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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台之上——观野【完结】

时间:2024-08-27 14:36:44  作者:观野【完结】
  太庙在正月里坍塌,什么新砖旧瓦都能碎成渣渣,谢神筠要审,就只能是去年的事,但她攥着工部和太常寺这么大一个把柄,居然还能一直隐而不发。
  谢神筠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弹劾谭尚书的事你辛苦了,工部的账目很干净,没有问题。”谢神筠道,“明日太子殿下就会向圣人回话了。”
  谢神筠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许则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谢神筠告诉自己这些是想让他继续弹劾谭理,可听谢神筠如今的意思,她并不想揭露此事?
  那她为何要费如此大的心力查工部的账目?难不成就是为了攥住谭理一个把柄吗?
  好在许则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不用知道得太多。
  他很快想通:“但郡主还想让我继续查工部的账。”
  他隐晦地看过谢神筠面前账目,工部的账很干净,但不意味着没有问题,那就是她的意思。
  “我要你查延熙年以来工部的所有账目,包括水利疏浚、园林修建、宫殿缮造,”谢神筠用词锋锐,没有宛转余地,“记住,是所有,一件都不能少。”
  许则微微皱眉:“郡主太看得起我了,近二十年工部的所有账目要我一人彻查,简直是难于登天。”
  “工部侍郎岳均会帮你,”谢神筠似乎是铁了心要他去查,“不需要你查得多仔细,有问题的地方记下来。”
  许则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谢神筠不是初入朝堂的愣头青,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她处在大周权力的中心,和凤阁宰相平起平坐,她居然想让许则一个人去查二十年的账目,这和让他单枪匹马去与燕北铁骑为敌没有区别。
  谢神筠目光很静,带着冰雪似的凉意,落在许则身上,让他陡然冷静下来。
  除非她真正要许则查的事就藏在工部的账目里。
  许则是寒门出身,入仕后就进了御史台,他是直来直去的人,读不懂朝堂官员彼此间心照不宣的未尽之言,但他能看清局势。
  “我会再查工部的账目。”许则立身很正,拜过谢神筠,退出去了。
  谢神筠目光落在许则背影,没有留他。
第34章
  工部的账一年之内连查两次,给三省六部都敲响了警钟,吓得兵部尚书傅选连夜召集官吏仔细敲打。
  兵部同样不是经得起细查的地方,每年下发到地方的军饷、粮草都是天文数字,连傅选都不敢肯定地说绝无问题。
  傅选把这两年的账目都翻出来自查了一遍,查账的事不敢让琼华阁知道,灯都没敢多点两盏,查完后才能松口气。
  沈霜野嫌办事的值房里头黑,出来透口气,连日的雨还在下,天阴得没放一丝亮,让人觉得心里发慌。
  “我总觉得奇怪。”沈霜野凭栏远眺,身影沉进黯淡天光里,如嶙峋山峦。
  况春泉没觉得:“哪里奇怪?”
  沈霜野说不上来,就是一种直觉:“觉不觉得这半年来朝上几件大事都和工部有关系。”
  “陆庭梧就是虞部主事,”况春泉摸着下巴,他被拉了壮丁,连日来的阴雨又把他骨头都下懒了,说话就没了顾忌,“他对头想要搞他,就得偷家,别的不说,工部的账也不怎么经得起查。”
  陆庭梧可不仅是虞部主事,陆仆射在朝中经营多年,从前一手提拔上来的俞辛鸿在工部可是能和尚书谭理平分秋色,往大了说,从前的工部几乎可以算是陆庭梧的一言堂。
  “不,谢神筠针对的不是陆庭梧,”沈霜野有种感觉,“而是谭理。”
  但出乎沈霜野意料,最后太子呈上去的折子倒确如谭理所言,工部在修缮太庙的账目上干干净净。
  且不说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包庇谭理,协理的北司和御史台也不大可能看不出猫腻。
  这折子递上去之后琼华阁中一直没有动静,工部账目的详查却没有将挪用紫极宫修宫款的事情按下去。
  春来群芳竞艳,御苑中的牡丹却还没有开,皇帝命人在西苑一夜催发百朵,供皇后赏玩。
  “又是一年春。”皇帝道,四季之中他唯独爱春,只因皇后名字里也嵌了一个春字,“今年原是想陪你去洛阳赏花的,可惜是不能成行了。”
  他身体近来越发欠佳,吹不得风,也走不了远路。
  殿外雨势未歇,殿中却有春色满园,各色牡丹摆满廊道,高低错落,别有一番游玩趣味。
  但即便是牡丹吐艳也及不上皇后的雍容国色,她穿过百花廊,裙上满盛鸾凤牡丹,比精心培育的娇花更加璀璨。
  “洛阳的牡丹也不见得比长安好。”皇后抚过重重红瓣,隐约露了笑意,道,“这枝开得最好。”
  “开得再好也做不到一枝独秀,”皇帝也看向那朵牡丹,红花细蕊,恰似美人娇面,“它既要艳冠群芳,自然得有其他牡丹来给它做陪衬,否则如何能衬得出它是最好呢?”
  皇后似笑非笑:“我说它好它便是最好,我想要它一枝独秀,那旁的牡丹就都不必再开了。”
  这便是握着生杀大权一言九鼎的滋味。
  “怎么还是这样霸道,”皇帝道,似乎害怕她当真下令将旁的花都毁去,“这些花儿朕让人照料了不少时日呢,可不能只留一朵。”
  皇后撤了手,冷酷道:“花费了心力又如何,总归只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没了这些,还能寻到更好的。”
  三省六部的官员同样也是如此。
  政令法纪离了谁都能推行下去,皇帝西苑静修十余年,大周江山也不曾倾颓,天子尚且如此,遑论三五官员。
  谁也不是不可替代。
  “是了,这些牡丹再美也只有一日花期,花期衰败后便再也配不上你,”皇帝神情郁郁,忽而又强硬起来,“那时朕自然会给你寻来更好的。”
  皇后便自然而然地笑了一下。
  陈英自殿外进来,不敢闯进这花团锦簇之地,立在门边道:“圣人,苏寻宿到了。”
  皇帝皱眉:“苏寻宿?他不是被下狱了吗?”
  苏寻宿因上书诋毁圣人而被革职下狱,西苑上谏的风波平息后皇后也没有将他放出来,至于后续如何处置皇帝没有过问。
  “我让人把他放出来的。”皇后从他身后出来,仿佛说的只是寻常小事。
  “你――”皇帝十分诧异,皇后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
  “陛下在想我可不是心胸宽广的人,怎么会就这样把他放出来?”皇后似是打趣,又说,“这人虽然讨厌,但在择日堪舆、选址定位上却有独到之处,陛下的紫极宫修建在即,不是正苦恼于司天监没有可用之人吗?就让他戴罪立功,为陛下分忧。”
  紫极宫一直没有动工,正是因为吉日还不曾定下来。宫殿的选吉堪舆一直是苏寻宿在做,皇帝从前待他十分信重,苏寻宿被下狱后,司天监旁的人用起来总是不太合意。
  前几日朝中闹出的风波被皇帝看在眼里,但他一直没有开口,就是在等着皇后主动来提。皇后提是提了,但同他预想当中的大不相同。
  “只怕他心中还是不满。”皇帝没说好与不好,只深深看她。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哪能由旁人置喙。”皇后敛了雍容,目光锐利,“紫极宫兴修在即,太庙的修缮也马上要完工,苏寻宿要想立功,自然都会尽心尽力。”
  “工部的事都查清楚了?”皇帝身在西苑,却对朝中大小事务了然于心。
  皇后声音圆润,条理清晰:“工部账目详查的结果已经呈到了陛下案头。这半年来工部闹出过不少事,百官都看在眼里,心中难免会有疑虑。此次由太子殿下主理,三司协查,算是勉强理了个清楚明白。既然如此,这该做的事都还得做下去,免得又叫群臣来揣摩圣意,最后左右为难。”
  “逢迎圣意非良臣所为。”皇帝掩唇微咳两声,道,“工部的事朕都清楚,谭理虽然在大事上有些平庸,但还不至于拎不清。倒是这个岳均,修缮太庙挪用了紫极宫的砖木,原本只是一桩小事,偏他要闹得满朝风雨。”
  皇后着人奉了热茶上来给他润嗓:“佞臣你不喜,直臣你又该嫌说话戳了你的心窝,得亏您是天子,不怕得罪人。”
  皇帝一口茶水还没咽下去,就被她说得无奈摇头。偏她说完又来给皇帝塞甜枣,“陛下要修紫极宫是好事,好事多磨也是应该的。”
  语罢便让陈英传苏寻宿上殿,要他官复原职。
  几日后长安暴雨,又逢开春雪化,工部下头的水利司怕行船不利,限制了进出长安的水路,被人参了一本,闹到了御前。
  岳均因此被申斥,罚了半年的俸禄。
  明眼人便看出来,这场龙争虎斗终于有了结果。
  翌日天色放晴,禁中已有春信至。
  岳均领诏入春台,在那里见到了谢神筠。
  台上挂着云雾纱,天际霞光出云。
  春台西邻琼华阁,从前是诏敕起草政令通达的兰台郎当值之所,内廷女官行走于此,乌鬓如云,华服胜春,便被人改称春台。
  岳均不敢窥视郡主芳容,便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陛下近来夜梦祥瑞,以为是吉兆,所以想亲自挖下紫极宫的第一韧粒苏司监也已择定紫极宫动土的吉日,四月初七,紫气升腾、利兴西北。我知你的难处,因此今日寻你来就是要安你的心。”
  谢神筠语气温和,先给他吃了定心丸,随后才道,“户部账面上的确吃紧,这你应该也清楚,并不是他们故意搪塞。圣人的意思是今年的千秋宴便不必办了,把这笔银子挪出来,恰好能填上紫极宫的亏空。”
  今年的各项开支是年底时政事堂和各部共同商议出来的,谢神筠对此再清楚不过。
  延熙年以来大周称得上繁华昌盛,四海来朝,八方同拜,有盛世气象。紫极宫亏空的这笔银子户部不是拿不出来,甚至宫中的内库也尽可以补上,但凡事不能开这个头。
  礼部官员今日也在此,皇后的千秋宴由礼部承办,如今要取消也得同他们通气。
  魏尚书自然没有异议,办一场千秋宴劳神费力,如今取消省了不知道多少事。
  岳均不胜惶恐,面上没有欣然:“怎敢惊动圣人,还因此取消千秋宴……”
  谢神筠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圣人与陛下夫妻同心,千秋宴不过就是个形式,圣人自然也是希望紫极宫建成的,只能请岳侍郎多费心。”
  “下官自当尽善尽美。”
  岳均走后,谢神筠招来杨蕙,道:“岳侍郎去年家中有添丁之喜,圣人要赏岳夫人,让内侍省备下赏赐之物,再添金银各一百两,今日就送到岳府。”
  “是。”杨蕙领命。
  谢神筠起身往琼华阁去,皇后今日琼华阁议事,算算时间几位宰执也该到了。
  ――
  岑华群在家歇了数日,今日拖着病体上朝,逢人都要夸他一句老当益壮、勤勉尽职。
  谢道成也不例外:“岑大人伤都养好了?”他叹口气,“圣人宽宏,要你多歇几日,岑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勤勉,倒把我们这些个人都衬得惫懒了。”
  岑华群吃了定远侯送来的两根老山参,一开口还是中气十足,只好做作地咳嗽两声:“勤勉尽忠是臣子本分,圣人虽然宽宏,我却不敢托大,朝廷禄米不养闲人。”
  “谁说不养闲人?”谢道成诧异道,“致仕留俸,五品官以上致仕后皆享半俸,岑尚书不会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吧?”
  岑华群被他找准了话里的漏洞,当即长吁短叹道:“谢尚书倒是清楚得很,不如你向圣人求请,把户部的活一并揽了,正好我做个闲人,省了你日日盯着我的功夫。”
  两人你来我往口头上切磋,谁也没赢。
  贺述微进来时没听见他们先前的交锋,两个人却同时端正了神色,变得从容不迫。
  “卓然,弈贞,你们都到了。”
  谢道成和岑华群纷纷起身见礼。
  贺述微没觉出古怪,道:“走吧。”
  皇后召几位宰相入阁议事,岑华群见只有他们三人,不由问:“怎不见惟礼?”
  政事堂一共五位加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除裴太傅去年致仕后不常在朝中行走,另外四个人举凡议事都是缺一不可。秦叙书最重规矩,从来都是最先到的人,没道理自己赶在贺述微这个中书令的前面先赶去了琼华阁。
  贺述微正要开口,前面太子同裴元Z一行人也到了,向他见礼:“贺大人。”
  太子见到几位相公出门也并不意外,“诸位大人是去琼华阁?”
  贺述微颌首:“娘娘召我等入阁议事。”
  太子思怵须臾,道:“不知几位相公可知道司天监苏寻宿苏大人已官复原职的事?”
  “苏寻宿官复原职了?”岑华群还是刚知道。
  裴元Z在旁道:“诏书今日就会下达。”
  他任职中书省,又兼兰台郎中,负责起草中枢诏令,苏寻宿官复原职的旨意经中书省下达,他比贺述微还要先知道。
  谢道成脸色没有变化,岑华群一瞅便知他消息灵通。
  “苏大人为陛下择选紫极宫动工吉日,陛下欲择四月初八的日子敬告天地,要在紫极宫动土,已经令弘文、崇文二馆学士广写青词祭帖,以告神明。今日圣人宣召诸位大人入宫,应该就会商议此事。”裴元Z道。
  太子意在提醒。修缮太庙挪用了用来修建紫极宫的砖木,这笔漏洞至今没有补上,岑华群借病躲过了一场风头,但这事最后要怎么解决还得落在他头上。
  既然皇帝连动工的日子都定下来了,只怕贺述微压着紫极宫不肯修的打算也要付诸流水。
  贺述微神色平淡,显然也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难怪今日秦叙书没有来。岑华群总算理清楚了其中的事。
  苏寻宿得罪了皇后被下狱,秦叙书曾替他打抱不平,反惹了天子不喜,转眼皇后却将苏寻宿放了出来,还要他负责紫极宫的选址吉时,苏寻宿再有脾气,也得老老实实地接过这桩活。
  秦叙书知道了得憋屈死。
  岑华群暗叹。
  皇后到底是手段老辣,又狠又准。
  太子叹口气,说:“都是太庙与紫极宫闹出来的风波。苏大人如今是官复原职,工部的岳侍郎却因挪用紫极宫砖木的事被申斥了,如今总算风过雨歇,只难为他还因此受了委屈。”
  一旁的谭理很是尴尬,都不敢去看贺述微和岑华群的脸色。
  太子这话实在说得不合时宜,挪用紫极宫砖木是谭理提的议,贺述微点的头,岑华群又拖着银子不肯批,岳均这才被殃及池鱼。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岳均是有苦说不出,但这苦也不能太子去替他说。
  裴元Z反应迅速:“苦尽甘来,未必不是好事。国事上受些委屈是难免的事,太庙和紫极宫都还要仰仗谭大人与岳大人费心,待这两桩事办好,自然也有岳侍郎的功劳。”
  谢道成道:“自当如此。百官赏罚从来都是以绩论优,在其位不仅要谋其职,更要担其责,若论委屈,人人都有委屈,那正事也就不必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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