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约着去游湖听春评,谢神筠被那乐声勾得头疼。拒绝了秦宛心的邀请,径自下楼去了。
沈霜野侧头,望见她水红的披帛迤逦而去。
谢神筠沿着回廊往下。这楼建得精巧,回廊凌空悬在外侧,底下的观景台又是浮木搭建,往前一直没入水中。郡王府叫人封了湖,此时碧波万顷不见片帆,惟有湖光山色相映成趣。
湖上风大,她吹了会儿风,脑中渐渐清明。
浮桥掩不住人沉稳的脚步,裴元Z捏着小竹扇过来,同她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湖上风大,小心着凉。”
谢神筠理了理披帛,说:“裴大人站的地方才是风口,风大浪急,可千万小心别湿了鞋。”
裴元Z站得稳稳当当,袍角在风中微动:“郡主都站得稳,我又何必担心。”
他远眺湖光山色,神情淡淡,“谭尚书在工部多年,不算无功,但也无过,你把岳均放到工部,就是立在他眼里的靶子。”
“谁说他是靶子?”谢神筠似乎觉得有意思,“他分明是我放在陆庭梧面前的绊脚石。”
“他不是,工部侍郎的位置陆庭梧坐不了,但不意味着他会拱手让人。”裴元Z道,那就是个背锅的位置,陆庭梧想握在自己手里,但绝不会亲自去坐。
“御史台数次稽查都无功而返。你不信任崔之涣,转而换上了许则,但换谁都没用,你对此心知肚明。”
谢神筠道:“陆庭梧在矿山做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工部账目稽查无功而返是因为太子站在陆庭梧身后。你应该劝了太子不要去查工部的账吧?但他没有听你的。”
谢神筠说中了。
工部如今看似清澈如水,实则底下一团烂泥。紫极宫是贺述微与皇帝的博弈,太子原本只须作壁上观,但他没有听裴元Z的劝告。
“北司和御史台同样没有查出问题,”裴元Z淡淡道,“这不是太子殿下能左右的事。”
“那我应该谢谢你提醒我我身边还藏着鬼。”
“你不需要我提醒,你是故意的。”裴元Z道,“挪用砖木的事牵扯到了圣人,你让许则弹劾工部账目的用意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你在盯着工部的账。但如果你真的想彻查工部的账目,去查账的就不该是郑镶。”
权力倾轧中没有立场,只有利益。
郑镶是皇后提拔上去的人,但他也可以在谢神筠的打压中接受来自陆庭梧的示好,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不叫背叛,他只是在为自己谋求出路。
许则的弹劾没有查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不是谢神筠的作风,她从来不做无用之事。
谢神筠太会伪装和隐藏自己,她永远把真实的目的藏在重重迷雾后,只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
“俞辛鸿死得太容易了,他不该死得那么早,那么干脆。”谢神筠轻巧道,“他是被养在工部的伥鬼,那些不干净的账目都被他吃掉了。”
俞辛鸿是伥鬼,伥鬼不值钱,所以被抛掉时显得那样容易。
但他对谢神筠来说还有价值,她要让死人把吃掉的东西都吐出来。
“他让你一无所获,所以你得从他的遗物里找到其他值钱的东西。”裴元Z了然道。
谢神筠没有看他:“值钱的东西指的是陆庭梧吗?他听到这种评价大概会很高兴。”
裴元Z也没有看她,他远眺山景,看那颜色都晕成了一道淡淡水墨:“你查工部的账对他来说是种压力,这代表矿山的案子始终没有结束。”
竹扇轻轻磕在掌心,裴元Z道,“但你没有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谢神筠意味深长道。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看着沈霜野从楼上走下来,“盯着庆州矿山的不止我一个,陆庭梧该害怕的也不是我。”
裴元Z也回头:“我忘了,借刀杀人,向来是郡主的拿手好戏。”
沈霜野离得很远,如隔云端。但渐渐便近了,他垂眼看下来的神情显得漫不经心,又有点冷淡。
“你也不遑多让,”谢神筠清清淡淡地说,“孤山寺刺杀的时机挑得很准。”
裴元Z否认得很快,用一种谢神筠太看不起他了的语气说话:“如果是我,我会让你死在庆州。”
“在庆州时陆庭梧不该手软的。”谢神筠笃定道,“所以你替他动手了。”
裴元Z不接受这种指责:“我和他的关系没好到那种地步,郡主如果还记得的话,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郡主,珩之!”宣蓝蓝哒哒哒地跑下来了,在回廊上时就探出身来朝他们招招手,身后跟着怀抱琵琶的蝴蝶娘子,“一道去游湖啊。”
“升官发财死夫人,加官进爵小登科,”谢神筠眼底含笑,对宣蓝蓝摇了摇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很乐意换个未婚夫的,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看来郡主是已经物色好新人了。”裴元Z道。
谢神筠顿了顿,抬眼望向高楼上的人。
沈霜野缓步下楼,鸦羽似的袖栖息在风里,像停云掠水的玄鸟,振翅时威仪遮天盖地。
第36章
谢神筠和裴元Z都在看他。
春云带彩,霞光在天际烧出一片绚丽的红。
“我劝裴大人慎言,”谢神筠眼底浮出凉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当比我清楚。”
裴元Z一顿:“是我失言。”
宣蓝蓝已经站在了浮桥上,隔着栏杆催促沈霜野快点。
沈霜野没有搭理他,遥遥向谢神筠投来一眼,转头去寻沈芳弥。
宣蓝蓝这种时候倒有眼力见了,拉着沈霜野往反方向走:“阿昙要去和崔濯玉游湖,你这个大舅子坐旁边是怎么一回事?还带着刀,一言不合就砍人吗?”
“我不砍人,”沈霜野平静道,“我只会把他踹下水。”
宣蓝蓝这个旱鸭子打了个哆嗦。
“你不是不喜欢崔濯玉吗?”沈霜野问。
“不喜欢是一回事,”宣蓝蓝嘟囔道,“天子赐婚,又不能改。只能指望他二人情投意合夫妻美满咯。”
“你上次还和崔濯玉打架。”沈霜野指出来。
“那是给他的下马威啊,告诉他咱娘家是有人的,他得把阿昙供起来。”
他们离得远,谢神筠听不清他和宣蓝蓝的对话。
谢神筠看着沈霜野长腿一跨兀自上船,落地时船身轻晃,下盘极稳。
裴元Z往后退了一步,今日事毕,多留无益,他道,“我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案牍劳神,”谢神筠说,“裴大人可要保重身体。”
“仙人斗法,凡人遭殃,”裴元Z意有所指,“郡主是久住瑶宫的人,哪懂我们凡夫俗子的苦楚。”
“裴大人的苦楚不是自找的吗?”谢神筠扶过木栏,流云被她拢在掌心,“仙人也有仙人的烦恼,这世上能不吃苦的只有死人。”
裴元Z垂首:“郡主这样的人,纵然吃苦,也不会太多。”
“那我该借你吉言。”
阿烟带了披风下来,疾步到谢神筠身后帮她披上,又叫了画舫过来,扶她上船。
谢神筠站在船上回首,在春风里雍然袅娜:“裴大人,稍你一程?”
“不必,”裴元Z招手叫了另一条船,“郡主玩得尽兴。”
谢神筠的船摇晃着离岸。
裴元Z看着水面,荷叶的残梗都沉入水底,重新在春天长出来的是青翠的绿色。
这样的和煦春日,杨柳飘絮都搁在春光里成了风景。
今日谢神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但他对谢神筠说了一句实话。
陆庭梧真该让她死在庆州的。
――
谢神筠矮身进了舱内,桌上搁了解酒的薄荷茶,拿冰镇过。
“都安排妥当了?”薄荷碧绿的叶子在水中舒展,浅浅的芽,透着稚嫩的羞意。
“是,”阿烟回,“按您的吩咐办的,牵扯不到我们身上。”
谢神筠颌首,说:“在这湖上随便游游吧。”
阿烟道:“好。”
她出去吩咐船夫绕着春明湖行桨,入夜之后两岸的楼阁便点了灯,对面新起的评台上有女子抱了丝竹管弦出来,衣袂飘飘,唱了一支《春日宴》。
为首那名乐伎歌声柔软缠绵,很是动听。
歌声离得远了,谢神筠掀起帘子去瞧,游人都聚在春评台附近,他们的画舫往湖心深处走,越发安静。湖心种了一片荷,还未到发花时节,只有荷叶亭亭舒展。
谢神筠在潺潺水声里昏昏欲睡,阿烟看天色渐暗,进来挂了灯笼,又看谢神筠以手撑额闭目假寐,不敢打扰她,又出去了。
宣蓝蓝趴在桌上听蝴蝶娘子弹曲,手指敲在膝头合拍。
春明湖水深,水波在船下的轻晃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船身猛地一个摇晃,似乎撞上了什么重物,又像是船底有人在猛烈的敲击,一道破水声传来,紧接着是两柄刺破舱顶的寒刀。
沈霜野警觉,在刺客破水而出的霎那就扑向宣蓝蓝就地滚了个身避过。
舱内桌椅被撞翻,琵琶弦发出一声戗然的停顿,蝴蝶娘子紧紧护着自己的琵琶,口中惊叫。
宣蓝蓝惊魂未定:“怎么回事?!”
船底仍在剧烈的摇晃。
沈霜野随手举过矮凳挡住上头刺来的刀剑,脚步声轻巧地落在他们头顶,黑衣的刺客翻身下来,足足有四五个之多。
“躲桌子下去!”沈霜野喝道。
舱内空间狭窄,前后又是茫茫水域,根本无处逃命,此时他们被困在船上围斗,便是困兽之举,已到绝处。
而船上有一斗之力的只有沈霜野,他还需分去心神来保护宣蓝蓝和蝴蝶娘子。索性宣蓝蓝是个聪明的,带着蝴蝶娘子躲在角落,背上各抗一张竹编小方桌,就像顶了个龟壳,挡住那些刁钻凌厉的攻势。
沈霜野踢飞一张木桌挡住侧方劈来的一刀,刀刃一时卡在木头里,沈霜野顺势拔刀出鞘,挥刀时的气势盈满船舱,手起刀落杀伐果断,血溅了躲在角落的宣蓝蓝一身。
“救命啊!”宣蓝蓝扯着嗓子喊,“有刺客!”
他声音高,顺着湖水传出很远。同时也没闲着,趁乱对着刺客下黑手,举着凳子砸人脑袋,一砸一个准。
寒光斩落了船头的灯笼,那烛火被水一淹挣扎了两下最终还是熄灭了,只剩了漫天星斗枕在船底,这本该是个夜枕清梦星河的时候,都叫那血腥气煞了风景。
夜色昏沉,画舫又行至僻静处,这样的刺杀来得悄无声息,又足以掩人耳目。
船身猛地摇晃,宣蓝蓝惊道:“疏远!船破了,水都淹进来了!”
蝴蝶娘子脸色煞白,下裙早已浸在了水中,但神色还算镇定,倒是临危不乱。
“知道了。”沈霜野又解决一个,闻言皱眉,“会凫水吗?”
沈霜野在挽弓骑射上是天才,唯独凫水是有些难度。
北境有横跨三州的曲桑河,沈霜野带宣蓝蓝摸过鱼,险些被淹死。最后是梁行暮叫人把他们救上来,那之后沈霜野下了苦功夫去学,但春明湖水太深了,他没有把握能在水里挡住刺客的围杀。
那些刺客都是从水中来的,潜行时没有动静,可见个个水性都好,如今的状况,下了水只怕更难以逃脱。
“我不会啊!”宣蓝蓝大声说,声音又悔又恨。
“你来长安这么多年没学吗?”沈霜野在刺客密雨般的攻势里抽空道。
他抹掉了脸上的血珠,对方凌空斩下一刀,他抬手相挡,刀刃相接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刮擦声。
“没学!”宣蓝蓝理直气壮地说,“谁有空想着去学啊?你会吗?”
“不会,”沈霜野冷冷道,“那就等死吧。”
“哥哥哥,”宣蓝蓝掀桌躲过刺客一刀,背着矮桌转了个圈,“别啊,这么几个人对你来说不是手起刀落的事?”
“你是母鸡吗?叫唤什么?”沈霜野懒得搭理他。
倒是一边的蝴蝶娘子悄声说:“世子,妾身会水,只是水性不佳。”
她面露难色。
这些刺客没有那么简单,出手颇有章法,彼此配合有度,不是寻常杀手。
舱顶被打出了豁口,木屑在空中翻飞,遮挡了人的视线。一个刺客趁机攻击沈霜野的眼睛,另一个刺客攻他下盘。沈霜野挑飞了刺客的剑,把人踢出了窗口。
只是原本就倾斜的船体经不住他们这样的打斗,摇晃的越发厉害,竟似要倾覆。
“疏远!”宣蓝蓝抱着窗棱大叫,“船真的要翻了!”
“那就跳下去。”沈霜野仍旧冷声说。
宣蓝蓝哭丧着声音:“怎么跳啊?我怕水!”
“沈侯爷!宣世子!”远处有三三俩俩的画舫过来,但都不敢靠近。有人提着嗓子喊,船上灯笼在夜色中明灭,“出什么事了?”
剩下的刺客见势不妙,为首那个吹了一声哨,带着受伤的人一并跳入湖中,片刻后,湖水的涟漪退去,只剩下画舫倾覆时引起的漩涡。
沈霜野盯着水里看了好一会儿,确定刺客全部退走后才收了刀。此时船身已有大半没入水中,船夫早在刺客来袭时就不见了踪影。沈霜野站立不稳,撑在船头的舱顶,又俯身把宣蓝蓝和蝴蝶娘子拉上来。
谢神筠站在船头,远远瞧着那艘即将沉没的画舫。画舫沉没时会带起水流,其他船只已经不敢再靠近了。
沈霜野当机立断:“下水。”
宣蓝蓝看着深不可测的水面就直泛哆嗦:“怎么下去啊?”
沈霜野皱眉,倏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踢了下去。
“沈甜甜!”宣蓝蓝在水里挣扎,“你大爷的!”
沈霜野拆了块木板给他,宣蓝蓝忙不迭地扒拉住了。蝴蝶娘子见状自己乖乖把琵琶绑在背上,下水去了,她自己会游水,倒是三人里最不必担心的。
最近那条船的船夫扔了条绳子过来,又有人下水来救,三人顺着绳子过去。
到了船头,阿烟急忙把蝴蝶娘子扶上来,谢神筠解了披风裹在她身上,好好一个美人突逢大变骇得脸色苍白,仍不忘礼数,谢过谢神筠后才进舱内去。
宣蓝蓝在水里泡了会儿,手上早就没力气了,沈霜野正要把他托上去,却见谢神筠绣鞋抵在船头,鞋履上镶着细小珍珠,在水波中印出璀璨的光。
“这是发生了何事?”谢神筠低头看着他们,问,“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郡主先让我们上去再说。”早春的湖水冰冷刺骨,宣蓝蓝泡在水里被冻得面色发白。
谢神筠仍是没动,只看着沈霜野。
沈霜野迎着她目光,说:“船上遇袭,船沉了。郡主没看见吗?”
“天太黑,我没瞧清楚。”谢神筠佯作惊讶道,“看来你仇家挺多。”
沈霜野目光沉沉,说:“郡主怎知人是冲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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