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的惊心动魄让他心跳如雷,犹有余悸。
谢神筠从桌上坐起来时雪白的一张脸上还沾着零星血迹,更衬得她面容冰冷,眼里似结了冰霜。
“有事,”谢神筠垂眸,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衣裙,冷冰冰地说,“我这是新裙子。”
谢神筠今日穿了一身明红广袖,衣间织银绣彩,满绽雪白牡丹,花瓣还用银线缀了华彩,熠熠生辉。
可现在她衣上沾了污血,白牡丹成了红芍药,血渍深入纹理,就算能洗干净这身裙子也算是毁了。
阿烟看她周身狼狈止不住地跺脚:“唉呀,怎么搞成这样……”
谢神筠抬手,她立时噤声。
沈霜野抿唇盯着她,这才反应过来先前谢神筠先前躲在他身后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神筠爱洁,他早便知道。
烛火被微风吹得轻晃,谢神筠雪白面容上那一点红色极为扎眼,她神情愈冰冷,眉眼却愈发艳。
她再开口也是颐气指使:“这条裙子你得赔。”
沈霜野眼底幽暗:“我方才救了你。”
“我方才也救了你。”谢神筠从袖中摸出丝绢一点点将面上血渍擦干净,“这是两码事。”
脸上的血能擦干净,发间却仍有血污,她周身狼狈仍似披红拥锦,生死一刻也不能叫她动容。
对身上沾血的厌恶却是真真切切。
谢神筠将绢帕收入袖中,道,“放心,这裙子我今日穿了一天,不叫你全赔,也就是半年俸禄而已。”
“那我这半年可得喝西北风了。”沈霜野闻言,拇指按着刀柄,说,“郡主是打定主意要讹上我了。”
“沈侯爷用词可得谨慎些,什么叫讹?”谢神筠抬眼,面上析出点似笑非笑,“若不是你,我如何能惹上今日一桩祸事?”
谢神筠说得信誓旦旦,好似真看不出来后面那名刺客是径直冲着她去的。
沈霜野拔下深入窗棂的袖箭,沉沉看她,说:“那名刺客可是冲着郡主来的。”
方才生起的小火炉在混战中被踢翻,炭火撒了一地,还有零星火星在血中苟延残喘。地上的污血濡湿了沈霜野袍衫下摆,原本深色的衣衫还未干透,沾了血渍颜色更深。
经了两场生死力博,他同样狼狈不堪,但气势愈发冷漠沉着,如霜侵寒秋。
“是冲着我来的,”谢神筠淡道,“但侯爷怎么也不想想,前后两场伏杀的相同之处。”
舱外人早循声望了过来,宣蓝蓝攀着门框往里看:“这是怎么了?”
“你、我,还有宣世子,可都是经手过燕州城外那批贡物的人。”
谢神筠踩着凳子下来,目光扫过舱内一片狼藉,轻声说,“我若遇害,今日众人焉能得好?”
谢神筠敛了神色出舱去,阿烟亦步亦趋的跟着她,两岸灯摇烛红在夜色中分外清晰。阿烟先前赶着船朝近岸处漂,只图以最快的速度上岸,不求岸边有泊船处,此时船已近岸,渐闻人声。
此地偏僻,无甚人来往,但远处人影憧憧、喧嚣鼎沸,尘世烟火气吹散了肃杀氛围,叫人的心都在这喧嚣中安定下来,有恍如隔世之感。
宣蓝蓝喜道:“靠岸了!”
这日原是游湖赏春散心,过得却叫人心惊胆战,宣蓝蓝早就受不了了,第一个跳下船去,下船时腿一软,后怕都浮出来,险些栽倒在地。阿烟嫌弃地扶了他一把,又顺手在他背上一抹,把手擦干净了,这才转身去扶谢神筠。
宣蓝蓝对此一无所觉,下了船之后他本能的想往人多的地方去,但又不敢孤身一人,只好站在船下踌躇。
谢神筠出行时皆有禁军护卫,要不了多久就会赶来。
沈霜野最后下船,站在柳树垂影中,隐约现出一线雪亮刀锋。
“若刺客真因贡物而来,那今日风云皆因你而起,你才是罪魁,”沈霜野道,“你在买回那批贡物时算的就是今日。”
庆州矿山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陆庭梧太狠了,他炸掉了矿山,也抹掉了自己在这件事中的所有痕迹,谢神筠扳不倒陆庭梧,但她不会甘心让诸般谋划都付诸流水。
此前她按下了庆州私铸兵甲的事,甘心让俞辛鸿替罪而死,是因为她还有后招。
谢神筠没有承认,转而问:“侯爷难道不好奇那批贡物从何而来?”
沈霜野绷紧了手背。
贡物的来处被他们心照不宣地忽略,是因为它非常关键。
“年前太子殿下要翻徐寿二州的贡船案,但最终无功而返,”沈霜野在兵部看过剿匪的卷宗,“这案子最开始便是因为两船贡物被劫,最后剿匪时却没有提及贡物去向。”
沈霜野直截了当地道,“瑶华郡主神通广大。”
现在回想,谢神筠向他透露私铸兵甲案中有她的手笔正是俞辛鸿入狱之后、太子要查贡船案。
私铸兵甲案是谢神筠的第一把刀,贡船案是第二把。
“侯爷太看得起我了,我要是真的神通广大贡船案就不会只是以府兵通匪结案。”谢神筠的冷酷残忍在这句话里彰显得淋漓尽致。
她在暗示沈霜野府兵通匪的真相。
“你知道庆州失踪的章寻是徐州被流放的府兵之一吧?流放至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他一个,因为俞辛鸿在矿山案之前就吩咐人秘密地杀掉他们了,要在矿上伪装出意外很容易,但俞辛鸿为什么要杀他?”
沈霜野微微眯眼:“你在找他,不仅是因为他握着庆州矿山的证据。府兵通匪的案子同样有蹊跷,贡物被劫和你有关。”
“贡物被劫就是关键。府兵被灭口只意味着一件事,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呈堂证供。”谢神筠道,“私铸兵甲算什么,铸出来的兵甲被送到了哪里才是重点,又是谁在用这些兵甲?侯爷是带兵之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东宫为何如此受忌惮?不仅是因为皇帝日薄西山,而太子年轻力壮,还因为东宫可以拥兵自重。大周储君不仅拥有幕僚和属臣,还可以私养亲兵,只听太子调遣的东宫十率府就是天子卧榻之侧的威胁。
延熙八年以后,天子抱恙,皇后听政琼华阁,复用北衙禁军。
以东宫属官为首的朝臣反对皇后摄政,矛盾最激烈的时候朝中甚至有瘸与外朝之分。
太极宫不需要天子,甚至也不需要天子的朝臣,因为东宫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取代天子而出现的。
大周建国百年,出过数十位被废的太子,失败者的不甘变成了太极宫阶前凝固的血,但仍有人宁愿赌上性命去求得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没有人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来取得皇帝的信任,因为放弃权力就意味着任人宰割。
谢神筠在暗示他。
“贡物被劫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它暴露了徐州多年来的匪患,天子不会容忍这种挑衅,剿匪势在必行。”沈霜野道思路清晰,他在跟着谢神筠的话走,“这就是你的目的,它同时也会把徐寿两州存在的暗流赤裸裸地摊开在天光下。”
但谢神筠没有成功。
沈霜野弄错了顺序,贡船案发生在矿山案之前,通匪的府兵是被果断抛掉的弃卒,这才有了燕州城外被缴获的私铸兵甲。谢神筠看似处处落后一步,实则她的算计远比那要早。
“陆庭梧可以因为担心私铸兵甲的事情暴露就炸掉矿山,当然也能把徐寿二州的事情遮掩过去。”谢神筠道,“矿山案里替罪的是俞辛鸿,贡船案中就变成了那些府兵。”
伥鬼真是种可怜的东西。
但谢神筠脸上看不出可怜惋惜,“现在证据就在你眼前,无论是庆州矿山还是两州府兵,其中有冤屈就该翻出来大白于天下,这才能告慰含冤枉死的那些人。”
“大义凛然不适合你,”沈霜野眼神很冷,同平时的漫不经心截然不同。
他来了长安,枕的是温山软水,可皮肉和骨头还是刀剑淬成的,开口时隐有风雷。
天边真有惊雷炸响,春雨细如丝织。从刚才起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势不大,洗不净身上血污,也盖不住满地狼藉。
远处的春评台上渺渺歌声婉转,谢神筠隐在树下,血色在她裙间绽开芳华。
沈霜野声如寒冰:“你是踩着尸骨上位的人,含冤枉死的人在你眼里也只分有没有价值。更何况你在自相矛盾,太子要为府兵翻案就是最大的破绽,他没道理这样做,相反你更有嫌疑。”
谢神筠白日受着谩骂,夜里枕着白骨,血水漫浸在她脚下,她也能面不改色跨过去,只会担心污了衣裙。
沈霜野不会相信谢神筠的任何话。
谢神筠冷漠道:“你弄错了一件事,要藏住一个谎言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个谎言去掩盖它。太子要翻府兵案,声势浩大,可他最终无功而返。钟磬已死,但他通匪的书信还在,罪名已定那就是板上钉钉!说冤叫屈千百遍他们也是通匪谋逆,何况他们当真不是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吗?”
谢神筠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各地府兵听凭州府直调,私铸的兵甲入了徐州不会悄无声息,拥兵自重也要先有兵才行,徐寿二州养匪为患,焉知不是以寇养兵?”
“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沈霜野冷酷无情道,“乱臣贼子当诛,弄权佞臣也该诛!排除异己才是你的本意。”
谢神筠是为权势而生的人,她占据在道德的制高点却不能掩盖她不择手段的事实,人心和利益都是被她玩弄于股掌的东西。
她太贪婪了,师出有名和赢她都要。
“那又如何,你我命该如此,排除异己才是出路。”谢神筠森然道。
权力之争好比斗兽,你死才能我活。
雨珠迸溅,成了千百面明镜,将禁卫手中风灯折出万点波光。雨中灯走如游龙,那是谢神筠随行的近卫赶到了。
谢神筠在风雨中岿然不动,任由雨打朱袖,“我曾说过我不会以身犯险,因为我的命比旁人的都值钱。今日刺杀,是因为在船上的人都有被杀的价值,鱼饵不仅是我一个。”
“哥哥!”沈芳弥在雨中飞奔,翩飞的裙摆如风中飘絮。
谢神筠道,“我敢以身做饵,沈霜野,你呢?”
夜色藏住了谢神筠眸中杀机,她用叙诡的方式打乱了沈霜野的思路,但那骗不了他太久。
沈霜野太聪明了,他很快就会发现谢神筠的话里满是漏洞,他只是缺乏关键的一环。
谢神筠的移花接木不是天衣无缝,那个破绽已经随着贡船案被重新提及而浮出水面,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宣蓝蓝离沈芳弥很近,自作多情地挺直了腰背:“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但沈芳弥毫不留情地越过他,把那句“疏远也没事”甩在身后。
“哥哥。”沈芳弥到他们面前时眼中已经蕴起了薄雾,她那样脆弱,兄长就是她的顶上天。
“我身上脏,”沈霜野道,但沈芳弥已经抱住了他的衣袖,“好了,别哭,我没事,没受伤。”
崔之涣跟在后面,默默地把伞撑在这对兄妹头顶。
“沈娘子看见你们的船出了事,很是担心。”崔之涣解释道,他当时拦住了沈芳弥,没有让她过去。
“多谢。”沈霜野承他这个情,那种时候,待在崔之涣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禁军统领瞿星桥已至,迅速封锁了春明湖,此刻也来到谢神筠面前:“郡主――”
谢神筠道:“刺客中有弓箭手,你立即带人盘查。”
谢神筠迅速点出弓箭手埋伏的高楼,瞿星桥随即让人去查看。
“郡主,此处并不安全,卑职先护送您回宫。”
“先让京兆府的人去大理寺,今夜被刺的是定远侯和宣世子,他二人俱是朝中栋梁,事涉北境和西南安定,不可轻忽。”谢神筠将自己从刺杀案中抹去,“你将此事上报宫中,再派人保护定远侯和宣世子。”
“是。”
谢神筠转而看向沈霜野:“侯爷,今夜刺杀事关重大,或许还要请涉事的诸位贵人详谈。”
“阿兄。”沈芳弥捏着他衣袖的手一紧。
崔之涣道:“侯爷安心,我会送沈娘子回去。”
“不必。”沈霜野眸光很冷。
远处传来马蹄溅碎雨珠的长鸣之音,一列重甲骑兵如黑色洪流顷刻便至,这凶名赫赫的燕北铁骑终于在今夜撕开了伪装。
洪流在沈霜野身前止步,风雨将歇,长路俱寂,沈霜野拿过伞盖在沈芳弥头顶,抬指时玄色衣袖震荡如浓云。
“送她回去。”沈霜野道。
阴翳浓云随即笼罩了这片天。
第39章
大理寺今夜灯火通明。
“今夜临川郡王设宴,春明湖两岸又都是酒肆乐坊,刺客早已隐匿行迹。”京兆府尹面色发白,鬓角渗出冷汗。
铁骑驻守堂内堂外,霜刃寒甲组成了铜墙铁壁。
定远侯神情疏淡,行走如常,而瑶华郡主一身血衣未曾换下,可真就称得上触目惊心了。
春明湖刺杀一出,纵使无人伤亡,他这个京兆府尹只怕也是当到头了。
沈霜野入座,翻看沿湖酒肆乐坊名录,燕北铁骑先行探查过弓箭手藏身之处,同样一无所获。
他圈出刺客设伏的那两座高楼:“这两处详查。刺客藏身于此,乐坊管事不可能不知。”
“这两处乐坊已被金吾卫封禁,里面的管事杂役也都被带回来审问了。”大理寺卿道,“禁军已封锁城门和各坊市进行搜查,京兆府这边也可贴出告示,凡有刺客消息者重赏。”
“侯爷与郡主若对刺客来历有所怀疑,也可告知。”
沈霜野玄衣未动,看向对面的谢神筠时目光如浸霜雪。
“通知水利司封锁进出长安的水道,”谢神筠对此视若无睹,“刺客都是水性极好的杀手,春明湖外通四水八渠,进出长安不是难事。”
京兆府尹一惊,他根本没想到这点,连忙吩咐人去照办。
“郡主对刺客倒是很了解。”沈霜野淡淡道。
“毕竟在他们刀下走了一遭,想不了解也很难。侯爷才该好好想想,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天子脚下也敢刺杀。”谢神筠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神色如常,“乐坊管事的口供和仵作尸检的结果出了吗?”
“尸检的结果已出,这是验尸单,至于那些乐坊管事还在审,郡主可要亲自审问?”大理寺卿道。
“还在审?”谢神筠看过去。
谢神筠执掌北司,对刑狱官员惯用的话术很了解。
大理寺卿问谢神筠要不要亲自审问,就是其中有难处了。
大理寺卿微一踌躇,隐晦地朝沈霜野和宣蓝蓝投去一眼:“今夜临川郡王设宴,包下了诸多乐坊,那两处也是其中之一。”
荀诩。
这场行刺可谓谋划缜密,更是挑中了春明湖这个绝佳的刺杀之地。临川郡王设宴,又逢上巳节,遇刺的春明湖也是长安百姓游湖踏春之地,刺客隐匿于人群,无论来去都轻易查不到行迹。
33/79 首页 上一页 31 32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