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侧门里忽然冒出个脑袋,那声“爹”叫得两人同时一震。
第49章
锦袍裹身的白面团子滚进来,哭丧着一张脸:“疏远!我管你叫爹,救救我!”
白玉郎君似的一个人,奔进来时却好不狼狈,额间淌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宣蓝蓝。
“谁把他放出来的?”沈霜野还沉在那声爹里没回过神来,就已经按住了眉心。
“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谢神筠倚着榻,看上去倒是觉得颇有意思,“不过宣世子原本就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圣人早就有意放了他,后来事情一多,约莫就忘了。”
放了宣蓝蓝这事应该是江沉去办的,该是他升任北司指挥使之后办的第一件事,也算是给敬国公一个面子。
但紧接着谢神筠遇袭,先帝中毒,北衙因是太后心腹,被先帝忌惮打压,江沉在那段时间沉寂下去,连带着放人这回事也搁置了。
谢神筠若有所思:“现下是宣将军该回京了吧?”
太子谋反案之后,先帝便急诏各地节度使入京,但节度使还没到,先帝却先驾崩了。
得,反正也赶了一半的路,正好入京服丧哭灵。
果不其然,宣蓝蓝哭道:“我阿姐回来了,她要揍我!疏远救我!”
“怎么救你?”沈霜野凉凉道,“你既叫了我一声爹,从今日起就跟我姓,改做定远侯府的大娘子是吧?沈娇娇。”
宣蓝蓝壮士断腕似的一睁眼:“对!”
在不要脸这件事上,宣蓝蓝可谓天下无敌。
谢神筠难免失笑。
“G?”宣蓝蓝忽然一愣,“暮姐姐?”
谢神筠不似往日那般绫罗锦绣,鬓缀珠玉,绿阳斜拥薄衫,把她揽在透薄天光里,眉目艳,身段风流,竟是闺阁随意的私密之态。
宣蓝蓝瞧了又瞧,目光犹豫,有些不敢置信。
“宣世子。”团扇掩面半侧,谢神筠对他点点头。
宣蓝蓝大惊失色,目光在沈霜野和谢神筠身上转了又转,欲言又止。
“暮姐姐怎会在此?”宣蓝蓝问,“长安城里不是传言你、你被焚身亡了吗……”
说起来,谢神筠倒还真不知道关于这件事是如何传的,沈霜野也不会拿到她面前来说。
“我如何在这里,就得问侯爷了。”谢神筠眼眸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沈霜野。
沈霜野迎上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啊?啊……”宣蓝蓝看着谢神筠腕上露出的镣铐,慢慢张大了嘴。
“霸王硬上弓是没有好下场的,”宣蓝蓝不知是想了什么,小声道,“何况疏远你虽然是霸王,可暮姐姐不是娇花啊……”
真要说那就是朵食人花,吃人不吐骨头那种。
他又万分纠结地看向谢神筠:“郡主,我可以替你报官的,不过我今日不一定能走得出这扇门……”
沈霜野忍无可忍,命人将宣蓝蓝送回敬国公府,宣蓝蓝却死活不肯走,非要留下来。
院子里吵吵嚷嚷的闹了一通,把夏蝉的鸣叫都压了下去,隔了老远还能听见宣蓝蓝哭天喊地的声音。
“怎么叫他沈娇娇?”谢神筠问。
“怕疼,爱哭,”沈霜野言简意赅道,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取的。”
宣蓝蓝是老来子,小时难免养得娇了,破块皮也能疼得眼泪汪汪,但敬国公就他一个儿子,还指望他日后接掌黔州军,开蒙之后就对他严厉起来,谁知宣蓝蓝是烂泥扶不上墙,骑射武功样样不行,又被逼着努力上进。
他索性翌日便跑去定远侯府,换了身裙衫,说以后自己改姓沈,叫沈娇娇,就做沈家的大娘子,还逼着沈芳弥叫他阿姐。
把敬国公气了个半死。
“宣世子可真有意思。”谢神筠笑了笑。
“宣盈盈要回京了。”沈霜野没笑,“春明湖刺杀一案后,瞿星桥被贬,去了锦州,那就是节制黔西道的缺口,你在图谋西南。”
沈霜野对大周各道军政何其敏锐,谢神筠把瞿星桥放到西南的那一刻就洞悉了她的意图。
但谢神筠没有承认:“瞿星桥被贬是因为春明湖刺杀,可那场刺杀是因何而起?侯爷这么快就忘了。”
“不敢忘,我还没谢谢你的相救之恩。”沈霜野眉眼隐在渐沉的薄暮中,那锋锐的寒芒顿显,“春明湖刺杀来得太巧,你在其中留下的痕迹掩盖不掉。宣蓝蓝很好用吧?你用他掀开了贡船案,还能蚕食掉西南的兵权。”
“但有桩事我很好奇。”沈霜野道,“燕州城外我查获的那批兵甲是你的,和你合谋养兵的是谁?”
谢神筠知道,一旦燕州城外走私兵甲的事被翻开,沈霜野立马就能猜到真相。
她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沈霜野了然的点头:“果然是宣盈盈。”
燕州的位置很巧,那批兵甲要么是绕过长安入北州,要么就是过灵西二州往西南方向去,沈霜野当时还给宣盈盈去过信,提醒她详查西南境内的走私,没想到是自作多情。
谢神筠问:“有桩事我也很好奇,当初孤山寺刺杀,在刀箭下药的人是你吗?”
孤山寺刺杀一案中的迷药始终是个迷,谢神筠很清楚,参与过刺杀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想她死的,既已走到刺杀这一步,求的就是一击必中,迷药太不合常理了。
“不是。”沈霜野道,“那批杀手不是我安排的。”
孤山寺刺杀是裴元Z的手笔,但那批仿徐州兵甲的箭矢不是,沈霜野事后探查过,一无所获。
这意味着除了他和裴元Z之外,还有人想要谢神筠的命,且藏得更深。
沈霜野同样也想到了迷药的不合理之处:“看来郡主树敌颇多。”
谢神筠微微一笑,那沈霜野说过的话回敬他:“没办法,不遭人妒是庸才。”
沈霜野顿了顿,略过这句话,道:“你现下让瞿星桥节制锦州,是因为已经不信任宣盈盈了?”
“因为你在燕州城外劫走了那批兵甲。”谢神筠道,“那批兵甲之中藏着贡品,是我不知道的。”
沈霜野霎时意识到了什么。
早在最开始的贡船案里,被劫走的贡品就已经是假的了,而真的被混进了谢神筠运往西南的兵甲中。
毫无疑问,无论是被查出真贡品还是走私兵甲,都足够让谢神筠获罪。
但没想到谢神筠迅速栽赃给了同样也在私铸兵甲的陆庭梧,这才有了后来的矿山案。
前因后果被一一串联,沈霜野也瞬间明白了谢神筠如此坦诚的原因。
她在怀疑沈霜野最开始查获走私兵甲的动机。
“你怀疑是燕北铁骑中有人设局害你?”
燕州是沈霜野所辖,最开始截获那批兵甲时是因为收到密信,说燕州城内混进了奸细。
谢神筠道:“否则不该那样巧。”
“燕州守军截获那批兵甲时我不在燕州。”沈霜野道。他是在驻军上报查获私铸兵甲之后才严查境内走私之事,“但我可以帮你查。”
“条件呢?”谢神筠不信沈霜野有这么好心。
“回答我一个问题,”沈霜野问,“春明湖刺杀,是宣盈盈主导的,是想要我还是宣蓝蓝的命?”
谢神筠推开白瓷碟,冰过的荔枝在里头化开了,外壁上润了一层水珠:“都一样,你死了是赚到,宣蓝蓝死了也不亏。”
沈霜野若死,燕北铁骑群龙无首,朝廷就要另外指派人去。
无论是威望还是战功,宣盈盈都是最好的人选。甚至她远比沈霜野来得让太后和百官放心。
“太可惜了。”谢神筠流露出一点惋惜,道,“若宣盈盈是你阿姐,北境三镇就该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可惜没有如果。”沈霜野淡淡道。
谢神筠说:“宣盈盈和世子关系不好?”
沈霜野道:“宣氏姐弟素来不合,他们年岁差得太多,宣蓝蓝记事时宣盈盈就已经是统率一方兵马的大将军了。”
“有这样一位姐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谢神筠道。
沈霜野想起了赵王,那也算谢神筠幼弟,上次在点凤台所见,对她濡慕至极。
但如今一朝得登高位,往后如何可就难说了。
“宣蓝蓝未出生时,敬国公只有宣盈盈这一个女儿,她展露了上阵杀敌的天赋和意愿,因此被敬国公带入军中,从小兵做起,”沈霜野敛住思绪,道,“她的战功和声望是一场场的胜仗赢下来的。”
沈霜野也是这样长大的,睡在战鼓声中,枕着刀剑。
宣盈盈比他更难。宣盈盈今年三十有二,她成名时沈霜野尚是稚子,军中和朝堂一样,都没有女人的立足地,宣盈盈要想站稳脚步,得付出比旁人百倍的艰辛。
“宣盈盈性格强势,而宣蓝蓝纨绔贪玩,两人虽然相看两厌,”沈霜野道,“但宣盈盈不至于残害手足。”
谢神筠缓缓摇头,眼中流露冷漠:“宣蓝蓝要是只做个纨绔自然无事,但他偏偏因为你的缘故卷入了贡船案,宣盈盈要杀他,是做给我看的。”
沈霜野了然道:“你也在怀疑宣盈盈。”
被沈霜野截获的那批兵甲宣盈盈有重大嫌疑,甚至再也没有人比她嫌疑更大。春明湖刺杀就是谢神筠和宣盈盈的相互试探。
谢神筠不置可否:“我死了,她不仅能坐收渔翁之利,还能高枕无忧。”
沈霜野评价道:“看似互相合作,实则各怀异心。”
外头落了阵急雨,缸里的锦鲤越过荷叶,鱼尾溅起细小的涟漪。
风雨袭面,落下凉意。
沈霜野在急促雨点中开口,声音很淡:“谢神筠,我很好奇,这世上有你能全心全意信赖之人吗?”
沈霜野转脸看她,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就算是现在,你晚间就寝也必要通宵燃烛,稍有动静就会惊醒,”他点了点桌上剥开的那颗荔枝,“凡是入口的东西你都要试毒,身上永远藏着暗器,谢神筠,你太谨慎了。”
谨慎到近乎苛刻。
谢神筠看着他,眸光里映出一川风雨,须臾沉默后,她道:“有的。”
这个答案出乎沈霜野的意料,“什么?”
谢神筠已偏头看向廊外:“今儿晚上吃鱼吧。”
――
晚间桌上摆了条清蒸鱼,才捞上来的河鲜,色香味美,定远侯府的厨子确实不错。
谢神筠行动不便,懒得挑刺,只捡了鱼肚子上的肉,她还不吃鱼皮,筷子剔了又剔,才剩下一块雪白的肉。
沈霜野决定收回从前评价谢神筠不挑食的话。
她镣铐缀在腕间,执筷时晃得扎眼,沈霜野替她挑了鱼刺,满满一碗放在她面前。
谢神筠看了又看,没伸筷子,沉吟片刻,说:“我不会叫你爹的。”
“……”
沈霜野:“还吃不吃?”
谢神筠这才伸了筷子。
没吃两口,她眉尖一蹙。
那双眼幽怨含情地眄过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沈霜野问。
“鱼刺扎了。”谢神筠平平道,眼睫半垂。
“……”沈霜野不心虚。
他要叫大夫,谢神筠却不许:“在舌头上,我自己弄出来。”
小刺扎进舌尖,磨不出来,有些微刺痛。
谢神筠咬着舌,眉心愈紧,片刻后她起身去了鸾镜前。
铜镜清晰,但还是不够清楚,那刺太小,几乎全部没了进去,只能摸到一点尖。
“嘶――”谢神筠弄了许久,还是未果。
“我看看。”沈霜野抬起她下颌,谢神筠唇角微抿,没有动。
对视间隐有推拒。
但或许是那小刺实在磨人,片刻后,谢神筠微微张唇,默许了他的举动。
沈霜野看到了那根刺,扎进肉里,只露了针尖大的白点在外面。
他探指进去,想把那根刺捻出来。
但异物入侵口腔的滋味不好受,谢神筠舌尖上有刺,湿滑的舌裹过沈霜野手指,又在小刺蜷缩进肉里时下意识地微退。
烛火跳动,落在墙上的影子停住了。
太滑了。
沈霜野手指抵着软舌,喉结滚动。
呼吸微烧,谢神筠唇色鲜红,吐息间隐有水光。
沈霜野掐着那根刺,一点点拔了出来。
片刻后,谢神筠以帕掩唇,拭掉了沈霜野手指留下的痕迹。
而沈霜野闭了眼,掩去眸间深色。
谢神筠这样的,太容易被弄坏了。
晚膳还未撤下去,但饭也不用吃了。那根刺被拔掉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沈霜野顿了片刻,出去了。
廊下的阿烟还在跟钟璃说话:“钟姐姐,我告诉你,跟对主子很重要,月钱要管够,每旬得放假……”
沈霜野打断她:“你如今月钱多少?身上摸得出来两个铜板吗?”
阿烟一愣。
她一穷二白进的侯府,别说两个铜板,如今身上这身衣裳都是院里的姐姐新给她做的。
沈霜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跟对主子很重要。”
庭中青砖微湿,檐下淌着水滴,阿烟眨了眨眼,水珠就滚了出来。
“欺负小孩子做什么?”谢神筠耳听八方,从屋里出来,“沈疏远,你幼不幼稚。”
他的确不该欺负一个小孩子,因为他想欺负的是另一个人。
灯笼在檐下轻晃,夜风吹散了燥热。
沈霜野看着手指。
那被他压下去的渴欲再度膨胀起来。
想舔。
第50章
杜织云入了内室。
谢神筠坐在烛火下,唇角微红。
这两日杜织云替张静言看过了伤势,重新给他开了两张药方。又在张静言的院子里偶遇了来探病的沈娘子,成功借到了那十二卷医书。
谢神筠问:“张静言如何了?”
“伤势已无大碍了。”
谢神筠点点头,没再多问。
――
宣盈盈入都时一人一马。敬国公宣从清病重,路远难行,人马才走了一半,就接到了长安先帝驾崩的消息。
他当场换了素衣,又让女儿快马先行赶到长安。
但还是没赶上。太极宫已经撤了白幡,新帝李璨在清静殿中见她。
殿门大开,宣盈盈披甲上殿,炽热灿烈的骄阳紧随其后,眉眼生辉。
皇帝今年只有十二,玄衣金冠,腰间白玉蹀躞带悬天子朱佩,但他面色苍白,前日又病了一场,几无帝王威严。
侧边珠帘后凤鸾微现,正是那位临朝称制的太后娘娘。
李璨虽然登基,却没有亲政,垂询宣盈盈时说的都是关心敬仰之辞,饶是如此,说话之间也频频看向珠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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