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谢神筠,你要训狗,别来找我。”沈霜野最后的吐字被咬得冷漠暴戾,像是刀锋贴面而过,森冷的杀意一闪即逝。
谢神筠拈着茶盏,透薄的瓷衬着冷玉,微敛的睫含了半泓春水,透着潋滟晴光。
“那可怎么办,我就喜欢……”她像是在说什么秘密,又轻又缓,
那眼神隔着薄雾,仿佛人也化作了雾中幽昙,让人捉摸不透。
“――你这样凶的。”
第35章
山水昏光在谢神筠脸上半遮半掩,连带着她的目的也云遮雾绕,从来不肯叫沈霜野读懂。
可那些色与美都是真的,她岂止是捉摸不透,任何人在谢神筠面前都要为她神魂颠倒。
天光斜照月洞窗,笼在谢神筠身上,似将铅华都洗净了,显出一点旧时斑驳的底色,流光一瞬催人老。
沈霜野心下微动,恍然觉得“暮”这个字真是再合适谢神筠不过,她如黄昏分割阴阳时苍苍的暮色,山水都在她的眼中慢慢寂寥。
“到了到了。”船头的阿烟道,打破了此方寂静。
沈霜野收回目光,不为所动:“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望春居是座四面临空的楼船,加以铁索浮桥相连。锦纱遮檐、珠帘半卷,在微风里被吹得叮当作响,如碎泉迸溅,湖上又以浮木搭建观景台,美得别出心裁。
画舫靠了浮桥,沈霜野先起,谢神筠身边的丫头是个没心没肺的,自顾自跳下了船扒着栏杆往水里望,浑然忘了船上还有个主子。
沈霜野只好站在船头不下去,俯身撑了顶檐护着谢神筠出来,高大的身躯笼着谢神筠,在她头顶垂下一片阴影。
他身上气息好闻,在春日里透着清寒,谢神筠撞进那片阴影中,也一并融进他的气息里。
楼上的纨绔子弟早已闹嚷起来,斗草吃茶玩乐。宣蓝蓝站在二楼,刚好瞧见这一幕,登时笑道:“疏远,干什么堵着门不让郡主出来?”
时下男女大防没有那样重,春日又是少男少女玩乐时候,他惯爱玩笑,嘴上从来不忌讳,这话一落地旁人都笑,连急匆匆迎出来的荀诩都涨红了一张脸,不知是不是在看热闹。
沈霜野神色自然地接话:“我可不敢堵郡主的门。这不是船身不稳,我怕郡主掉水里去。”
谢神筠在话里撑着他的手臂下船,一副再自然不过的模样,一旁的阿烟随即接过去,她在寂静春光里轻巧地说:“沈侯爷这是怕我呢。”
她话里调侃意味居多,这下众人都笑起来。
荀诩匆匆迎上去:“暮姐姐同侯爷怎么是一道来的?都是我不好,该让人去接……”
一群人里独独两人没笑。
裴元Z今日也在,临川郡王面子大,脾气也好,请了半个长安城,裴元Z凭栏而望,盯着水面的白鸟,展翅时落下几片羽毛孤零零的漂着,随波逐流。
陆庭梧也没笑。
谢神筠刚踏上浮桥,头顶忽地落下一阵花瓣雨,春桃白梨,纷纷扬扬落在谢神筠和沈霜野发稍。
二人同时仰头去看。
楼上站了个华服贵女,手执桃花:“瑶华郡主好大的架子,非得三催四请不说,还要姗姗来迟。”
秦宛心生得美,嬉笑怒骂都是风情,又同谢神筠交好,说起话来没什么顾忌,一张口就像是含着软刀子,磨人得很。
湖上风大,谢神筠拢了披帛,慢条斯理道:“又不是你请客,也没叫你等我,怎么这么大怨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儿是你过生呢。”
荀诩好脾气地笑:“暮姐姐几时来都不迟,快请快请。”
秦宛心还不放过她:“阿诩脾气好,我可不捧着你。你还知道今儿是阿诩生辰,我怎么见你是空着手来的,竟也不害臊么?”
“不妨事不妨事,”荀诩软着声道,左右为难,“人来就好,今日就是吃个便饭,没办宴席。”
荀诩年纪尚轻,若说是办寿宴便显得不伦不类,因此下帖时只说了是生辰宴,邀的都是年龄相仿的朋友。
谢神筠没理会秦宛心,对荀诩道:“你的生辰礼我一早就备下了,只是不知你喜不喜欢。”
随行的婢女奉上一支彩绘螺钿漆盒,荀诩便腼腆起来:“暮姐姐不必如此……”
“你暮姐姐多少好东西,同她客气什么,”秦宛心又掸了两瓣桃花下来,“送个礼都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真是白费了你叫她一声姐姐。你还是认我当姐姐吧,叫我两声宛心姐姐,姐姐给你买糖。”
“这,这……”荀诩被逗得面皮泛红。
“哈哈,”宣蓝蓝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秦七娘子,人家那是沾着亲的,你凑什么热闹。你要是缺弟弟,我叫你姐姐呗,我近来穷得吃不起饭,正缺个给我买糖的好姐姐。”
“你?”秦宛心睨他一眼,她平生最敬佩昭武将军宣盈盈,也因此最看不上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弟弟,“你有宣将军当你的好姐姐,我可高攀不起。”
宣蓝蓝道:“有什么高攀不起的,你想占阿诩便宜我都还没说什么呢,怎么轮到我给你当弟弟就不乐意了,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楼上两人斗起嘴来。
谢神筠拿下衣袖上沾的桃花,荀诩赶紧道:“湖上风大,暮姐姐与侯爷赶紧进去吧。”
他们在浮桥上站了一会儿,又沾了满身桃花,谢神筠鬓边落了瓣粉,沈霜野目光一凝,那花瓣就被她取下来了。
沈霜野挪开眼,看见了站在扶栏边的裴元Z。
谢神筠已被荀诩迎着进去了。
他同谢神筠是未婚夫妻,今日照面至今还未说过一句话。谢神筠似是有意忽略裴元Z,裴元Z也没瞧过她。
沈霜野收回目光,去接沈芳弥下船了。
楼上四面临空,看出去皆是湖光山景,翠峰碧波,楼间以山石造景做了曲水流觞,着半臂丝罗的侍女穿行其中。
宴还没开,秦宛心和一众贵女已经落座,见谢神筠来都热络地同她说话。
秦宛心截住荀诩,便想瞧一瞧谢神筠送他的生辰礼。
荀诩为难地看一眼谢神筠,尚且知道这不合礼数。
谢神筠便说:“既是送你的生辰礼,便打开来看一看喜不喜欢。”
荀诩这才打开漆盒,里边躺着一卷画轴,抖开来却是一幅神仙图。
画中众仙衣饰彩绘飘摇,行止若流云迤逦于高楼之上,端得是神妙无双。
众人啧啧称奇。
“早知郡主善绘神仙图,今日一见果真精妙。”
更妙的却还在背面。
背面同样的格局人物,画的却是魑魅魍魉、妖鬼横行。这样一副画,正面是神仙开宴,反面是百鬼夜行,当真囊括了世人百态。
宣蓝蓝挤在荀诩身侧,眼馋无比,嚷嚷着下次生辰谢神筠也得送个好东西给他,只是他看久了那画,对建筑格局分外敏感,忽道:“这不是今日这望春居吗?”
那画上楼阁云雾相连,果真有几分熟悉,甚而画中人的神态竟也有几分眼熟。
荀诩一顿,再细细看去,分明就是今日饮宴场景了。
“真是好妙的心思。”秦宛心道,“你画神仙出游便也罢了,竟还让他们换了副皮囊改作百鬼夜行,倒还真是不知道这画中诸人到底是仙还是鬼了。”
既画的是今日饮宴,谢神筠画了这样一幅图意指什么简直不言而喻。
“仙也好,鬼也罢,总归都比人好画。”谢神筠对荀诩道,“原是想画幅夜宴图给你,但我不善绘人像,落笔时便改了改。只这样瞧着倒是比寻常夜宴图更好,权当给你做个纪念。”
荀诩赶紧把画收起来,道:“暮姐姐画的自是极好的。”
谢神筠瞥一眼秦宛心,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杨四娘道:“七娘四月就要出阁了呢,”她叹气的模样有些惆怅,“这些日子自然是忙的,我们约她也约不出来。”
秦宛心嘲讽道:“瑶华郡主贵人事忙,自然是不会关注的。”
谢神筠微一蹙眉,倒是想起了这桩事。
秦宛心的未婚夫应当是去岁的进士科头名,老师同秦御史有旧,上京时递过拜帖,就此得了秦大人的赏识,起了心思要把女儿嫁给他。
“没想到你的婚事赶得这样急。”谢神筠煮茶,是秦宛心喜欢的口味。
赶在四月里办,确实太急了。
秦宛心接过茶就当她是给自己赔罪了,饮了一口茶,这才慢悠悠地说:“机会合适,便不算赶。今年铨选还未定下来,还不知道他会去哪个地方呢。我只希望他能留在长安,否则要是外放到地方,我可不乐意去那偏僻地儿。”
“纵是你那未婚夫想要外放,秦大人也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去吃苦,”有娘子道,“要想留在京城还不容易么。”
谢神筠是一贯的冷淡性子,并不多话。她同秦宛心口味不合,执杯的姿势没有变过,香雾润在杯沿,模糊了一张美人面。
外间的高台上涌起一阵叫好,有娘子赞叹道:“濯玉公子的茶煮得可真好呢。”
崔之涣风姿卓然,誉满两都,只坐在那里便让人移不开眼。
煮水、研磨、点茶,他动作行云流水,袖间流淌风月,稍顷便在茶上作出了一幅青绿山水。
饶是以宣蓝蓝对他的挑剔也说不出违心的话来。
“沈娘子,请。”崔之涣将那杯茶递给了沈芳弥。
沈芳弥对他笑笑。
宣蓝蓝还是和崔之涣不对付,但也没对他挑鼻子瞪眼了,只眼不见为净,揪着荀诩道:“言卿,什么时候开宴,我可是想着望春居的珍郎羹很久了。”
听了这话,陆庭梧忽地眉梢一动,笑道:“我说言卿怎么心血来潮把席设在望春居,原来是你这个馋鬼撺掇的。”
“民以食为天,”宣蓝蓝振振有词,“我爱吃又不是我的错,一会儿菜上来了你别吃。”
“我还真不吃羊肉。”陆庭梧道,“阿诩,把席面上的羊肉都撤掉吧。”
荀诩切切实实地吃了一惊,一时拿不准陆庭梧是在玩笑还是说真的。
宣蓝蓝生气了:“陆庭梧,你非要和我过不去是吧?从前可没听说过你有不吃羊肉的忌口。”
时人都爱吃羊肉,古楼子、冷修羊,几乎都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菜品,圣人也十分喜欢这珍郎美食。
若是陆庭梧不吃羊肉,这消息早就该传出来了。陆庭梧是听了他的话才说自己不吃羊肉,显而易见是故意的。
陆庭梧眉心微皱:“宣云望,你的礼教都被你扔水里了?”
他与宣蓝蓝同辈,官职也比他高,宣蓝蓝对他直呼其名就是不敬。
“我叫你的名字怎么了?”宣蓝蓝委屈,还记着今日是荀诩生辰,要给他面子,“从前也没听说你不吃羊肉,你就是看不惯我,故意来找茬。”
陆氏是名门望族,在朝上又与圣人政见相佐,连带着也不喜欢掌兵西南的宣盈盈。
宣蓝蓝从前多与旁人起过冲突,便都是因为对方贬损他阿姐而起的。
“我只是实话实说,最近天燥,我有些上火,大夫让我忌口,同看不惯你可没什么关系。”陆庭梧道,“我要是看不惯你,今日就不会来。”
荀诩再次左右为难。论亲疏远近,他自然是与宣蓝蓝更好,只是今日陆庭梧是他请来的客人,他也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
宣蓝蓝狐疑道:“你当真是忌口?”
“信不信由你。”陆庭梧没好气地说。
“算了,不吃就不吃。陆大人娇贵得很,我还能与你计较不成。”宣蓝蓝道,“阿诩,叫人把羊肉都撤了吧。”
荀诩如蒙大赦,唤来管事把席上添了羊肉的菜都去掉了,又悄悄对宣蓝蓝说让人给他开小灶。
沈霜野耳聪目明,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们的争执,朝这边走了两步:“怎么了?”
“没事,”荀诩道,“开宴了,请侯爷入座吧。”
――
席上有歌舞升平,高台上近来长安盛名的蝴蝶娘子起了弦音,歌声渺渺。
谢神筠手边放的不是白水,尝一口就放下了。但她面皮仍是薄,红潮顷刻上脸,在眼尾熏出薄红。
席上有人问:“今年的铨选去岁登科的士子也能参加?”
四月的铨选是朝中头等大事,吏部制定的应选的选格已经颁发到各州县。
科举三年一次,登科之后也不能马上出仕,还得过了吏部组织的关试之后才算取得出身,之后还要守选三年,运气好的三年就能等来一个官职,运气差的等上十年八年也是常事。
裴元Z颌首道:“他们运气好,赶上了九月的关试,今年又有铨选,几位宰相商议之后便说今年的选试他们也能参加。”
魏N在席间朝裴元Z递话:“珩之,听说省眼的位置还没定下来?”
吏部的考功郎中一职历来是各家必争之地,这位置从去年起就空出来了,到现在都还没争出来。
宣蓝蓝在中间插话道:“这位置且有的争呢。观晨,你不会也想分一杯羹吧?这位置可从来轮不到我们这种闲差上去的。”
魏N忍俊不禁:“宣云望,你好歹也是敬国公世子,志气总该有点吧?”
宣蓝蓝摇头:“反正我从来不做梦。”
谢神筠侧耳听着他们说话,道:“确实还没定,云望还是可以做一做梦的。”
“郡主,那是你说的,”宣蓝蓝乐不可支 ,“要下来调令上写的不是我你得请我吃饭。”
“宣云望,论蹭吃混喝的本事我只服你,这就诓出了一顿饭,”魏N道,“大家赶紧学起来。”
席上众人都笑:“我可没有宣世子那分脸皮,学不来学不来。”
笑过之后宣蓝蓝转头看向崔之涣,道:“省眼这位置历来是从三法司平调,我做不了梦,崔濯玉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他同崔之涣的恩怨众人皆知,当初朝云坊一事后,宣蓝蓝没得着好,崔之涣也登了定远侯府赔罪。
如今沈芳弥和定远侯也坐在席上,有好事的在心底暗叫了一声刺激。
崔之涣抬眼,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宣世子这是想请我吃饭了?”
宣蓝蓝被噎了个正着。
一片朗笑中沈霜野从容开口:“宣世子自不量力了,做什么要与崔御史讨教嘴上功夫,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他话说得圆滑,又兼身份压了两人一头,将暗地里的锋芒都化作了春风细雨,场面顷刻就圆了回去。
谢神筠以手扶额,红潮在乐声里蔓得更明显。
她对面的屏风后映出沈霜野的背影,肩背轮廓和屏风上高峻的山峰重合。他仍是端坐,如霜侵寒野、山镇江流的姿态比旁人都显眼。
谢神筠碰倒酒盏,道:“你们笑什么,这顿饭请来请去左右吃亏的不都是我吗?”她转头对沈芳弥道,“他们要是这样,我就只有让阿昙请我吃饭了。”
沈芳弥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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