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颈上挂了一条红绳,被两指宽的兰色绢绫截断,没入雪领。
她露出的那截颈几如瓷玉,釉上渗了一层薄密的汗,但好奇怪,她看上去仍然是凉的。
谢神筠是冷玉,而沈霜野现在只想要她热起来。
谢神筠在沈霜野的注视间热起来,她摸到了那条红绳,轻轻点了点,又轻又缓地说:“在这儿呀。”
她仿佛笃定了沈霜野不敢来拿,又在希望他来拿。
片刻后,沈霜野蓦地笑了:“谢神筠,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拿你没有办法?”
“啊,”谢神筠声音很轻,“你有没有办法,我怎么知道?”
她面上是全然无辜的天真纯善,但那双眼睛则完全相反。
恶意如潮水漫卷,掩盖掉了疯狂。
冷静被淹没了,痛苦和疲惫在昏暗之中浮上来,无处宣泄的恨仿佛焚掉了谢神筠的理智,让她只想拉着沈霜野陪她一起沉沦。
沈霜野眼神很重,那里头的疯狂压抑被谢神筠看得清楚,但谢神筠不在乎,她知道自己有逼疯一个人的本事,此刻也想要这样做。
太痛了,怎么能只有她一个人痛。
无论是张妙宜还是梁行暮,谢神筠只想把她们统统忘掉。
但下一瞬沈霜野把谢神筠翻过去,那巴掌落了下来,让谢神筠立时僵住了。
腰背之下灼热的疼痛昭示着沈霜野对她做了什么,那热甚至比痛更明显。谢神筠被埋在锦被之间,丢掉了有恃无恐:
“沈霜野!你混账!”
沈霜野无所谓,那眼神很黑,仿佛能把谢神筠吞噬入骨。
他贴着谢神筠耳边,缓缓道:“我还能更混账。”
每落下一个字就让谢神筠咬得更深。
黑暗中放大了那种触觉,让谢神筠不自觉地颤抖,冷静被羞耻吞没了,让她终于忍不住挣扎起来,但又统统被沈霜野更强硬地压了回去。
委屈或者愤恨都不重要,那些都被轻飘飘地击碎,落在了软被之中。
谢神筠在昏暗中仰首,侧过的脸被逼出潮红,那点似露非露的含情诱惑落在她看来的眼尾,成了昏光水色。
太羞耻了,谢神筠受不住,在余韵里被逼出了泪,无论是击打臀肉时的声响还是灼热的疼痛,都让她羞耻得不得了。
沈霜野勾掉了她颈上的红绳,摸出了那把钥匙,钥匙入手很烫,但他没有拿走。
钥匙已经不重要了,沈霜野看透了她,圈禁和掌控对谢神筠来说不值一提,她是仍然握着权势的人。
沈霜野指腹重重抹上谢神筠的眼尾,继而在自己的唇上沾了沾,尝到了谢神筠的泪。
沈霜野不想吻她,因为那意味着他要对谢神筠认输。他不会天真地以为谢神筠对他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感情,狗套上了链子就只会摇尾乞怜,谢神筠要的是对她言听计从的裙下臣、掌中刀。
但狗是会咬人的。谢神筠被他锁住的那日起,就该想到今天。
谢神筠反手给了他一耳光。
沈霜野很平静:“爽吗?我也很爽。”
他有种可以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给谢神筠打的冷静疯狂。
一个耳光换一个巴掌,说不清是谁吃亏。
沈霜野没有心软,冷酷无情道:“再有下次,次数翻倍。”
谢神筠闭眼,恨恨把脸埋进了掌心,说:“没有下次。”
他们心知肚明,谢神筠再次解开了锁链,不是挑衅,而是她已再无掣肘。
幼帝即位,太后临朝,谢神筠距离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她绝不会甘心就此困在这方深院之中。
就算是这世间当真有什么东西能成为她的牢笼枷锁,那也只会是太极宫中的无上权势。
“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沈霜野道,“谢神筠,纵你大权在握、尊贵无双,可你到底姓谢不姓李。”
沈霜野一眼看透了她的未来。
甚至比起拥兵自重的沈霜野,谢神筠才是那个更难得善终的人。
太后能临朝称制是因为她是礼法上的正统,大周江山她能与先帝共坐,如今也能成为今上的顶头天。
可谢神筠不是,若她是正经的李氏公主还能有一争之力,但她偏偏姓谢,上官韦氏之流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试图染指权力的人也必将被权力吞噬。
沈霜野撩开帏帘,在那缝隙里停了一瞬,也只有一瞬。
侧旁的鸾镜台上放着一方托盘,里面是谢神筠第一日换下的衣衫。
她该走了。来时是什么样,走的时候也该是那样。
――
晚间谢神筠出了东院,在离开时遇见了沈芳弥。
“暮姐姐要走了吗?”沈芳弥独身一人坐在水榭之中。
谢神筠颌首。
她被囚沈府这些时日,沈芳弥从未来过,也绝口不提谢神筠是被囚禁在府中的事,如今见了也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从前谢神筠觉得这对兄妹生得不太像,但他们倒确实有相似之处。
沈芳弥递来一卷书,道:“暮姐姐,这是前两日你身边的杜娘子找我借的医书,我今日没有看见她,这书贵重,是我一位长辈的遗物,不好让人转交,便只好请你拿给她了。”
谢神筠的目光在那卷医书上凝了凝。
是她母亲的医书。
梁蘅是个大夫,她穷其一生都在追求医术上的进益。她死前,这些书都还只有手稿,后来是沈芳弥的母亲陆夫人将其编撰成册。
谢神筠没有继承到她母亲医术上的天赋。梁蘅一生都在救人,而她只会杀人。
谢神筠没有接:“既然是长辈遗物,便不好再借阅了,还请沈娘子收好。”
沈芳弥犹豫了一瞬,说:“杜娘子医术很好,梁夫人应当也是希望自己的医术能够传承下去的。不过是我想得不周到,长辈遗物确实不好出借,既如此,我让人另外誊抄一份,抄好之后再送去谢府。”
谢神筠这次没再拒绝。
她出了沈府,重新坐上了瑶华郡主的车架。
梁行暮死在端南寂静的春光里。
既已做了谢神筠,她便再做不回梁行暮。
车帘垂下,外悬琉璃宫灯,近卫驾着马车,驶离了侯府。
片刻之后,谢神筠将一袋银子递给阿烟,道:“用这笔钱把梁园修一修。”
阿烟接过一看,发现数目不小:“娘子,你哪里来的银子?”
“定远侯藏起来的私房钱,”谢神筠淡淡道,半点没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他烧了我的园子,总得赔。”
阿烟欢天喜地地接过了:“G,怎么还有张地契?”她打开看了,“是兴庆坊的宅子?”
连杜织云也凑过来看了:“这不会也是定远侯的宅子吧?”
谢神筠竟然真的点了点头,道:“你让人去收拾收拾,梁园没修好之前咱们住在这儿。”
谢神筠很是理直气壮。
沈霜野是她母亲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原本梁行暮死了之后这门婚事便算是作废了,没想到沈决重诺,还是给自己儿子取了一个死人。
既是如此,沈霜野的钱自然也是她的钱,他的宅子也是她的。就算沈霜野不知道她是梁行暮,那也是她的。
杜织云默默替沈霜野叫了声惨。
分明梁园也不是他烧的,可谢神筠偏要把这笔账算在他身上,她家娘子记仇的功夫……定远侯还是自求多福吧。
杜织云敛起幸灾乐祸,道:“宣盈盈今日回京,听说敬国公病重,这次回京就该上书致仕了。”
“未必。”谢神筠有点不舒服,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我且问你,敬国公病重已有多久了?”
杜织云一怔,三年前谢神筠秘密出京,去到黔州见宣盈盈时也带上了她,正是因为听说敬国公病重,借此机会让她替敬国公看诊,让宣盈盈欠下一个人情。
再往前追溯,敬国公这一病,竟已病了近十年之久,这十年来,黔西道军政皆过宣盈盈之手,她如今才是黔州的无冕之王。
谢神筠拆开这些天堆积的密函,一目十行地看了,口中道:“敬国公如今退不了,他一退,朝廷便会立即另外指派节度使,宣盈盈虽有昭武将军之名,但能继承敬国公爵位的却是宣蓝蓝这个草包,黔州军也会随即落入他人之手。”
“如今摆在宣盈盈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她捏着手中薄纸,说,“要么是去西北河东之地掌兵,要么就是入宫。”
“入宫?”杜织云想岔了,眉心微皱,“宣将军同陛下,年纪差得有点大吧……”
“……”谢神筠道,“我说的是入宫接掌神武卫或者禁军。”
“隋定沛如果要去黔州接任节度使,那殿前都指挥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再来,她在黔州多年是因为敬国公压在她头上,有沈霜野这个前车之鉴在,朝中不会再留她在西南,河东、燕北两道藩镇节度使的位置她也能坐。”
“那宣将军会如何选呢?”
“这就要看宣盈盈想找谁合作了。”
如今朝堂之上以贺相为首的清流直臣和以太后为倚仗的后党分庭抗礼,中间又还有以裴崔两家为首的世家之流,局势难明。
“但我要是宣盈盈――”谢神筠眉眼皎洁,她背后是枕紊系纳裣赏迹那些朱绘彩饰在烛火间压住了她的艳色,寒芒顿显,“太极宫可只有一个名正言顺的主人,她如今声名已望,就缺一个能报君恩的黄金台了。”
――
六月已入酷暑,今年天热,将太极宫晒得一片明晃晃的白。
沈霜野再见到谢神筠是在太极宫中的朝会,她随侍太后身侧,云鬓花颜更甚往昔。
但瘦了。
沈霜野挪开眼,没有再看。
往年的这个时候,神宗皇帝早已携阖宫上下去到清泉宫避暑,但正值先帝新丧,朝局未稳,太后不提移宫,群臣自然也不好以避暑为由上书让太后移居行宫。
含元殿中置着数个冰鉴,如今上下政事都经太后的春台,再下到凤阁政事堂,殿中议事也是如此,皇帝李璨不过是个高坐在庙堂之上的吉祥物,他有听政之权,却没有议政之力。
今日殿上一来便在议黔州节度使的人选。敬国公宣从清人一至长安,先去先帝灵前哭诉了半宿,而后果真以年老多病为由上书致仕,折子入了中书省,却被贺述微留中不发。
黔州节度使不算什么好位置,但它东临蜀州,西靠剑南,又有宣盈盈经营多年,必须挑一个合适的人去。
黔州节度使的人选吏部那边举荐了几个人,但贺述微压着没肯答应,又以节度使一职事关重大为由,向太后奏请容后再议。
珠帘之后静了片晌,太后道:“贺相所言极是,黔州节度使一职事关重大,确实应当仔细人选。”
散朝后政事堂中,秦叙书来寻贺述微:“方才在朝上,傅尚书提议让孟希龄接任黔州节度使,贺相为何不应?”
孟希龄是先帝一手提拔的左骁卫大将军,不涉朝堂党争,换言之,他几乎可以算是忠于天子的人。
傅选提议这个人选,太后和谢道成都没有反对,在秦叙书看来,他便再合适不过。
“孟希龄不行。”贺述微道。
秦叙书是明宪十三年的进士出身,御前奏对穆宗皇帝惜他才华,钦点他为第一,他从那时起入察院,至今二十余年,性情始终耿介如一。
他只看到了黔州,贺述微看的却是太极宫。
“孟希龄若去黔州,谁来接替左骁卫大将军一职?”贺述微道,“宿卫轮值太极宫,陛下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秦叙书一惊,想到了被逼杀的太子。
先帝死时追封废太子为昭毓太子,迁葬入昭陵,提起昭毓太子时也多有痛悔,但太子被逼杀却是不争的事实。
秦叙书道:“不至于此……陛下可是太后的亲生子。”
况且太后也只有这一个儿子。
贺述微平静道:“孝宗皇帝也曾是大圣皇帝的亲生子。”
秦叙书悚然。
对于太后来说,天子听话比血缘更重要。
她尽心竭力杀太子弑君王,扶持李璨上位,可不是因为李璨是她的儿子,而是只有李璨登基,她才能握住更大的权力。
如今只是因为李璨是神宗皇帝唯一的血脉,又尚且年幼,若是等日后皇帝亲政,那太后是会还政于天子还是仍然揽权自重?
“惟礼啊,朝堂风雨一刻未止,日后……谁也不知。”贺述微起身,望向巍峨连绵的太极宫阙,这宫城便如困兽之笼,人人都在厮杀。
贺述微老了。
但他还是天子臣。
――
谢神筠散朝后去了春台,一入明堂便有凉意袭面,冰放得很足。
她今日召见荀诩和许则,两人早早便在春台候着了。
“郡主。”许则着圆领银花[袍,腰佩银绯,恭恭敬敬地见礼。
谢神筠如今有诏敕政令的资格,仪同内制舍人,是真真正正的位比公卿。
荀诩虽有临川郡王的爵位,但连天子见谢神筠都要口称阿姐,他对谢神筠自然也是恭敬仰慕至极。
荀诩道:“吏部选试的名单已经出来了。”
先帝提荀诩入吏部清吏司,又点裴元Z担了铨选考功郎中一职,今岁选试的第一场文考尚在三日之后,但荀诩已经拿到名单了。
其中各方势力舞弊左右,自不用提。
荀诩肖似其父,生如庭兰松玉,如今面上却隐有强行压抑的愤然之色:“吏部选试七十九人,其中五十八人出自世家望族,剩余二十一人也皆是朝中公卿举荐之辈,此份名录便是通榜所得,几无公正可言。”
那份名单被呈到谢神筠面前,她先看到了雪白宣纸上那些熟悉的姓氏。
河东裴氏、陇西李氏、范阳卢氏……谢神筠指尖微顿,在谢谌这个名字上点了点。
甚至还有谢氏族弟。
穆宗皇帝科举改制之后,真正实行下去倒也并未如他所想那般尽取寒门子弟。
科举刚实行的那几年,因为不曾糊名,加上阅卷官员又尽出自礼部,稍有门路的学子遍访公卿行卷,主试官在拟名次时也会参考所谓文坛大儒和显贵的推荐,制成通榜,取士基本仍以门第和名望论,与成绩无关。
后来贺述微整顿科举,推行糊名制,大力整顿行卷通榜之风,这才让寒门子真正有了晋升之途。
可是考中进士也不意味着能做官了,其后还要参加吏部选考,过了之后才能褪去白身,正式踏上官途。
但如今天子登基之后的第一场选试,文考尚未开始,录取名单便已经出来了。
“太子谋逆加上先帝新丧,朝中空了许多位置出来,如今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谢神筠平静道,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正经的官员提拔升迁虽然是吏部说了算,但文书都是要经中书门下的,贺述微虽然没到眼里不揉沙子的地步,但也称得上公正无私,既如此,要在朝中安插人手,自然要走别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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