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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台之上——观野【完结】

时间:2024-08-27 14:36:44  作者:观野【完结】
  谢神筠缓缓摇头:“信重,却不是信任。”
  李璨不仅在内廷换掉了太后留下的人,在朝上也借着端南水患的案子铲除谢氏一党。
  如今清静殿中俱是他一手选出的宫人,殿外巡防也是让舒国公亲自调遣,时时护卫左右。李璨这个人藏得这样深,连谢神筠从前都没有看透过他。
  如今她自然要慎之又慎。
  沈霜野同样看得清楚明白:“可惜陛下用你,却不肯信你。”
  李璨不是信她,而是信她与太后不是一条心。他捏着谢神筠的弱点,再没有什么比握着一个人的秘密更让人放心的事,他半点都不会担心谢神筠会倒戈向太后。
  因为尚还关在大理寺的张静言就是悬在谢神筠颈上的刀。
  谢神筠重新接过沈霜野递来的瓷盏,看向了院中流水,暮色沉进水底,那晃动的粼粼波光逐渐暗下去了。
  良久后,谢神筠道:“陛下还是个孩子。况且他身边……没有亲人了。”
  就是这个孩子兵不血刃地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达成了朝堂的平衡。
  李璨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太后的临朝称制,太后可以杀掉先帝,自然也可以杀掉他,前朝并非没有这样的先例。
  因此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太后逼回了后宫。
  可天子如今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陛下年纪尚轻。”沈霜野对谢神筠的话不予置评,“主弱臣强不是件好事。”
  太后从朝堂之上退了下去,但李璨仍然没有亲政的资格,如今朝上是贺述微的一言堂。
  裴元Z虽然有从龙之功,但他毕竟还年轻,无论是声望还是资历都不足以入阁拜相。谢神筠同样也是如此。
  权术制衡于李璨而言似乎是无师自通的事。
  他要防着贺述微,也要防着隋定沛,所以他不仅重用了谢神筠和裴元Z,政事堂中还新拜了杨筵霄为宰相,又至今没有下令让沈霜野返回北境。
  但是……
  沈霜野看过谢神筠,后者眉目清冷,侧颜沉静如寒水,没有泄露丝毫情绪。
  “陛下身体似乎不太好。”沈霜野状似无意道。
  谢神筠转头看他。
  沈霜野不疾不徐地和她对视,仿佛没有看见谢神筠眼中锋芒。
  谢神筠这个人惯来藏得很好,但只有沈霜野知道,她的强势和掌控欲望绝不亚于他。
  她从前是太后的刀,如今又要被李璨握在手中。
  可谢神筠腰间长佩的是龙渊剑。刀为单刃,剑有双锋。沈霜野征战沙场战无不胜,刀锋永远对外。而谢神筠佩龙渊,看似剑不出鞘,出鞘则伤人伤己。
  想要握住她的人得先有受伤的觉悟。
  “的确不好。”片刻后,谢神筠道,“太后怀胎时初掌大权,政务繁忙,因此累坏了身子,阿璨出生的时候就落下了弱症,养了许多年也不见好。”
  脉象和病案是伪装不了的东西,这是李璨致命的弱点。
  “你很关心这件事?”谢神筠忽然觉出一丝古怪,直觉让她下意识地开始剖析沈霜野的行为。
  纵观沈霜野回京这半年来,从矿山案再到端南水患案,沈霜野做出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对的,他不仅在数次政变中全身而退,还能得到天子的信重。
  从先帝到昭毓太子,再到李璨,每个人似乎都没有真正打压过沈霜野,相反,甚至对他评价极高。
  包括谢神筠。
  一边忌惮,一边又信任。
  太危险了。
  “我关心你啊。”沈霜野微微一笑,仿佛没有意识到谢神筠陡然生出的警惕。
  “是吗?”谢神筠淡淡反问。
  “你不信我?”沈霜野握住了她搁在桌山的手腕,轻轻摩挲。他端坐时从容内敛,淡去了轮廓的锋利,却更显出他的年轻英俊。
  谢神筠定定和他对视半晌,没说信不信,只抽回了手。
  天光黯淡下去,沉郁的暮色笼罩了这方小院。
  “天色不早,你该走了。”
  谢神筠摇铃,婢子撤掉了桌案凉席,点灯照夜。
  沈霜野没动,叹息一声:“用完就扔,也太不留情了。”
  “你的作用不就是这个吗?”谢神筠起身,语气很是薄情,像是玩弄了他感情还要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你最好安分一点,别让我为难。”
  沈霜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我会很乖的。”
  ――
  沈霜野走后,阿烟忽然匆匆从院外跨进来,面色凝重。
  “娘子,宫中急诏,太后娘娘要您入宫,”阿烟道,“半个时辰前,江沉去大理寺以北司的名义提审张静言,是奉了娘娘的旨意。”
  谢神筠猝然转身。
  疾风吹彻宫阙,薄暮已逝,星月隐现。
  满地星辉被马蹄溅碎,谢神筠在丹凤门前下马,眼前的宫城如匍匐巨兽,在暗夜中对她露出了獠牙。
  琼华阁高在九重,在静夜中褪去了昔日的繁丽皎洁,变得莫测难辨。
  谢神筠曾无数次行走于琼华阁前的宫道玉阶,但此刻夜幕低垂,宫灯照不进的暗夜里似乎藏着无数诡魅漆影,悄无声息地窥伺着她。
  “郡主?”为她提灯的内宦轻声提醒。
  谢神筠心里涌上寒意。
  但她神色如常,跟着内宦上阶。
  琼华阁中灯火通明,无垠漆夜中宫灯渐次生辉,让整座琼华阁如立星海之上。宣盈盈带兵镇守在殿外,请谢神筠解剑。
  谢神筠从前佩剑行走在宫阙,从没有人要她解剑。
  但她没有提出疑问,顺从地解下佩剑,交到宣盈盈手中。
  宣盈盈在接过龙渊剑时悄无声息地在她手背点了两下,那是“小心”的意思。
  “皇帝。”在错身而过时,谢神筠唇瓣微动,声音极轻。
  太后召见她不是重点,此刻在清静殿中的天子才是重中之重。
  宣盈盈陡然一震,既惊且疑。
  内宦已挑帘请谢神筠进去了。
  “阿暮来了。”殿中明烛照彻,太后高坐上首,高高在上地俯瞰下来。
  “圣人。”谢神筠在殿中看见了张静言,但她目光平静地从他身上滑了过去。
  “她来了,你还是不肯说吗?”太后问。
  张静言没有看谢神筠,他低垂着头,在满殿辉光中无所遁形:“太后娘娘想让罪臣说什么?罪臣听不明白。”
  “就说你我的女儿妙宜在哪里。”
  张静言平静道:“娘娘糊涂了,您是大周太后,罪臣与您,没有关系。”
  太后从座上起身,慢慢走下来:“她答应了你什么,你这么护着她?”
  “为了你自己翻案?”太后凝视着张静言,厉声喝道,“张静言,你为了这个,居然就让一个不知道来历的人占了你女儿的名字和身份?”
  “圣人!”张静言猝然抬头,被剥掉了镇定,“我为什么要翻案?我不能翻案吗?端南水患和洪州时疫死了那么多人……”
  张静言身形颤抖,像是还没从经年的噩梦里醒过来,“――他们每个人都变成了我的罪。”
  十四年了,张静言仍旧困在那场水患里。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恩师罪大恶极,自己成了为虎作伥的罪人,荀樾为了替他查清真相含冤受死,而他还要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罪恶和负疚淹没了张静言,他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我想知道一个真相。”张静言道。
  沉冤而死的人该得见天光,苟且偷生的人也该向阳而死。
  谢道成为什么能把持朝政十余年,和陆周涯一起私开铜矿、贪墨敛财?那些被贪墨下来的钱款最后又到了谁的手里。延熙七年以后,皇后临朝琼华阁,她踩着尸山血海握住了这世间最大的权柄,如今还要来问他为什么?
  谢馥春把张静言杀掉了。
  “真相?”太后眸光含霜,缓缓摇头,“罢了。看见你,我才知道追寻真相的人有多可笑。”
  她转向一言不发的谢神筠,“阿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圣人想要我说什么?”谢神筠迎上太后的打量,神情平静。
  她们在明烛璀璨间遥遥对峙,眉眼间是相似的冷漠平静。
  太后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谢神筠从前一直听话、聪明,她们是那样相似,无论是对权力的渴望还是冷酷不择手段的性情,谢神筠都像极了她。
  只是太后头一次发现,原来太像了不是一件好事。
  太极宫中血脉亲缘都是虚妄,她自己的亲儿子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阿暮,其实你没有明白一件事,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女儿,我都不在乎。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算是养条狗也该听话了。”太后慢慢道,“可惜。”
  层如鳞甲的禁军在甲胄拥簇间闯开了宫门,森寒刀光划破漆夜。
  殿中禁卫齐齐拔剑,寒光照彻深殿玉堂。
  “是吗?”谢神筠侧颜映着刀光,照亮了她眼底寒芒,“可我不想当您养的一条狗。”
  她从泥沼里爬出来,再站到九重阙上,想的也不过是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第70章
  寒刃顷刻撕裂玉堂,刀光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禁卫一涌而上,刀剑组成的铁网随即碾压过漩涡中心的两个人。
  薄风吹动谢神筠衣袖,雾青丝罗娇柔得仿佛一碾就碎,但下一刻她掌心微抬,指间霜刃切割过铁甲,如携雷霆之势,血花猝然喷溅,被殿中悬挂的轻纱尽数挡住。
  薄刃撕开帷纱,谢神筠踹倒了侧旁的童子捧灯青铜灯架,在铁潮上涌时生生挡住了禁军的攻势,那火星点在薄如蝉翼的轻纱上,顷刻烧了起来。
  她抓住张静言:“走!”
  后者手脚上还带着沉重镣铐,但他当了十来年的府兵,又在矿山做过重活,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臣,当下以镣铐绞住身前袭来刀兵,随谢神筠突围。
  北衙禁军冲破了宫城,把天子明堂踩在脚下。这支禁卫在数年里都只干缉私刑狱的活,让人险些忘了他们也是戍守宫城的禁军之一。
  厮杀震天,江沉带着禁军在清静殿前遭遇了隋定沛的阻拦,舒国公刀横胸前,厉声喝道:“江沉,你是要犯上作乱吗?”
  “陛下病重,舒国公欲挟持陛下兵变谋逆,”江沉高声道,“我奉太后之名除奸佞、清君侧!”
  刀剑随即相接。
  谢神筠冲出了琼华阁,火光在她身后滔天而起,照亮了长夜。
  但旋即更多的禁卫一涌而上,如蜂潮蚁群,在厮杀缝隙间试图舔掉谢神筠的血肉。
  太后下的是诛杀令,今夜谁能斩下谢神筠的头颅,就能封赏千户。
  谢神筠身上刀兵皆除,薄刃柳刀已在先前的冲杀中损毁殆尽,此刻她手中是从禁卫身上夺来的长刀,早已杀到卷刃。
  正这时,宣盈盈策马越过千宫,踏破了刀剑厮杀的铁幕,辉煌灿烈得一如煦日初升。
  “接剑!”
  隔着汹涌铁墙,龙渊在空中划出一道灿然烈光,谢神筠踩着铁甲翻身而上,落地时悍然拔剑,冲开了禁卫的攻势。
  左骁卫听得是太后的号令,宣盈盈毕竟初掌不久,真正敢追随她反抗太后的只有数十亲兵,但他们堵上了谢神筠防守的缺口,成为了她的盾。
  “不是让你去找陛下吗?”谢神筠面色冷然,没有对宣盈盈的援助表示欣喜,而是道,“权势富贵在此一搏,你不要了?”
  今夜只要宣盈盈护驾有功,来日等着她的就是通天大道。
  谢神筠和当朝天子,孰轻孰重,她应该分得清楚。
  宣盈盈着甲,缝隙之间隐有血污,她比谢神筠更适合战场厮杀,刀身映过寒甲的弧光轻盈曼妙得有如白鹤掠过云霄。
  但她说的话和停云白鹤没有关系,宣盈盈咬牙切齿道:“小皇帝死不死关我屁事,沈疏远那个寡夫好不容易骗来一个第二春,要是被我搅黄了,我怕我死了之后没脸去见我娘。”
  谢神筠蓦然无言,终于在此刻有了宣盈盈、沈霜野、宣蓝蓝这三个货色是一家人的实感。
  “令堂应该不至于。”谢神筠格开侧旁袭来的箭矢,衣裙翩飞如青花骤然盛放。
  宣盈盈不置可否,哼唧了两声。
  “再说了,姓李的天子又不是只有那一个。”宣盈盈忽然道,那声音轻得只有谢神筠能听见,“能高坐明堂的就是天子。”
  谢神筠隔着刀光冷箭和她对视。
  宣盈盈挑眉,笃定道:“谢神筠,我押你赢!”
  今夜只要李璨和太后双双命丧于此,太极宫的下一任皇帝就能由她们说了算。
  她们在电光石火间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交易。
  谢神筠眸光侧过霜刃,下一瞬长剑翻转,再度迎向禁军刀锋。
  太后退到了高台之上,她身后是烈焰滚滚,身前是杀声震天。
  她看着在冰冷铁甲中厮杀的谢神筠,忽然道:“拿弓箭来。”
  杨蕙愕然:“圣人……”
  身侧禁卫已取了弓箭来,太后挽弓搭箭,箭锋直直对准了人潮之中的谢神筠。
  大周是从马背上夺得的天下,因此世家贵胄无论男女,均习得一身骑射功夫。太后不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儿,她年轻时敢一人一骑从长安到定州,越过大半个大周。
  谢神筠的骑射是她手把手亲自教的,纵然谢神筠能一剑当得百万师1,她也能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
  明月之下弦绷如满月,箭锋似流星,倏然穿破铁墙刀林,直向谢神筠背心!
  “小心!”宣盈盈看着飞箭离弦,瞳孔骤然紧缩,但她和谢神筠之间尚隔无数禁卫,要她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谢神筠猝然转头,箭锋已至眼前!
  仓促间她避无可避,只能稍稍调整身形,让箭锋避开要害。但有人比她更快。
  箭锋没入张静言胸口,那一瞬似乎被拉得很长,让他倒下时撞上了谢神筠错愕的目光。
  高台之上太后放下了弓箭。
  她眼前浮起当年张静言被贬惠州时,谢馥春千里迢迢去追他,当她站在张静言眼前时,此生再没有见过那样热烈的日光。
  谢神筠接住了张静言,一手斩开了侧旁刀锋。
  她身形只能算高挑纤细,撑着张静言时却如山岳将崩,硬生生逼退了围拢的禁军。
  “你应该讨厌我的。”谢神筠动了动唇,道。
  她似乎想不明白张静言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静言想说话,但吐出来的全是血沫,他在谢神筠的话里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感激你的。”谢神筠一字一句道,在今夜之前,她根本不欠张静言什么,“听着,你女儿还在洪州等着你,你要死也应该死在她面前。”
  谢神筠握紧剑柄,杀出了一条血路。
  “你不欠我什么,”张静言仿佛知道她的想法,再度咳血,艰难道,“你叫……阿暮是吗?苦恨无益,伤人伤己,这辈子还长……往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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