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蕙将此事向谢神筠道来,又提到了贺述微故意按着此事不表的用意。
“贺相到底还是不想这座紫极宫修起来。”谢神筠眼光毒辣,一眼看透了贺述微的心思。
不仅是贺述微不想让这座紫极宫修起来,便连圣人,只怕对这座紫极宫亦没有好感。这座宫殿代表了她对太子的退让,也是向皇帝的妥协,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始终不是这朝堂的话事人。
“原本修宫的银子已经拨下去了,但没想到后面太庙坍塌,就挪了一部分去修太庙,这笔砖木钱原本是该还的,”杨蕙道,“贺相的意思,只怕是想要截住这笔砖木钱,再拖住紫极宫的修建。就算紫极宫当真要修,银钱上吃紧,修建的规模工部自然也得再斟酌一二。”
谢神筠了然。紫极宫是皇帝下令修建的,贺述微不能明着打皇帝的脸,不过就算要修,怎么修、修成什么样,可都还是未知数。
贺述微只怕是想着随便修修得了,皇帝念经修道,能占多大个地方。
谢神筠道:“当初挪用修建紫极宫的砖木是谭尚书提的,贺相又上书圣人,只怕是当时就已经想好了要在这笔修宫款上做文章。”
贺述微这是也把皇后一并套了进去,当初皇后点了头,如今也得来给他善后,否则在陛下那里可就不好交代。
“今年才开了个头,已经拟定的各项支出都不能动,”年初议定的各项开支都交春台官先审,谢神筠对户部的账再清楚不过,贺述微为政事堂群相之首,也对账目了然于心,“若是贺大人压着户部始终不肯出这笔钱,最后就得圣人决策了。”
翌日雨还没歇,地上的积水能映出人影。
琼华阁照旧有内廷朝议,圣人体恤,让内侍给诸位大人都送了轿,没让他们沾水。
沈霜野在堂前收伞,他有军务呈奏,来得很早。侧身时看见谢神筠拨开雨帘上阶,披了一身水雾。
沈霜野看见她就觉得痛。十二根银针断在他肉里,沈霜野挑灯挑了半宿,眼都花了。
谢神筠朝他点头示意,她昨日去岑府,碰见定远侯府的下人捧了两根老山参进来,说是定远侯知道岑尚书身体欠佳,送来给他补身子的。
“侯爷脸色瞧着不是很好,进宫前没喝两碗参汤补补身子吗?”谢神筠眉心微蹙,说出的话很是关切,可就是有让人觉得她在冷嘲热讽的错觉。
沈霜野怀疑她在骂他肾虚。
第33章
“今日天色不好,郡主许是看错了。”沈霜野淡定自若道,“我如今游手好闲,既不用挑灯夜读也不用日理万机,脸色自然不能同郡主相比。”
开春诸事繁杂,谢神筠每日要闻听议事、处理公务,事无巨细都要在她眼中过一遍,经手的事无一错漏,其中要耗费的心力可想而知。
谢神筠不动声色地低眼一瞥,澄净砖石能映出一道雍容倩影,镜中人面容雪白,肌骨剔透,额间一点朱色,依旧是华光宛转。
她便知道沈霜野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都是人参燕窝滋补出来的好脸色,比不上侯爷天生丽质。”不待沈霜野反驳,谢神筠又接着开口,“看来侯爷与岑尚书关系不错,好东西自己舍不得用,倒是巴巴地往岑尚书府上送。”
“我平生最讨厌爱打算盘的人,”沈霜野一语双关,诧异道,“郡主都是从哪里听说的?我都不知道。这种捕风捉影的话郡主还是少信,问出来叫人怪尴尬的。”
“尴尬的是你,同我又没什么关系。”谢神筠泰然自若道。
沈霜野目光立时变了,仿佛没想到这么不要脸的话谢神筠也能如此坦然地说出口。
谢神筠气定神闲,任由他看。
都是跟沈霜野学的。
“我还以为侯爷同岑尚书私交甚笃,”谢神筠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是我想多了。”
藩镇驻军,钱粮都要从户部尚书手里过,沈霜野旁的不在乎,一个兵部一个户部,却是要好好笼络的。
政事堂几位宰相的轿子先后落在阶下,谢神筠没再开口,掀帘进去了。
因着连日阴雨,琼华阁中仿佛也沾染了挥之不去的水汽,议事时的氛围算不上好,带着黏稠的郁气。
皇后不意将时间拖得太长,将近来要紧的事议过,便动了散朝的意思。
这时御史台许则出列,道:“圣人,臣有本奏。”
原本要将“散朝”二字出口的内侍又将话吞了回去,皇后颌首,让许则继续说。
许则道:“臣要参工部尚书谭理借为陛下修建紫极宫的机会挪用修宫款,并且意图以银钱不足的名义要户部另外拨款,从中牟利。”
谭理今日也在,立即出列大声辩驳:“圣人明鉴,臣绝不敢私自挪用修宫款,更不敢有以公谋私之举。”
许则道:“敢问谭大人,工部采买原本用于修建紫极宫的那批砖木如今在何处?”
“已被用去重建了太庙,”谭理坦坦荡荡,“当时太庙突然倒塌,修缮所用的砖木一时没有合适的,因此挪用了那批砖木来应急,但此事已经圣人首肯,非我私自挪用。”
贺述微立于百官之首,面色肃然:“此事是我向圣人提议,确实并非谭尚书私自挪用。”
许则却是有备而来:“敢问谭尚书,先帝时曾下令太庙必须每年检查修缮,此后工部每一次修缮都会留档,据我所知,太庙去年年中才修缮过一次,为何今年就能被雪压塌?”
许则话还没完,步步紧逼,“还有,我曾查阅去年的修缮记录,当时砖瓦采买共计花费五千两,此次太庙崩塌户部又另外拨了一笔款项,光是砖瓦在工部的账上就记了一万三千两,多了足足八千两,再按照谭尚书方才所说,修缮太庙时挪用了一部分修建紫极宫的砖石木料,那这一万三千两里面是不是有些许水分?”
谭理已是冷汗涔涔。
曾被年底核账时的瑶华郡主逼出过一身冷汗的官员此时再度觉得身上一凉,这个许则,从前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怎么如此难缠?
“谭大人也可以说,这一万三千两里面有一部分是用于填补被挪用的紫极宫砖木所产生的漏洞,但据我所知,工部的岳侍郎近几日都在往户部跑,原因就是这个漏洞并未被补上,需要户部另外再拨一笔银子。先前贺大人也说非谭尚书私自挪用,但既为挪用,就该从太庙的修缮款里还回去,却不知工部非要另拨一笔修宫款是什么意思?”许则面向皇后,肃然道,“历来缮造疏浚、土木水利,皆是易养蛀虫之地,还请圣人明察。”
常人很容易被许则的连番逼问迫得心神大乱,但谭理到底是三品大员,朝中历经风雨日久,当即道:“今年雪祸乃是天灾,莫说太庙,我大周各地均有雪祸灾情,非是工部修缮不利;再来因为太庙损毁严重,花费自然也要多一些,这一万三千两用于采买,我工部的账目经得住细查,如今太庙修缮尚未完成,许御史所奏皆是凭空揣测的臆想之言!”
“是不是臆想要查过才知,”许则口齿伶俐,“御史纠察百僚乃臣之本分,谭尚书若经得起细查,又何必心虚?”
琼华阁外惊雷炸响,又有御史出列,依旧是要求稽查工部账目,已被沉淀下去的矿山案又被旧事重提,谭理左支右绌,几乎是勉力支撑。
皇后听着朝上争辩,忽然问:“太子如何看?”
太子本就因太庙坍塌一事招致皇帝申斥,先是禁足东宫祈福,随后皇帝又下了太子的观政之权,只让他入阁参学。
矿山案疑点重重,俞辛鸿虽然已经伏法,但其被刺身亡的死因更是让矿山案被蒙上一层阴翳,私下里有不少流言认为俞辛鸿是替罪而死,陆庭梧至今未曾洗脱嫌疑。
太子回京时矿山案已经尘埃落定,但因这层关系,太子在矿山案中也难免处于一个尴尬位置。
他如今正是风口浪尖,若不想招致流言,最好的办法是该置身事外。
“既然有疑,就该查。”太子坦荡道,“既堵得住悠悠众口,也能给百官一个交代。若工部账目清白污垢自然值得欢喜,若真有问题也正好能够肃正朝中贪腐风气。”
最后圣人一言定乾坤:“查。”皇后道,“就由太子主理账目稽查,御史台联合北司协理,殿下是储君,所得结果自然能令百官信服。”
群臣无不称是。
――
散朝后陆庭梧急匆匆来寻裴元Z,他职务不高,没有入阁议事的资格,因此直到太子开始着手查工部的账目他才得到消息。
“珩之!”陆庭梧道,“不是说是弹劾工部挪用紫极宫修建砖木的事,怎么最后变成了来查工部的账?”
贺述微要借着挪用一事打压修建紫极宫,陆庭梧早就从岑、谭二人的态度中嗅到了些许端倪。
他对此乐见其成。
工部侍郎的位置陆庭梧觊觎许久,原本那个位置空出来之后就该是为陆庭梧准备的,谁料杀出个名不见经传的岳均,生生让谢神筠将他保举上了侍郎之位。
偏偏陆庭梧自己在矿山案里头不干净,只能咽下这口气。
裴元Z神色平静,道:“能出挪用砖木的事,证明工部内部本身就存在问题,”他目光如炬,似乎已经看透了陆庭梧为何如此紧张,“况且挪用一事确实也有问题。被挪用的这笔款项按理应该从户部拨给工部修缮太庙的银子里留出来,为什么最后反而是另外找户部再拨一笔钱?”
陆庭梧正色道:“珩之没下过地,但也应当知道,修葺缮造的活不管是在银钱还是材料上本就预估不到一个准数,到最后开支或有超出或有结余都是常事,户部拨款向来也是以节省为主,如今太庙修缮尚未完成,这笔钱实在不敢动。陛下要求修缮太庙的工期要赶在六月之前完成,同紫极宫相比,自然是太庙为重。”
裴元Z目光淡淡,不知是有没有信他这番话:“既然如此,你慌什么?”
陆庭梧一噎,险些被他气死。
“太庙的账自然禁得住细查,可我担心圣人特地让太子殿下主理,是有备而来,工部可不只有一本太庙的账。”陆庭梧咬牙道。
他最恨裴元Z这副清高无尘的模样,脏活全是他做了。
裴元Z瞥他一眼,道:“我以为俞辛鸿已帮你把尾巴都扫干净了。”
陆庭梧一惊,瞬间知道裴元Z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俞辛鸿的死不仅结了矿山的案子,还平下了工部许多账目。他任侍郎多年,既然死时没有清白,那也就无所谓身上多背几桩罪名。
陆庭梧沉默片刻:“若有心要查,白纸也能抹上脏灰,这世上哪有什么干净的东西。”
做过的事便有迹可循,区别只在于能不能见天日。陆庭梧出身世家,又在朝中浸染多年,就没生出过那颗赤子之心。
陆庭梧见他油盐不进,只好道,“我只是担心太子殿下会被人利用。”
裴元Z可以不在乎陆庭梧的死活,但东宫正统,储君地位,由不得他不在乎。
檐下雨水飞溅,似千种明镜,照出人间百态。
“殿下不是蠢货,能由得别人利用,”裴元Z道,“此次协理太子稽查账目的是北司和御史台,矿山案中你已经和他们打过交道了,都是熟人。”
风雨振袖,裴元Z扣住袖边银纹,姿态如鹤落松梢,“但你最应该提防的人是谢神筠,许则的突然发难必是有人授意,工部侍郎岳均也是谢神筠安排进去的人,”
裴元Z说到这里忽然微妙一停,问,“矿山案里你真的没有留下把柄吗?”
陆庭梧迎着他的目光,心跳如鼓,坚决道:“没有。”
裴元Z眼帘半垂,掩去眸中华彩:“那就看你的运气了。”
“我不信运气,”陆庭梧思怵片刻,道,“谢神筠身边也不是铁板一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协理查账的是北司和御史台,北司一定是郑镶,不作他想,而御史台……也有崔之涣。
裴元Z走后,陆庭梧才觉出雨水溅湿袍摆,箍得人身上发紧。
他想起谢神筠,目光渐渐阴沉下去。
裴元Z的问话此刻再度响起:“矿山案里你真的没有留下把柄吗?”
没有。
陆庭梧告诉自己。
看过手书的人都被他灭了口,即便还有章寻这个漏网之鱼,但孤例不成证,即便谢神筠找到他也没有用。
他绝不会留下把柄。
――
工部历年来的账目被重新找出来详查,御史台和北司禁军分坐两排,桌上俱是账册文书,每核对一项便向太子禀告。
其中太庙近两年的修缮记录被重点看过。许则心算了得,此时却越看越是凝重。
这账目做得太干净了。
许则阖上账本,屋内珠算之音此起彼伏,倒春寒的潮气朽过书页,将纸墨的味道都挥发出来,冲得人头脑发昏。
他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来到长廊尽头的角房,内侍推门请他进去,屋中别有洞天。
轩窗大敞,盛的是雨打芭蕉的春景,草叶浓翠宛转,都自然而然的因临窗侧坐的那个人繁盛起来。
谢神筠面前是另一套账本,她听着许则进门的声音,头也没抬:“有查出来什么吗?”
许则神色凝重:“没有,账目都很干净。”
谢神筠搁了笔,侧眼看过来的神情很干净,像窗外被水润过的竹叶。
她示意许则先坐。
“许大人以为会查出什么?”谢神筠道,“一本漏洞百出的账目?谭理从延熙十五年起就是工部尚书了,在此之前他在工部各个衙门打转也有二十多年,他能坐稳这个工部尚书,靠的可不是当墙头草的能力。”
许则稳坐不动:“既是如此,郡主还想让臣查什么?”
许则很年轻,眉眼与话语都还带着坦然无惧的锐气。他是延熙十六年的进士出身。那一年出了个裴元Z,琼林宴上裴珩之独占风光,旁的人都被盖了下去,那一榜进士都没有出头之机。
“我曾审问去年负责修缮太庙的工匠,当时采买砖石五千两,共计两千四百六十二块,但实际只用了九百七十五块,还剩一千四百余块砖并未用完。因太庙修缮所用的砖瓦都是官窑特地烧制的,因此不能退回,也很难挪作他用。按理剩下的这批砖瓦应该封存进库房留待下一次修缮,但在此次太庙修缮的账目上所记砖石却皆为新采买的,没有旧物。”
谢神筠声音很稳,条例清晰,“我查过库房,里面是空的。”
“不对,”许则迅速回忆先前翻过的账目,“去年修缮太庙所记砖石就是两千四百六十二,而非郡主所说的九百七十五。”
“账本上的数字可以涂抹,但太庙没有变动。”谢神筠轻描淡写道,“我让人数过。”
砖石的新旧程度还是很好分辨的,琉璃瓦则要难一些,工匠都是好手,眼睛很好用。
御史台平日只负责盯人、找茬、骂人,还没有被人这样找过茬,许则心中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还好御史台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
“去年郡主就知道太庙的修缮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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