厉的角色。
所以,在得知元春的授意之后,她顺势而为,选中了她。
可是对宝玉来说,他的眼里只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他又何曾知晓在这朝代更迭的时代世家大族的举步维艰。
贾母的一字一言,无一不在鞭笞着宝玉的心灵,内心的恐惧占据了他的身心,跪着他不停地发抖,额头冷汗淋漓。
“下去,去祠堂面对着祖宗的牌位跪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叫你起来。”
说完贾母就踉跄的站起身,鸳鸯看了一眼宝玉,不停地给他使眼色,无奈只能搀扶着老太太进了佛堂。
对着墙上高挂的神灵,贾母点燃三柱香,心中千言万语不敢说出口,只能在嘴里不停地阿弥陀佛,眼含热泪,有苦难言啊。
支走了鸳鸯,看着鸳鸯放在一旁的几瓶胭脂,伸手夺了过来,狠狠地掼在了墙上,顷刻间墙面上殷红一片,刺痛了贾母的眼。
捶胸顿足的跪坐在蒲团上:“孽障啊孽障!你又是何苦折腾了自己,又来折腾我。”
起身独自走到佛龛前,从暗格里拿出了三年前的那封信和一枚玉佩,独自坐在昏暗的佛堂里,思绪飞远。
而厅堂中的宝玉,失魂落魄的离开,还未走到门前,就听见了内室传来的破碎声,身子一抖,一下子憋着的泪,就再也忍不住的掉了下来。
轰隆隆,暗雷滚滚。
顾有枝站在贾母院子后面的东西穿堂之间,眼神清冷的看着远处跌跌撞撞朝远处走去的宝玉。
握着手里的雨伞,抬腿缓步跟了上去。
没一会儿黄豆大小淅淅沥沥的小雨打了下来,隔着薄薄的雨幕,远远的顾有枝撑伞走在宝玉身后。
在这一刻,她想了很多,不停地在追问着自己在这件事上,是否对宝玉太过残忍。
但是她除了从宝玉身上入手,已经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几日前,在她与林管事决定以婚事带走黛玉时,她从沈大人的来信中得知,早在黛玉三年孝期一满的时候,他就曾委托他的祖父书信了贾母,商定婚期,想要完成林如海生前的遗愿,接黛玉离开。
但是一直被贾母以黛玉年幼,想要多留在身边教养两年为由婉拒。
顾有枝常常在思考着贾母对黛玉复杂的感情,说她疼爱她,不假,但她又次次伤害了她。
说她不疼爱她,又假,因为她总是把她捧在手心,呵护备至。
贾母到底是怎样的贾母?
“宝玉!”
在顾有枝思索中,听到了一阵惊呼,抬高雨伞举目望去,就见王夫人远远的迎面走来,看着被雨打风吹的宝玉震惊不已。
拿了彩云手里的伞,就朝自己的儿子跑了过去,为他遮风挡雨,像鹰一般将他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单手护着宝玉,就要将他带回自己的院子。
哪知却被宝玉拒绝:“不了太太,祖母罚我跪祠堂。”
说罢,就挥开了王夫人为他遮挡的雨伞,就着这瓢泼大雨,一步步的朝祠堂走去。
“你疯了?”
王夫人惊愕的转身要去追他,就在间隙中看见了远远站在甬道另一端的顾有枝。
想起袭人的话,王夫人眯了眯眼,不再去追那执拗的宝玉,而是挺直了身板,朝着顾有枝走去,站在她的面前,睥睨的盯着她道:“大胆奴才,没看见主子淋雨吗?来人啊,把她给我按跪在这里,什么时候雨停了,什么时候才准离开!”
这......彩云和绣凤一下子进退维谷,毕竟顾妈妈可不是荣国府的奴才,人家可是良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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