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坐在天子堂,更像是阖宫的主人。
告退后沈霜野和宣盈盈一齐出去,下阶之后看到了帝台两侧的凤楼重阙,此刻夕照之下,将千宫都笼在了阴影之中。
沈霜野着朝服,比上次宣盈盈见他时少了年轻气盛,多了深沉内敛。
“宣蓝蓝在京中惹了不少事,倒是要谢你给他善后。”宣盈盈道。
“藩镇节度使树大招风,祸事也不是他想惹来的。”沈霜野道,“敬国公身体还好?”
宣盈盈沉默一瞬:“不太好。他这次回长安,是要上书乞骸骨,数月之后,黔州节度使的位置就要换人去做了。”
难怪宣盈盈要搅合进长安这一场风雨之中!
沈霜野瞬间明了。
如今黔州军中是宣盈盈说了算,宣从清若退,西南主帅的位置就要换人来坐,若朝廷要另外敕封节度使掌兵,那宣盈盈的位置就尴尬了。
宣盈盈眺望天边,眉间两分秀美像是从仕女画上拓下来的,又自带了山水的流畅写意,一如停栖宫阙的流云。
但流云易散。
却也能轻易聚拢。宣盈盈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她绝不会容忍有人把她踩下去。
“隋定沛是两朝老将,吴祢驻幽州多年,孟希龄又是后起之秀,”沈霜野看着天边云,道,“若要寻人掌兵西南,无论是诸位相公,还是太后,应该都会从这几个人里面选。”
“为什么是这几个人?”宣盈盈发间没有簪珠玉,云鬓漆黑,衬得她的眼神也深幽无比,“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合适。”
她看着沈霜野。
太极宫中没有姐弟,只有君臣。
沈霜野停顿须臾。
若论合适,最适合掌兵西南的是沈霜野。
他同宣氏是故旧,不易引起军中哗变,而北境失了主帅,便如老虎被拔掉了利齿。
甚至连宣盈盈都可以名正言顺的接掌燕北铁骑。
这个结果能让所有人满意。
“但我不会答应。”沈霜野道。
燕北铁骑是他父亲一手建立,沈决死后又险些分崩离析,是沈霜野远赴北境力挽狂澜,才有了如今的北境安定。
况且北境兵权不仅是他手中的刀,也是他的盾,失之便会任人宰割。
沈霜野可以一生守边疆、驱外敌,到死骨零落黄沙,魂不归故乡,身后名寂寂,但他决不会任人宰割。
他活一日,便要握权一日。
“那就没得谈了。”宣盈盈并不意外这个结果,神色不甚在意。
她两步下阶,轻巧地越过了沈霜野,立于宫门之前。
“这就是你和谢神筠合作的原因?”沈霜野道。
宣盈盈这才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你这半年在长安还真是没闲着,怎么知道的?”
沈霜野没答话。
宣盈盈从他的神色里看出点什么,轻轻抒出一口气,她点点头:“听说你查到了矿山案,又在太子政变中临危护驾,我辛苦半天,到头来给你做了嫁衣裳,好气。”
她神色却没有多少气愤,只是道,“果然不该信了谢神筠的鬼话。”
沈霜野说:“她也不信你。”
“无所谓,”宣盈盈停在风里,此刻她什么都不在意,唯有那风过两鬓时让她像掠水的白鹤,能逐云而上,“各取所需而已。”
“这姑娘太狠了。”宣盈盈在谈到谢神筠时神色郑重了许多,和谢神筠的来往就像是贴着悬崖行走,每时每刻都有被推下去的危险。
她问沈霜野,“你知道她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带着什么吗?”
那应该是她们合作的开端。
沈霜野不假思索地回答:“带着龙渊剑。”
谢神筠有种不动声色的锋利,她佩剑时永远都是像下一刻就会拔剑出来割开你的喉咙。
宣盈盈像是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缓缓笑起来。
她对沈霜野摇头:“带着钱。”
宣盈盈补充道,“满满一车黄金。”
沈霜野没有笑。
因为他想到最开始的时候,谢神筠请他吃馄饨,只给了两个铜板。
不过下一瞬他又笑了。
因为如今在定远侯府的谢神筠,身上连两个铜板都没有了。
――
日头晒进定远侯府,林停仙照旧来找张静言喝茶,却见室内空空如也。
张静言来时的包袱行囊也没了,他只带走了这个。
长安道横跨千山,没入远方巍峨城门朱阙。
西出三里有座回望亭,落于千山之上,能看前尘后路。
张静言出长安时想在这座回望亭里留一留,最后再看一眼长安。
但他到时已经有人坐在里面了。
白衣乌发,两杯清茶。千山迎着天光,悉数敛尽在她身上。
张静言坐进去,没碰那茶。
这才是他们第一次正经相见。
“去哪里?”少顷,谢神筠问。
张静言在这一刻想起了被他藏在袖袋里的小银镯,他想摸一摸那还在不在,却克制着没有动。
他没有看谢神筠,像是回避着她的目光。
“回洪州吧。”张静言道,他已然老了,那原本如松如兰的眉眼沉在日光里,像是覆上了一层经年霜,“许多年没回去过了。”
他不是洪州人,但被贬之后又经起复,在洪州修了七年的灵河渠,灵河渠塌之后,洪州就成了他的第二个故乡。
“是该回去看看。”谢神筠顿了顿,说,“你想知道荀樾是怎么死的吗?”
张静言在这一刻骤然转头,看向谢神筠。
谢神筠眉目清冷,在日里也晒不化,她端正坐在对面,还在等张静言的回答。
似乎如果张静言说不想,她就不会再提。
“你……知道?”张静言的声音在这一刻哑下去,“当时传出消息,荀樾染疫而亡,尸体要送去统一焚化,我第二天赶过去时,已经只剩下了灰。”
“不是染疫身亡,”谢神筠道,“他是被人勒死的。”
追寻了十余年的真相忽然就这样被送到眼前,张静言眼前忽地一阵模糊,想在光晕里找出荀樾从前的模样,却发现如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张静言问。
“他死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了。”谢神筠冷漠道,“三年前我找到了洪州府一个当时负责抬尸焚毁的兵卒,还有一张证明荀樾并非是染疫身亡而是被勒死的验尸单。”
“那你怎么不――”张静言呼吸顿时急促,又在下一刻生生冷静下来,“是谁?”
谢神筠却没有回答。
张静言从她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他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
“俞辛鸿,”张静言在这时提起这个人,“当年我见过这个人,他是河道府的一个小吏,端南水患之后,他迅速擢升去了工部。”
他慢慢说,“是谢道成签的调令。”
谢道成那时任吏部侍郎,但在朝中的声望远没有荀樾高。他与荀樾同去端南赈灾,而荀樾染疫身亡之后更是受万人称颂,隐在荀樾身后的谢道成没有得到名望,但得到了实权。
而张静言当年送入太极宫后无故失踪的奏疏,到底是去了何处,似乎也不言自明。
端南水患之后,朝中王党尽除,皇后掌权琼华阁,百官尽皆俯首。
荀樾之死,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张静言的灾情上表消失,是因为要借此机会除掉王党,而荀樾则是因为张静言找到了他。
他是因为张静言才死的。
谢神筠指尖搁在膝头,她转过脸,看着亭外锦绣成堆:“你走吧,离开长安城,别回来了。”
皇后认出了张静言,却没有杀他,但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是死在十三年前的人,不该出现在长安。
张静言慢慢起身,喝尽了那茶。
茶凉透了,是洪州的雨过清明,在舌根下泛起苦涩。
他往亭外走了两步,却在某一刻驻足,洗得发白的布衣在回望亭前晾出郁色。
“我原本不准备问你,”张静言没有回头,背影如山岳倾颓,“但你来见我了。”
沉郁在此刻笼罩下来。
谢神筠垂眸静坐,看见了桌上茶,白瓷里一泓青水,微微漾出波纹。
张静言问得缓慢:“我想问,当年郑镶从端南带回来的那个人,是你吗?”
“是。”谢神筠平静地说。
她仿佛早已预料到张静言有此一问。
从那个星月夜在郑镶刀下救下张静言开始,她就知道终究会有这样一天。
“郑镶从端南带回了你,那我的女儿,妙宜,”张静言闭眼,仿佛说到这个名字都是锥心之痛,“她在哪?”
张静言见到谢神筠的第一眼,还不知道她是谁。
后来知道了,便再也不敢看她。
皇后没有认出自己的女儿,是因为孩子出生之后她就回了长安,她没有见过那个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很甜。
但张静言不会认错。
那是他的女儿,由他亲自抚养长大,启蒙时他握着妙宜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她的名字。
后来妙宜写得最好的两个字,是“阿娘”。
但她叫“阿爹”时永远在笑。
端南水患事发之后,张静言被污为贪腐渎职,朝廷派了人来问罪,他自知在劫难逃,但又不甘心含冤受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
而郑镶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说是奉皇后的命令来带张妙宜走。皇后远在长安,还肯为女儿费心,张静言再没什么牵挂了。
“她死了。”谢神筠平静地说,“十三年前,在洪州府,染疫身亡。”
谢神筠没有和真正的张妙宜说过话,她只见过她一面。
那个时候洪州府还没有封城,到处都是从端州逃难过来的人,官府在城门外设了粥棚,不许流民进城。
后来城里城外都渐渐有人发热,染疫的人都被挪去了衙门,郑镶带着张妙宜来求医的那天,是翻墙进来的,刀架在梁蘅颈侧,逼她救人。
谢神筠躲在帘子里,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但梁蘅救不了。张妙宜发病很急,没有撑过当夜。
“她也没有尸骨留下。”谢神筠说,“你如果想带她回家,可以去洪州府的白山寺和北境的梅岭。”
染疫身亡的人都被烧成了灰,堆在白山寺的业塔里,后来林停仙带着沈霜野来洪州府,带走了一部分骨灰,葬在了北境的梅岭。
张静言的背影佝偻下去。
他仿佛在那一瞬间长出白发,彻底地老了。
张静言哑声道:“多谢。”
他如梦初醒,踉跄着走了两步。
但片刻后,他忽然回头,霜鬓侧过青山,终于在此刻看向谢神筠。
“姑娘,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张妙宜是他的女儿,谢神筠是谢氏的贵女。
那她呢,她是谁?
日影横过谢神筠鬓边,许久之后,谢神筠道:
“我姓梁,梁行暮。”
那是她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取自千里行暮,日在脚下之意。
“日暮南风起,庭竹催归音。孤鸿别明月,向春……去故里……”张静言跟着鸿雁远去,身影逐渐隐没在长风之中。
日已西斜,暮云合璧,鸿雁越过千山,归巢故里。
谢神筠看着他的背影,那隐在暗处的弓箭手没有她的命令便一直不曾放箭。
直到那道背影消隐在迢迢青山之中。
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1。
此后山高路远,不必再见了。
第51章
落日熔金,尽数没于山水迢递之中。
回望亭下传来一阵急促马蹄,沈霜野纵马而来,霜风与青山都被他抛在身后。
烈马在谢神筠身前止步,亭外隐藏的弓箭手在此刻调转箭锋,齐刷刷对准了沈霜野。
“谢神筠,”沈霜野语中杀意如刀,刺透层云,“你是准备杀谁?”
定远侯府困不住谢神筠,玄铁锁链也从来锁不住她的算计和野心,谢神筠这个人,仿佛出现就带血雨腥风,这些时日的平静温顺才是假象。
谢神筠在箭锋之后仰头看他。
沈霜野立在明暗的晨昏线上,灿烈明亮的天光自他身后投射而下,浓重的阴影也在他身前铺开,似乎随时都会将他吞噬。
但他依然那样灼目。
“原本是准备杀掉张静言的,”谢神筠坦然道,“现下就不好说了。”
此刻沈霜野只有一人一马,若是谢神筠下令让万箭齐发,这连绵青山、回望长亭,就该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你尽可试试。”沈霜野握住缰绳,凌于千山之上,他一人便抵千军万马。
“试试就……”谢神筠缓缓抬手,弓弦随着她的动作绷紧如满月。
沈霜野动了!他纵马长驱,顷刻逼至谢神筠身前,下一瞬就将她拦腰抱起,霜风与云霞穿透了谢神筠的薄衫,横亘在沈霜野胸前。
马蹄踏溅飞尘,疾追落日而去。
漫天云霞都被甩在了身后。
藏在密林之中的弓箭手面面相觑,为首那人掌心出了汗,问:“……追吗?”
杜织云在弓箭后冒头,片刻后摆摆手:“算了吧。”
那听起来很像“散了吧”,近卫首领吹了哨,弓箭手齐齐收箭,盘旋在云端的苍鹰落在他肩上,很乖巧的“啾”了一声。
“回去给你吃肉。”他摸了摸它脑袋上的毛。
――
夜幕追在他们身后降临,上弦月在云间浮出一轮朦胧的轮廓。
深帐之中没有点灯,沈霜野扯着四柱的铁链,问:“怎么打开的?”
“用钥匙啊。”谢神筠微微一笑,“你不会以为我把钥匙还给你之前,没有另外打一把吧?”
沈霜野是骑马回来的,但谢神筠不是,她被搁在身前,在颠簸中哪里都痛。
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钥匙呢?”沈霜野问。
“我身上。”谢神筠仰面枕在云锦之中,那目光逡巡在沈霜野面上,“你要来摸吗?”
隐秘的欲望一点点从她眼里渗出来,渐渐沁湿了眼底。
春潮漫浸。
那一瞬让沈霜野觉得好短,又无比漫长。他不可见人的欲望,难以言说的阴暗,都在谢神筠的眼波流转间被剥开。
渗透了。
黑暗和锁链都意味着掌控,这是沈霜野熟悉的东西,他不止想要摸出钥匙,他还想要更多。
沈霜野摩挲指腹,再次感觉到了痒。
“在哪?”他的声音低下去,目光如有实质,重重落在谢神筠身上,顷刻就能找到那把钥匙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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