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又收回了视线,拿起放在桌案上的金剪子,对着画卷比划了一番,似乎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下手。
顾有枝一转身就看见黛玉在灯下拿着把剪刀,看的她眼前一黑,连忙快步上前,要知道这姑娘长那么大别说动剪刀了,连根针都没有碰过。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走上前就看见黛玉对着那幅画斟酌了半响,拿了她手里的剪子,站在身后。
黛玉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无奈的笑了笑,拿起手帕在茶水里浸湿,轻轻的覆在画卷的边缘,一遍又一遍,直到慢慢浸透,抬眸看着皱眉的顾妈妈,轻声问道:“前面怎么样?”
这一问顾有枝也回过了神来,将手里的剪子放在案边,一边回话,一边拿起一盏琉璃灯到书桌前为其掌灯:“自从姑娘回来,老太太就将二太太圈在了她的院子里,令其不得随意外出,看样子是防着姑娘去找二太太的麻烦,再起冲突。”
俯身在桌前的黛玉闻言轻笑了一声,微微点头表示知晓,左手伸出一指,轻轻的摩擦着湿透的边缘,直到画卷起了毛边。
候在一旁的顾有枝见状取下头上的发钗递了过去,黛玉接过后用尖端慢慢的勾勒,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覆在画面上的第一层起了下来。
擦了擦鼻尖的细汗,将其小心的放在一旁,嘱咐顾妈妈稍后让春心用画布重新覆上。
转眸看向桌上只剩一层浅黄色画布的画卷,拿起剪子沿着边缘裁了下去。
哗啦一声,只见黛玉撕开画布,一张泛着陈旧的黄色纸张,从里面轻飘飘的落在了桌面上。
顾有枝惊讶的直起身,将手里的灯凑近了几分,她竟然不知这副画里面居然还暗藏玄机。
吾兄,见字如面...
居然是贾敏生前写给其兄贾政的亲笔书信!
“姑娘,这...”
黛玉拿起那封薄如蝉翼的信件,逐字逐句的默看了一遍,虽然早已猜到母亲的用意,但是亲眼所见之时,难免心怀感慨。
黛玉拿起那封信对着顾妈妈扬了扬,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眸光一深:“谁说我找的人一定是她?”
将信件交给顾妈妈收了起来,起身进了内室,对着顾妈妈道:“明日齐五进府之前,让他去找贾蔷,可怜那痴情种,到现在都浑浑噩噩还真以为那丫头生前是失足落水而死,都这个时候了,也该给人一个交代。”
顾有枝上前一边掀开珠帘子,等黛玉进了里间,才轻手轻脚的放下帘子,闻言犹豫的开了口:“只怕蔷大爷早就忘了那丫头了。”
屋内灯光闪烁,照的人影绰绰,噗呲一声,灯芯烧的炸开。
顾有枝见状正准备上前,一旁的黛玉抬手止住,缓步上前,拿起放在一旁的剪子,对着烧焦的灯芯轻轻一剪,原本微弱的灯火忽而大亮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黛玉勾唇浅笑,对着顾妈妈道:“那可不一定,情之一字,最为难解。”
几番思忖之后,顾有枝点头离开,对着候在外面的雪雁、紫鹃,让她们伺候姑娘洗漱安寝,又嘱咐春心去修缮那副烟雨图。
子时已过,入秋后,北方的夜里已然有些许凉意。
只见月朗星稀之下,随着OO@@的几声,原本寂静的院子里亮了几盏灯火,慢慢的汇聚在了那棵石榴树下。
“顾妈妈,要不还是我来吧。”居然是点酒的声音,月色下,点酒压低身子对着俯身在树下的顾有枝说道。
一道嗡嗡的声音从树下传来:“不用,你惊醒点,打好灯。”
点酒站在树下,举着灯观察着四周,踮起脚尖朝着上房看了看,今夜紫鹃守夜,屋子里没有动静,想必睡得深了。
低头举着灯朝洞口探了探,就见顾妈妈抱着一个青黑色的箱子上来,点酒看的瞳孔一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夜,也太冷了。
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害怕那玩意儿,闭眼呼吸了几下,退后两步给顾妈妈让了路。
一路轻声小跑的去了后面的厢房,才刚刚走到门口,房门就从里面打开。
王嬷嬷连忙将人迎了进去,对着点酒摆了摆手,等着顾有枝进门,就反手将门关上。
送了顾妈妈回屋子,点酒转身回了院子里,正拿着铁锹将土掩回去呢,就听见隔墙的巷道里传来了老妈子打更的声音。
吓得点酒一哆嗦,差点将手里的铁锹扔地上。
嘴里一边嘟囔,手下不敢停,三五下掩盖好,对着石榴拜了拜,收了收东西,赶忙跑回了自己屋子里。
这厢,顾有枝一进屋就将手里的箱子放在了早就铺在地上的粗布上,然后立马脱了身上沾了泥土的衣服,上上下下清理了一遍。
等收拾妥当了之后,才出了里间,只见王嬷嬷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木棍想去撬开那箱子,顾有枝看的皱起了眉头:“碰那玩意儿干嘛,你也不嫌晦气。”
王嬷嬷闻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不甚在意的说:“我这不得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别当时候被摆了一道。”
本来走到桌边想要倒水喝的顾有枝愣了愣,放下手里的杯子,走过了过去,看着地上的箱子道:“不可能吧,当初前婆婆可是当着我们的面儿打开的,里面实实在在有东西的。”
末了还想了想刚刚手上的重量,不像是个空箱子,不过既然王嬷嬷这样说了,小心起见,打开看看也无妨。
只是一想到里面是个死婴,顾有枝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忌讳。
对着王嬷嬷说让她等一下,转身出了门,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几叠纸钱。
见王嬷嬷看着自己手里的纸钱,顾有枝讪笑了几声:“前段时间撞见小红给平儿那丫头烧纸钱,私底下找她要的。”
从桌上拿了可空碗放在箱子前,面色凝重的看着那口箱子,抬眸看向王嬷嬷,见她朝自己点头,于是点燃纸钱放进碗里,双手合十拜了拜:“得罪了,莫怪。”
往手里擦了擦药粉,隔着布打开锁扣,只听啪嗒一声,顾有枝轻轻将箱子开启。
王嬷嬷站在一旁,皱眉望了进去,复而匆忙的别开了眼,急促道:“关上吧。”
一股浓烈的腐朽之气从箱子里传出,顾有枝屏息关上箱子,快步打开房间的窗户,过了良久那股子气味才消散出去,只是房间里依旧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尸臭。
“看见了吗?”顾有枝站在窗前问道,她刚刚提心吊胆的根本不敢朝里面看,现在她都觉得自己的手就像有蚂蚁在爬一样。
真是遭罪了,见王嬷嬷点了点头,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迫不及待的转身走到脸盆前,拿起皂子就狠狠地揉搓着手心手背:“这要是都扳不倒她,我都干脆跳护城河里去算了。”
“诶,话可不要说太满啊。”王嬷嬷蹲下身,用粗布将箱子包裹了起来,想起刚刚箱子里那场景,手里下意识的轻了许多,一个还不足半臂长的干瘪尸体,浑身都布满了紫黑色,一看就是身前被下了猛药活活从母体里剥离出来的。
也不知该可怜王夫人,还是该说王氏的心狠。
“姑娘怎么说?”
顾有枝擦干手,将帕子搭在架子上,看着王嬷嬷将箱子搬到里间藏起来,想了想回道:“听姑娘的意思,应该是要将王夫人逼出来,老太太一心想要息事宁人,你也知道,姑娘谋划了那么久,怎么可能白白放过她,不死也要脱层皮。”
想来也是,眼看着时辰过了大半,王嬷嬷收拾了一番,见顾有枝坐在桌边没有动静,不禁疑惑道:“你还不休息干嘛呢?”
“你睡吧,我睡不着。”一想到屋子里那口箱子,顾有枝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还是王嬷嬷经历多,胆子大,挖箱子已经要了她半条命了,打死她都做不到跟那箱子睡在一个屋檐下。
王嬷嬷看着她嘴硬那样子,免不了打趣她一番,末了还是说道:“你去隔壁找春心那丫头凑活一宿吧,明儿外面的人进府,还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去呢,可别误了事儿。”
既然王嬷嬷都这么说了,顾有枝脚底抹油,抱着被子就溜走了。
那干脆的样子,看的王嬷嬷一愣一愣的,哑然失笑。
探头吹灭了灯,一夜无梦的睡了过去。
翌日一大早,林家在府外的仆从有序的进了府,不进墨方、齐五、小豆子,连月揽、桑安都跟着一道进来了。
先去老太太那里问了安,然后男仆跟着林之孝去了前院安顿,丫头们跟着顾有枝进了内院。
虽然事出匆忙,但还算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只要不耽误婚期,简单点也无妨。
看着沈大人的意思,京城估计也是小办,沈家立家在蜀中,身为沈家长子,婚宴肯定是回蜀中打办的。
所以林管事这边也没有对荣国府这边的安排提出异议。
日落时分,小豆子趁着府里交班之际,偷摸的从前院溜了进来。
“姑娘,梦坡斋有请。”
正坐在廊下挑逗八哥的黛玉闻言挑了挑眉,捏着手里的银簪子戳了戳它:“来的倒是挺快的。”
起身进屋换了身衣裳。
龟缩在翅膀里的八哥,听着动静探出头,眼珠子嘀溜一转,张嘴就是嚷嚷:“要死了要死了,杀鸟了。”
台阶下的小豆子爬到廊桥上,好奇的问:“你怎么跟顾阳哥一个德行。”
顾有枝一出门就听见这话,白了一眼那八哥,看的她直呼丢人。
第122章
因着府里要办喜事,可谓是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喜气,随处可见的地方都挂上了红带。
前院到底不比后院,多了几分肃静,少了几分嘈杂,顾有枝扶着黛玉在小豆子的引领下,走了一条小道避开了府里那些眼闲嘴杂的婆子。
还没进梦坡斋,就在几米开外的避风亭旁看见了守在那里的齐五,他对着顾妈妈颔首。
顾有枝理了理黛玉身上的斗篷,给她戴好兜帽,支走了小豆子,随着齐五进了梦坡斋。
“姑娘。”齐五低头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
黛玉隔着顾妈妈,侧身站在一旁,闻言轻声道:“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已然办妥。”
轻轻应了一声,黛玉一手捏着兜帽,进了院子,只见四处悄然无声,就有书房门口一老翁垂头肃立在那里。
见林姑娘进院,老翁抬手轻叩了两下房门,便抬手说道:“林姑娘,请进吧。”
顾有枝上前掀开帘子,对着身后的齐五点了点,跟着黛玉一同进了贾政的书房。
扑鼻而来的就是满屋墨香,以往只道是人如其名,没想到他的书房格局也如他的秉性一般,一板一眼。
没有过多的装饰,屋子的左手边是一个水利沙盘,想来是与数月前的水患有关,右手边是高高大大的四方书架立于书桌之后,上面满是古今中外的藏书,而贾政就端坐在那里。
见黛玉进屋,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身前的书案上是一封展开的书信,不过并不是贾敏生前那封。
顾有枝垂首替黛玉解下斗篷,退后几步走到门边静候。
“二舅舅。”
贾政扫了一眼门边的顾有枝,没有多言,转眼看向身前那个屈膝向他行礼的外甥女,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挥手让她起身,指了指窗边的矮榻让她坐下。
进府三年,她多居于后院守孝,除了每年的中秋除夕,贾政很少再有多余的机会见到她。
哪怕是见到,也会远远的避开,说是外甥肖舅,她却更像她的母亲贾敏。
以往看过几次也只当是模样有几分相似,她的母亲在她这个年岁的时候,哪儿都待不住,天一亮就恨不得天天往府外跑。
大哥贾赦的年岁比他们要长上许多,贾敏很少纠缠与他,遂年少时多是他们两兄妹一块长大,母亲管教甚严,但是父亲却很宽厚,常常打掩护送他们出去游玩。
所以贾敏从小就养成了一个天真烂漫、活泼好动的性子,而他这外甥女却不同,太安静了,十一二岁的年龄,竟能在一方小院里安守三年,和她的母亲一点也不像。
就像现在,她能安安静静的坐在窗下,耐心的等他开口。
若说不像,她却有胆子避开贾母来独自见他,这点胆量,偏偏又叫贾政觉得与她母亲很像。
贾政起身,从一旁的案几上沏了杯茶,缓步走到榻前放置在小桌上,温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的,本不想多此一举,但思及你快出嫁,却无父兄赠言,遂见此一面。”
垂首坐在榻上的黛玉闻言眼睫轻轻一颤,抬首望了过去。
贾政触及到她的视线,侧身避了开来,走到书案前说道:“在你来之前,我收到了沈云归的书信,他早已代你开了口,我与他同朝为官,本对他无感,但是见他能为你做到这份儿上,看来你父亲确实为你觅得了一位良人。”
啪嗒,看着桌上的那封书信,渐渐模糊了双眼,一行眼泪随着黛玉的脸颊滑落到了她的手背。
“你也不必多言,安心待嫁,老太太那里我自有安排,至于王氏...”说到王夫人,贾政皱紧了眉头,痛苦的闭起了双眼,说到底这些恩恩怨怨都是他们上一辈的冤孽,偏偏害苦了几个孩子,叹息的说道,“待宝玉婚后,我会立马送她回金陵老宅,绝不食言。”
摇头在书案前静默了良久,黛玉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见他走到一旁的书架前,打开抽屉拿出一锦盒,轻轻打开,从里取出一枚通体碧玉的印章,苦涩的开口道:“这枚碧玉章是我亲手所刻,现送与你,女儿如花,愿你与云归相濡以沫、恩爱绵绵。”
黛玉看着递到眼前的那枚印章,放在身前的手指忍不住战栗,木讷的站起身,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过来:“我...”
来之前,她有很多话想要说,她的步步谋划,一点点消耗王夫人的心血,就是在等着这一刻,她要在二舅舅的身前亲自揭穿王夫人的假面。
她想过争执、想过诉苦,甚至想过无情的质问他。
侧目看着书桌上那封展开的书信,黛玉忍不住哽咽了起来,她孑然一身的走到这里,本就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然,哪怕最后与外祖母和王夫人鱼死网破困与荣国府,她也不会后退半步。
...
接过二舅舅手里的印章,黛玉看向了顾妈妈。
顾有枝会意的走上前,从怀里取出一封泛黄的书信,垂首递给贾政。
“既然二舅舅已有谋划,外甥女就不再争辩,只是此信乃家母生前所写,交待我有朝一日可以转交与您,遂不敢不从,还望二舅舅谅解。”
垂首一拜,黛玉在顾妈妈的搀扶下,离开了书房,摩擦着手里印章上的花纹,摇头笑出了泪来。
百子石榴...
应该本就不是送与她的吧,可惜了...斯人已逝。
仰头看着天空,晴空万里,着实是个好天气。
转身离开了梦坡斋,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书房传来七零八落的破碎声,黛玉脚步微微一顿,冷漠的瞥了一眼,将手里的印章丢给了身后的齐五,径直离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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