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谢神筠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她那样脆弱,在张静言眼里也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但她的恨被张静言清晰地看到了,没人比他更清楚,梁行暮是个已经死掉的孩子。
她那样艰难地拼凑起来谢神筠这个人,就像章寻抛掉了属于张静言的过去。
从延熙七年以后,没有地方再是他们的故乡,也没有人是他们的故旧,他们变成了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找不到来路,也看不见归处。
“一直留在原地的是你。”谢神筠撑着他,在剑锋擦过刀刃时低声道,“不肯往前看的也是你。”
谢神筠从来没有回过头,正如她从来没有想过再做回梁行暮。
张静言劝她往前看,是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
张静言一怔,继而慢慢笑起来:“我这一生……本来就已经到头了。”
下一瞬马踏长空之音响彻宫城内外,黑色洪流涌入宫门,沈霜野策马如奔雷,顷刻而至。
张静言蓦地推开谢神筠,让她被沈霜野接住了,他继而生生拔掉了胸口的箭,转身用双手间的镣铐撞上了禁军刀锋,旋即被一涌而上的寒光淹没。
铁骑杀入禁军之中,碾过了瑶台重阙。自延熙七年后,屹立在太极宫九重阙上的琼华阁在火光中轰然倒塌。
清静殿的护卫被强行撕开了口子,江沉杀掉了隋定沛,带人闯入殿门之中,云母落地屏风后空空如也,深帐之中半个人影也无,本该被护在殿内的李璨不见了踪迹。
“搜!”江沉厉声道,“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郑镶护着李璨疾奔在甬道之中,身后传来了铁甲摩擦间的簌音,撞上墙后又迅速传递过来,让人心慌。
同样护在李璨身侧的还有秦宛心和数十宫人禁卫,她在太后起事前秘密探听到消息,匆忙赶来清静殿,却只来得及护着李璨离开。
禁军追上来了,寒光在甬道之中闪过,劈开了禁卫的防守。郑镶推着李璨往前,转身直面刀锋:“陛下先走!”
他无比清楚,如今能保住他的只有李璨。太后上位之后势必会除掉他,谢神筠若是一朝得势也不会放过他的!
如今郑镶只能去赌李璨就是真命天子,只要他今夜护驾有功,就能一朝翻身!
郑镶身上的红袍被血水浸透了,分不清哪个颜色更红,他眼神发狠,同追上来的江沉遥遥对视。
他们在北司针锋相对多年,郑镶本该稳压江沉一头,却因为谢神筠对江沉的抬举而让郑镶都要暂避锋芒。
郑镶扯了扯嘴角,此刻竟然莫名想笑。谢神筠知道她倚重了那么多年的江沉也会背叛她,转而倒向太后吗?或者说,江沉从来都是太后放到北司监视谢神筠和郑镶的人。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今夜他们两人之中注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
下一瞬两人同时动了,在呼啸的风声中狠狠撞上了彼此的刀锋。
更多的禁军追去了李璨离开的方向。
李璨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宫道间,他本就有弱症,身体不好,今夜突逢大变又仓促逃命,早已体力不支,眼前冒出了大片大片的黑白,到最后几乎是秦宛心在扶着他跑。
追兵追上来了,厮杀声再度在李璨身边响起,血腥味淹没了他的口鼻,眼见着就要命丧刀下,李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凭借着身形的优势下意识地从禁军刀下躲过去,死死撞在了他们身上。
侧旁寒光一闪,谢神筠剑锋下溅开一抹红花,垂落的袖如青山敛雪,带着冷冽的气息。
“阿姐!”李璨大喜,在刹那间迸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就是现在!宣盈盈执刀紧随其后,不着痕迹地看过谢神筠,李璨身边护着他的只有数个宫人禁卫,只要在此处杀了李璨,她们今夜就能另立新君!
谢神筠就在李璨面前。
但沈霜野已经上前一步,恰恰挡住了谢神筠剑锋去势:“陛下,乱臣贼子已经伏诛,幸而陛下安然无恙,实有天命庇佑!”
“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卿等何罪之有!”李璨急忙去扶,“今夜尔等护驾有功,朕必有重赏!”
――
天亮时太极宫的一场厮杀已经被埋进了深夜,琼华阁被烧毁大半,宫人连夜救火,日出后晴光晒着瑶阙残骸,像是点凤台下一块漆黑的伤疤。
丹凤门前的血水已经被晒干了,宫人们提水冲刷着雕栏玉阶,要用最快的速度让太极宫恢复以往的庄严。
太后率北衙禁军发动政变,数名逆党已经伏诛,一干人等也尽皆下狱,唯有太后被关押在千秋殿中,尚不知道如何处置。
天子不提,群臣便也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件事。
谢神筠同宣盈盈一道出去,晴光出凤阙,宣盈盈看着眼前的金殿玉堂,恍如隔世。
宣盈盈还对昨夜的事耿耿于怀:“原来沈疏远和你不是一条心啊。”她声音中满是懊悔,“失策了。”
她摘掉了头盔,却没卸甲,刀悬腰间,凶戾之气尚未散干净,那张脸却十分夺目,眉眼似敛尽了灿灿天光。
“他和你不也不是一条心吗?”谢神筠眉间缀了点倦意,淡淡道。
“你才看清楚这件事吗?”宣盈盈笑起来,暗地里给沈霜野下绊子,“以后找男人眼睛擦亮点,他这样的,不行。”
她看见了带兵重新巡防宫城的郑镶。
“没想到你我忙活半天,居然让他捡了个大漏,”宣盈盈眯眼看着郑镶,“可惜吗?”
隋定沛身死,李璨着令郑镶暂领禁军统领一职。
同是戍卫宫城的禁军编制,金吾卫与左骁卫历来都是勋贵子弟熬资历的地方,宣盈盈领左骁卫,同郑镶这种是两路人,彼此见了都是面和心不和。
尤其是今夜,同样是护驾有功,但郑镶的分量可比她们重多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谢神筠从不回头,只往前看。
“也是。”宣盈盈跳下玉阶,高高的马尾在风中起落,格外洒脱肆意,“回去睡了。”
谢神筠召来禁卫,问:“找到张静言了吗?”
“找到了。”死在宫变中的尸体有负责打扫战场的禁军统一归置,有家人的便让家人来认领,再由朝廷下发抚恤,没人认领的去处都是烧成灰。
“郡主,要着人将他安葬吗?”禁卫问。
谢神筠沉默片刻,让人收置好张静言的骨灰后交给她。
――
傍晚下起了暴雨,惊雷炸响天边。
谢神筠惊醒时冷汗涔涔。
脚步声停在帷帐前,沈霜野挑开了帘纱,让谢神筠陡然放松下来。
但也让她觉得疼痛。
“醒了?”沈霜野问。
谢神筠有些恹恹的,风雨大作,帐中昏暗下去,随之而来的惊电擦亮内室,让她觉得不舒服,抬手挡住了。
暴雨倾盆而下,雷声滚过屋檐,像是落在谢神筠耳边。
“打雷了。”谢神筠道。
“嗯。”沈霜野上了榻,把她拢进怀里。
惊雷在谢神筠耳边炸开,她在沈霜野怀里微微颤抖,像是要把自己藏进去。
沈霜野的袖拢着她,把风雨和惊雷都隔在了他的怀抱之外。
“害怕?”他嗓音很凉,此刻却分外温柔。
“太黑了。”谢神筠轻声道,“我怕有鬼。”
谢神筠怕鬼,它们总是无处不在地缠着她。
“睡吧,我在这里。”沈霜野沉默一瞬,抱她更紧,似是承诺,“从今往后,我为你执刀,宵小鬼魅,不敢近前。”
沈霜野能替她挡住刀光剑影,也要为她挡住暗夜鬼魅。
第71章
暴雨铺天盖地,敲在梁瓦上时声音很大,但也像是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将那些阴谋诡计和血腥厮杀都挡在了帷帐之外。
帘纱垂落如云,拢起了一方小天地。帐上悬了一只镂空银丝香囊球,丝丝缕缕的浸染出幽谧冷香,又被帐中的温暖熏热了。
他们离得很近。
沈霜野的怀抱滚烫,在闷热的雨夜里很快热起来。
“好热。”谢神筠细微地抱怨,但始终没有动作。
沈霜野没有放开她:“要抱吗?”
他手臂很硬,胸膛像是雄浑辽阔的山,将谢神筠牢牢罩在怀里。
谢神筠忍了忍,闷闷地说:“要。”
沈霜野于是抱她更紧。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谢神筠忽然问。
她的话没头没尾,沈霜野却听懂了。
他道:“林停仙从前见过你。当年梁夫人带着你来灵州,替我们定下亲事时,是林停仙替我们合的八字,并且给你相了面。”
人的面相会因时间流逝而改变,骨相却不会。
当年沈芳弥满月酒,林停仙来侯府吃酒,见沈霜野第一面就啧啧称奇,硬是追着给他算了一卦,说他这辈子无妻无子,日后顶多只能靠脸吃吃软饭,让沈决甭指望他。
又对沈决说如今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不如培养闺女,日后让她招赘,好歹能延沈氏的香火。
沈决气得够呛,没两日梁夫人提出来要结亲,沈决便觉得可行,找人合了两人的八字,都说是天作之合。沈决因此很满意,想着气死林停仙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定时还特意请了他来观礼。
但结果后来梁夫人和梁行暮的死讯传来,沈决因此很是后悔,觉得是沈霜野克死了那姑娘。
于是要沈霜野迎了牌位过门,好叫梁行暮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因此时隔多年,林停仙一见到谢神筠,再仔细琢磨了一下,便琢磨了出来。
“林停仙倒是有真本事吗?”谢神筠有些好奇,她听过林停仙的名头,却没有真的见过他的本事,“他在长安很有些名气。”
沈霜野想起谢神筠不仅修过寺庙,身边还有当女冠的闺中好友,果断道:“坑蒙拐骗而已,靠相面和一些江湖把戏把人耍得团团转。”
不说得坚定一点,保不准谢神筠也会把林停仙请回来护佑家宅了。
谢神筠点点头,果然没再问林停仙的事。
“有件事我没有想通。”谢神筠道,“张静言是怎么落到裴元Z手里的?”
张静言只知道她是梁行暮,但却不知道梁行暮是谁,也不该能找到梁行暮和梁蘅的关系,但在曲江池苑的案子里却出现了梁蘅的神像。
况且李璨拿这案子来威胁她时,也不像是知道沈霜野和她的关系,否则不管是李璨还是裴元Z,都该生出警惕了。
这是谢神筠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张静言最开始是落在了崔之涣手里。”沈霜野捞起她垂落在衣领里的发,往后拢去,道,“他本来应该是想以此来威胁你,或者是直接在太后面前拆穿你的身份,但张静言没有开口。”
单单拿住张静言这个人不足以成为谢神筠的威胁,除非崔之涣本来就知道张静言身上有谢神筠致命的弱点。
“是阿昙吗?”谢神筠了然道。
藏在崔之涣背后的那个人也不难猜,这世上能知道谢神筠身份的人寥寥无几,沈芳弥也应该是其中之一。
沈芳弥成亲前夜去沈府祠堂的举动也有了解释。
“阿昙和崔之涣这桩婚事,虽说是先帝赐婚,但却是阿昙自己愿意的。”沈霜野道。
这也是沈霜野最终点头的原因。他因为一直和沈芳弥聚少离多,从来都是觉得亏欠这个妹妹的,因此沈芳弥说喜欢,他便接受。
“崔之涣这个人的立场一直很奇怪,”谢神筠仔细想过这个人,“他出身世家,从太后与昭毓太子之争时就站在太后一党。”
因此矿山案中是他随谢神筠前去庆州,后续上书弹劾他也功不可没。太庙坍塌,秦叙书率群臣在西苑直谏,也是崔之涣扭转了局势。
但这个人的存在感却很低,纵观这一年来发生的几件大事,几乎都能找出崔之涣的身影,却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忌惮。
谢神筠想起来一件事:“当初张静言还化名章寻时,是通匪案中被流放到庆州的府兵之一这件事,就是崔之涣告诉我的。”
她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张静言既然早和你有联系,那他后来改名换姓去了徐州做府兵这件事阿昙也应该是知道的。”
谢神筠从沈霜野的怀里退开一点,直视着他:“现在看来,他或许从始至终都是李璨的人。”
她不是在说崔之涣,而是在问沈霜野。
沈芳弥和崔之涣的联姻现在几乎就能确定是早有预谋,它把沈霜野推给了李璨。
那沈霜野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
“从龙之功谁都想要,”沈霜野没有正面回答,“崔之涣很聪明。”
他在太后和昭毓太子之间选了第三条路。
谁都以为赵王秉性柔弱,继位之后一定会被太后把持朝政,但谁也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雷霆手段。
李璨当真不愧是个天生的皇帝,他没有属官,没有幕僚,却依旧有能在朝堂上搅弄风雨的本事。
“贡船案。”贡船案和矿山案之中留下的疑点再度被谢神筠翻出来,“当初淮南织造司上晋的贡物在徐州船上时就被换成了假的,等到你在燕州截获时却变成了真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件事。”
她一直在查这件事,但始终没有结果。
“你想说是崔之涣做的?”
“否则那批贡物是如何被换掉的?”谢神筠道,“你又是如何那么巧合地刚好就能在燕州城截获那批兵甲?”
沈霜野在矿山案里出现的时机太巧,立场也很模糊,这是谢神筠一直怀疑他的原因。
魏N被审问时一直以为贡船案是谢神筠的手笔,是她换掉了贡物,又嫁祸府兵通匪,因此逼得陆庭梧不得不壁虎断尾。随后他们在庆州私铸的兵甲被沈霜野截获,更让魏N和陆庭梧笃定这一切都是谢神筠在背后推动。
但事实上在贡船案和矿山案中,谢神筠同样也是被算计的那一个。
沈霜野在燕州城外截获的那一批兵甲是她的,谢神筠正是为了转移沈霜野的视线,才把陆庭梧私铸兵甲的事捅了出去。
倘若谢神筠当时没有迅速反应过来,那沈霜野就该查到她身上了。
尤其是沈霜野还在燕州那批兵甲中发现了本该被水匪劫走的贡物,那批贡物只能是崔之涣用来嫁祸谢神筠的。
崔之涣隐在背后,靠两批真真假假的贡物顷刻就挑起了谢神筠和东宫的争斗,但谢神筠反应太快了,她把私铸兵甲的事全数推给了陆庭梧,隐去了自己的痕迹。
随后她查到贡船案,更是以此设局,拖宣蓝蓝下水,让沈霜野投鼠忌器,又从魏N身上撕开了口子,逼得太子和陆庭梧直接宫变。
贡船案是谢神筠和崔之涣的交锋,但她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看清过敌人是谁。
环环相扣,从陆庭梧、谢神筠、再到沈霜野,身处局中的每一个人的反应,都被他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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