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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台之上——观野【完结】

时间:2024-08-27 14:36:44  作者:观野【完结】
  岑华群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谢道成,又看了一眼光风霁月的裴元Z,忽然想起来裴谢两家好像还有一桩亲事。
  他慢慢悠悠地说:“听说郡主同裴大人的婚期已定,难怪谢大人这就护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我们喝上一杯喜酒?”
  “自古只听说恶婆婆磋磨小媳妇,可没见哪个泰山故意为难女婿的。我又不是那起子故意找事的闲人。”谢道成淡笑道,“喜酒自然会请诸位喝,只怕到时候你不肯赏脸。”
  岑华群从来只会和稀泥,阴阳怪气的功夫比不上谢道成这个管人的,他现在是成了谢道成口中磋磨小媳妇的恶婆婆了,这叫什么事。
  太子哈哈笑道:“谢大人尽可放心,裴氏家风清正,裴夫人疼爱阿暮都还来不及,万不会刻意为难。”他拍了拍裴元Z的肩,“岑大人莫心急,我也还等着珩之与阿暮成亲时去讨上一杯喜酒。”
  岑华群:“……”
  贺述微轻轻咳了一声,琼华阁已近在眼前。众人皆敛了神色,缓步入内。
  ――
  圣人挪了自己的千秋宴给天子修紫极宫,任谁也挑不出错来。朝中安稳了几日,百官纷纷忙着给圣人写青词贺表,力求写得华美飘逸。
  宣蓝蓝也跟风写了两页纸,他文采不行,但有自知之明,没找代笔,自己瞎编几句,又引用了好些大家之作,得意洋洋地递进西苑后,还真就得了皇帝的赏赐,一连几天脸上都冒着喜气。
  但等再见到魏N时喜气就淡了。
  他见魏N实在尴尬。他在锦绣阁上栽了个跟头,又被沈霜野警告过,最近便淡了同魏N的往来,又说要从曲家的生意里撤出来,魏N倒是脾气好,也没问那么多,答应之后就让人把宣蓝蓝那份账本送来,去年的利也一并结给他。
  “云望,我当你是兄弟,日后你缺银子了只管同我说。”魏N同他推心置腹,“西南那头是你姐姐说了算,你日日在太常寺领着这个闲职也不是事,纵然以后能袭爵又如何,穆宗皇帝时候的宁国公府如今已经穷得要卖家当了,长安城里哪个没在看他们的笑话。”
  他拍拍宣蓝蓝的肩,“你该多为自己打算。”
  魏N这样一说倒叫宣蓝蓝越发愧疚,私底下同沈霜野说是不是他搞错了。
  “观晨应该也是被坑了,这事同他没关系。”
  和魏N到底有没有关系沈霜野不管,他只管宣蓝蓝,查过魏N送来的账本没有问题,便道:“我给敬国公去信了,”
  他看着宣蓝蓝,语气很淡,“你是敬国公世子,身上就担着宣氏满门的性命。你想败家宣氏能由着你败,要当个纨绔子弟也随你,但是别招祸。魏N背后不简单,你要与他做朋友,就长点心眼,别被人当刀使。”
  沈霜野出了敬国公府,叫铁骑再去查那批贡物的来处。
  “这批贡物终究是个隐患,不能埋在我们手里。”沈霜野道,“让孟希龄来见我。”
  魏N送走了宣蓝蓝,自己还留在春明湖的画舫上。
  斜阳照翠波,陆庭梧从另一条船上过来,矮身进了船舱。
  魏N请他坐下,眉间阴霾未褪:“定远侯已经在查我的账了。咱们的生意本来就见不得光,被他在绛城截了货顺藤摸瓜查到庆州也就罢了,如今他还查到了我的身上,真是倒霉!”
  “他查不出来什么。”陆庭梧道,“你给他的账都是干净的。”
  “那些账本身就是证据!”
  “谁能证明?”陆庭梧淡定道,“那不过是魏氏下面的一条商路而已,定远侯要真想动你,就得对宣蓝蓝开刀,宣蓝蓝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但有个好爹,他只是要把宣蓝蓝从这件事里摘出去,犯不着对你下手。”
  “但那批货――”魏N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那批贡物始终是个把柄……”
  陆庭梧沉默一瞬:“这也是我正想问你的,那批贡物怎么会出现在定远侯手上?”
  “是徐州出了问题。”魏N咬牙,齿间已经带了狠意,“底下的人贪财,没按我的吩咐将那批货毁干净,而是转手卖了出去,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货已经在定远侯手上了。”
  “那批货真是从你手上流出去的?”陆庭梧紧盯着他。
  魏N捱着他的目光,身上似落了千钧重:“是。我叫人买回来之后仔细看过,确确实实是被换掉的那批假贡物,否则我也不敢送给宣蓝蓝。原本想着这里头掺上了宣蓝蓝,定远侯总该投鼠忌器,谁料他这样狠。”
  “那你怕什么?”陆庭梧冷冷道,“一批假货而已,翻不出风浪。”
  魏N不曾放松,甚至更加急迫:“假的在我们手上,那真的去哪里了?我查了那么久都没查到蛛丝马迹,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贡船案又被翻了出来,由不得我不担心。”
  当初淮南织造司进上的贡物一入徐州就被发现船上的贡物全是假的,不待他们反应过来,随即又发生了水匪劫船案。
  事发后魏N原本以为是钟磬为了不让假贡物的事情暴露才私通水匪劫船,结果却从钟磬口中得知他根本没写过那封让水匪劫船的信!
  但事已至此,为了不让他们在徐州以匪养兵的事情败露,也只能让钟磬认下这桩府兵通匪案。但不待陆庭梧让人把徐州的事处理干净,马上又传出他们从庆州运往徐州的兵甲被定远侯截获的消息。
  简直是见了鬼。
  桩桩件件都指向他们养兵的事情败露,如今就是冲着要对东宫下手来的。
  陆庭梧不语,手中竹扇轻轻磕在桌沿。
  “徐州已经不干净了。”片刻后,陆庭梧道,“还得再派人去善后,这事你盯着点,不要再出岔子。”
  “宣蓝蓝虽然纨绔,但也着实会挑地方。”陆庭梧撩开竹帘,看前后水域茫茫,不接天地,“是个会玩的。”
  他撤了帘子,眼中浮现杀意,“斩草还得除根,这里是个好地方。”
  ――
  今年春信早来,才入了三月,曲江旁的桃杏梨雪便艳艳的开着,云蒸霞蔚,一幅繁盛景象。
  春日是游春赏花的时节,晴云出高楼,向川入紫宫,荀诩生在三月初三上巳节,他在这日宴客,请的都是年轻男女,席开在春明湖上,两岸乐坊起了春评,丝竹弹唱随波入耳,吃的就是一个风雅热闹。
  随荀诩的帖子一并送到梁园的还有来自西南的信,谢神筠拆开看了,没作声,跟着那请帖一道递给了旁边的秦和露。
  “去安排吧。”谢神筠道。
  秦和露看罢,微微一怔。
  信上只有一个字:杀。
  ――
  待到三月初三,香草花果盈城,谢神筠的马车驶过朱雀大街,但见满城锦绣,青牛白马络绎不绝。
  临川郡王生宴,让人封了湖。今日湖上没有大船,望春居设在湖心,要过去只能坐画舫。
  谢神筠上了船,让随行的禁军不必跟,船夫正要摇桨,谢神筠却自月洞窗看见一个熟悉人影。
  “荀诩也请了他?”谢神筠道,“今日还真是热闹。”
  荀诩对定远侯素来尊崇,特地另外给沈霜野下的帖子,请他务必赏脸。旁的不说,沈芳弥在京七年,也算是受过他诸多照拂,沈霜野接了帖子便带着妹妹来赴宴了。
  “呀,是暮姐姐。”沈芳弥停在袅袅春风里,有种不堪摧折的柔弱娇嫩,她冲谢神筠腼腆一笑,打过招呼便被交好的小姐妹叫了过去。
  “侯爷也是来赴宴的?”谢神筠在晃动的水波里对沈霜野露出一个隐约的笑。
  沈霜野被那笑意一蛰。
  “真是巧。”沈霜野不走心地说。
  谢神筠道:“既然同去赴宴,不如我载你一程?”
  “不必了,”沈霜野直截了当地拒绝,偏头去寻沈芳弥的身影,“我与舍妹……一道来的。”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艰难。
  沈芳弥已坐上了小姐妹的船,几个十四五岁的妙龄贵女凑成一堆,花骨朵似的从月洞窗里探出来,正指着沈霜野叽叽喳喳地说话。
  定远侯风姿独灼,世无其二。
  曲水边香钗华服如云,沈霜野独行其中,似霜刃切斩流云,偏又威势尽敛,让人情不自禁注意到他的同时,也下意识地避开他的锋芒。
  “请吧。”谢神筠还在看他,倒像是笃定了他会与他同乘。
  沈霜野冷静地和她对视,湖上又不是没有别的船――
  片刻后,他撩袍坐在谢神筠对面,提水沏茶。
  中间没了遮挡,沈霜野却仍旧觉得他看不清谢神筠的神情。
  谢神筠远观是天边云,飘渺不定,望之清寒;近看时是水中月、雾里花,虚虚实实,你觉得离她很近,伸出手却只能摸到一场空。
  “百年才修得同船渡,”谢神筠又露出那种隐约的笑意,“我与侯爷有缘。”
  湖边细柳照水,枝上歇了三月燕。
  谢神筠在这潋滟波光中透出别样艳色,耳边珍珠衬着山水的光将她打磨得圆润,那样美丽且无害。
  金饰能装点她的富丽,配上明红方显端贵璀璨,她身上却出现得少。谢神筠总是戴珍珠或者玉石,匠气轻,纤尘不染。
  “郡主这话,对船头的船夫也适用。”沈霜野在这透薄的天光里说。
  谢神筠被逗笑了似的,眼眸一弯,在这瞬息间流露出来一点真,那点真因为罕见,所以显得尤其难能可贵。
  沈霜野同她几次照面,都觉得这个人透着假。
  浅笑是假的,挑衅也是假的,谢神筠那双含情目里藏着雷霆万钧,但都被更深更沉的冷酷死死压下去。
  不露声色永远是谢神筠的假面,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云波诡谲是谢神筠放出来的饵,不着痕迹,但又引人探寻。
  沈霜野嗅觉敏锐,闻到了她身上的血气。
  敬而远之才是他应该做的。
  “侯爷自然是与众不同的。”谢神筠似是觉得他话有意思,轻轻笑起来,“从前与我说不是同路人,可今日不也同舟共济了吗?可见世间之事绝无定数。”
  “世间之事确实从无定数,可我以为像郡主这样的人是要把事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
  阿烟左右看看,捧了桌上蜜枣蹲去船头和船夫搭话了。
  “我倒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世事如棋局千变万化,不到最后谁又敢说一定能赢。”谢神筠道,“况且你我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可说不清楚呢。”
  湖上有风,从东边吹到西边,恰自穿堂过,把谢神筠鬓边珍珠流苏吹得叮当作响,她耳垂上的玉坠也轻轻晃动,细丝坠着的玉珠落到颈侧,往下有一点胭脂殷红如血。
  那点胭脂色被风吹得浅了,叫沈霜野只想把它变得更红。
  沈霜野错开目光,谢神筠在风中颜色也淡了,看上去有点寂寥。
  沈霜野在这风声里说:“人生在世,可不止有这两种选择,郡主若执拗于棋盘上这方寸之地,就算下得再好,到收官之后也只会变成弃子。”
  谢神筠把目光挪回来,像是头一次看清他。
  “可惜你生在朝堂,就只有非黑即白一种选择,这盘棋下不下你说了不算。”谢神筠在这温淡的话语里显露锋芒,“你不想当黑白两子,却已经是局中霜刀。”
  沈霜野指沾茶水,在桌上画了两笔:“这盘棋谁说了算,你吗?”
  谢神筠不语。
  “你不想做刀下鬼,我也不想当局中人。”他指腹下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杀字,沈霜野杀气寒冽,撕碎了谢神筠的假面,“你既然说我有霜刃,那我自然能斩尽一切可斩之物,棋局也不例外。”
  谢神筠拿他当刀,他却把谢神筠当人。血肉之躯会痛,还会死。
  谢神筠对此视而不见,这让沈霜野的反击像是打进了一团棉花里:“刀锋破局又有什么用呢?你握刀一日,便一日在局中。”
  谢神筠眉目含情,在情意绵绵的春风里对沈霜野露出獠牙。
  “你不想当手无寸铁的人,便只能做套着铁链的狗。”谢神筠端茶轻抿,那是种默不作声的挑衅,“狗啊,有了链子就得摇尾乞怜,可若没了脖子上的绳套,便只能当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茶汤袅袅的白气散开,素白的瓷盏在谢神筠手中也被衬得糙了,她话里隐有讥诮,“沈霜野,你该感激我。”
  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理所当然,把驯服和掌控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喜欢被当成狗,就算是当谢神筠的也一样。
  沈霜野有一点没有说错,谢神筠眼太利,心太狠,她追求的是一击即中,在此之前她会有漫长的伪装和蛰伏。
  她不是什么娇养的贵女,她是黄蜂那根尾后针。
  沈霜野冷漠的眼锁住谢神筠,他在沉默里亮出自己的刀锋,气势一寸寸压迫过谢神筠,尾后针扎痛了他的血肉,他就要咬住谢神筠的咽喉。
  强势、危险,像是随时都能把她撕碎。
  阿烟在船头捧着蜜枣向舱内望。
  谢神筠始终不为所动。
  越是这样,她越有一种独特的沉静。
  沈霜野蓦地笑了。
  “谢神筠,你把自己当人,”沈霜野收敛威势,重又变得镇定从容,“但你真的能做自己的主吗?”
  “身不由己的滋味我明白,你该比我更明白。谢神筠,你才是那个活在枷锁之下的人。”沈霜野同样执杯,将那薄瓷的胎牢牢握在掌中,他问,“你会觉得可惜吗?”
  他先前还是悍匪,如今又变作了风雅品茶的王公贵胄,但那雪亮的刀锋赫然已经掐准了谢神筠命脉,刀刃不见血。
  世事对女子不公,谢皇后几乎已经做到女子的极致了,但仍旧逃不过被审视的命运。
  朝臣议论她的出身,质疑她的能力,牝鸡司晨就是原罪。
  谢神筠更可悲。她所有的倚仗来自于她姓谢,亦来自于皇后赋予她的价值,什么天边明月,瑶台谪仙,离了那层被仰望的光芒,她连她自己都不是。
  她属于她的姓氏、封号,还有她心心念念的权力。
  谢神筠妄想掌控别人,是因她自己就活在密不透风的枷锁之下。
  沈霜野不是钢筋铁骨,谢神筠自然也不会是铜墙铁壁,她亦有薄弱痛点。他们致命的弱点都在交锋的过程中暴露在对方眼里。
  谢神筠把他扎疼,他就要回以相同的痛,甚至更痛。
  良久之后,谢神筠嗤笑一声,说:“不可惜。”
  “我本顽石,而非明月。”谢神筠目光冷淡地重复了一遍,说,“我不觉得可惜。就像同是身上二两肉,上下却有云泥别,可谁是云谁是泥,我说了才算。”
  她早已过了自怨自艾的时候。这世上没有谁能活得轻松如意,人生来就在熔炉之中,受烈火炙烤、人世煎熬,至死方休。
  可最后要活成什么样子,是她自己说了算。
  “你不觉得可惜,我也不会觉得可惜。”沈霜野饮尽那茶,冷漠地说,“你我生就如此,是赢是输就该各凭本事,我敬你手段了得。”
  他微微俯身,浓重的阴影倾斜过谢神筠鬓边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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