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知雨在喊她,但眼睛困的睁不开。
好像堕入了一片昏暗,她什么都看不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会来到这里。
茫然之中,虚妄被金光劈开,一株桂花契印在她的身前浮现。
“天级灵根觉醒者……你到底择的什么道?”
桑黛依旧听到了那声音。
她呢喃道:“我的道……在我十岁就立了……”
护佑苍生,虽死未悔。
她的剑必须是苍生的盾,不能成为指向苍生的刃。
她听到一声叹息,似乎对她带了无尽的失望。
“你还是想不清楚。”
契印缓缓拉开,消除了黑暗。
当黑暗彻底散去,桑黛看到了幽暗的林子。
遍地都是血,血水浸红了雪原,天幕昏暗无光,浓云遮天蔽日,天地间满是幽暗与死气沉沉,她闻到刺鼻的血气,沉闷又压抑。
桑黛看到一人撑着剑立在远处,乌发披散垂下,几缕碎发和着血黏在脸上,身后便是断崖。
他微弯着脊背,不断吐血,身上是深深浅浅的伤痕,阵外是数千手执武器的人。
那些人问他:
“应衡,归墟灵脉当真是你毁掉的吗,苍梧道观是否为你所屠!”
崖边的人微微抬头,桑黛看到他满脸的血,黯淡的眸光。
她低声道:“师父……”
可应衡听不到。
他只是艰难直起身,面对数千追杀的人,他笑了声。
“是我。”
桑黛摇头:“不……不是你!不是你啊!”
数千人震怒:
“若毁归墟,必杀之!”
“罪人,杀了他!”
“他毁掉归墟,杀了他!”
桑黛朝他扑去:“师父!”
杀阵在这时候打开,千万罡风自四面八方朝他斩来。
罡风切割他的身体,他跌下悬崖,像是断翅的残蝶,冷风拥抱着他下坠,径直跌入波涛汹涌的海域。
“师父!!!”
她随着应衡一起跳下去,却并未跌入海域。
她来到了另一处地方,她认得这里。
桑黛看到偌大熟悉的宫殿,她曾经住了几月的地方。
可她曾经住的宫殿是温暖如春、到处都有业火球,如今那宫殿被打穿,原先应该是一张宽大的主榻,如今摆上了一张玄冰榻。
屋内的窗户紧闭,整座宫殿宛如冰窟。
黑袍青年推门进来。
银发披散在脑后,目光淡漠无光。
宽大的衣摆拖在漆黑的砖上,金纹反射出耀眼的光。
桑黛呢喃:“宿玄……”
可小狐狸却并未注意到她,目不转睛拨开珠帘,来到内厅。
那张冰床之上躺了个人。
面色苍白如雪,侧脸安宁清丽,即使早已死去没有生魂在体,尸身却没有半分腐败,除了毫无血丝之外,她俨然就是睡着了的模样。
宿玄站在冰床边看了许久。
他的长睫半垂,周身的清寂与死气几乎快赶上躺在冰床上的那具尸身了。
桑黛无措喊他:“宿玄,宿玄你看看我……”
宿玄恍若未闻。
曾经只要她在宿玄身边,他的目光就会一直在她的身上停留。
如今宿玄根本不看她,也看不见她。
他变为九尾狐跳上了冰床,狐狸爪爪小心翼翼扒着那具尸身的肩膀,将她完全拢在怀里。
九根尾巴包着她的身躯,狐狸脑袋靠在她的肩膀,额上的金色神印暗淡了许多。
小狐狸很安静。
桑黛捂着唇啜泣:“宿玄,你看看我啊……”
小狐狸抱了许久,可怀里的人还是冰冷如雪。
他睁开眼,茫然看了眼怀里的人,像只幼崽一般小心翼翼舔舐她的侧脸,狐狸脑袋拱了拱她的身体。
“黛黛……”
桑黛扑上前:“我在,我在这里呢。”
小狐狸呜咽出声,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将柔软的狐狸毛打湿。
他呜呜咽咽低声痛哭。
“黛黛……”
他一直哭,桑黛也跟着哭。
面前的画面一帧帧流转。
窗外霜雪消融,枯树开了芽,在夏日生长繁茂,秋季落叶满地。
最终,在冬日又变为枯木。
春夏秋冬流转,一年又一年。
宿玄总在白日离开,夜晚披星归来,变成一只小狐狸宿在她身旁。
眼神一日更比一日无光,身上的杀气一日比一日重,心魔折磨着他,杀意与仇恨却也助他的修为日益精进。
桑黛就好像是个外来者,隔着一道看不到的屏障看宿玄痛苦,看他绝望,看一百年的时光过去。
她死去的那一百年,宿玄每日都这般守着她。
他明明喜欢温暖,却为了她的尸身住在冰室当中,整日睡在她的身旁。
只有寒冷才能保持她的尸身不腐。
可他却记得她很怕冷,所以会变成小狐狸守着她,即使根本暖不热她。
他这么矛盾、绝望、痛苦又后悔地过了一百年。
第一百年,某一日,冰床上的尸身化为了白骨。
就好像是那尸身有意识自毁一般,为了不让他再这般折磨自己。
忙碌一天披星归来的宿玄撩开珠帘,看见了冰床上的白骨。
他安静看了许久,一言不发,好像死了一般寂静。
旁观的桑黛一次次想要触碰他,却一次次穿过他。
直到一声轻笑逸散,打碎了沉默。
宿玄笑了出来,他捂住眼睛大笑出声,弯起腰身佝偻脊背,桑黛瞧见他的眼泪一滴滴溅落在地砖之上。
他剧烈咳嗽,吐出了大口的血,殿外的柳离雪冲进来。
孔雀成熟了许多,因为这些年的征战,他也跟着褪去了过往的不着调。
柳离雪看着冰床上的白骨,身上无力,后退几步靠在墙上,眼底一片绝望。
“尊主……”
完了,都完了。
宿玄摔碎了屋里的烛台,指着冰床上的白骨哭着怒吼出声:“你就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活着不愿意看我一眼,死了也不愿意在我身边,我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桑黛,桑黛我欠你什么了!我欠你什么了!”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桑黛!”
桑黛哭出声,上前想要抱住他的腰身:“对不起对不起,宿玄,真的对不起。”
可他听不到,他一遍遍冲那具白骨哭诉。
她也抱不到他。
宿玄哭到吐血不止,发疯般将柳离雪赶出去,却在人都离开之后,安静在屋内坐了一晚,守着床上的那具白骨。
桑黛哭了一晚,看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明明还活着,却好像死了。
当天亮之后,他站起身,换上了一身新衣,取出了一根木簪挽起了及腰的银发。
他站在冰床边看了许久。
随后,宿玄漠然抬手,一把业火将整个主殿烧了个干净,连带着桑黛的尸身化为灰烬。
他转身出了妖殿。
他去了仙界,去了剑宗后山。
他提着一壶酒,在她的忌日那天,死在沈辞玉和天道的手下。
桑黛捂住脸跪在地上。
因为她的尸身毁了,所以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没了一点活着的盼头。
“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一切都如过眼云烟,出现又消失。
桂花契印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光亮依旧耀眼。
她听到空旷的声音穿透虚妄,传到了她的耳中。
“四苦荼毒,归墟覆灭,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择的什么道?”
四苦终将侵蚀归墟,四界终将覆灭。
她的道在哪里?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道是护佑仙界,就算为了苍生死去,这是她的责任。
她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她生来便应该将苍生放在自己之前。
她为了仙界一味拒绝宿玄,她为了仙界丢掉了自己的命,也丢了宿玄的命。
她愚忠仙界,连应衡的事情都只敢背地里去查。
翎音说,她会被围杀在归墟,被抽去了天级灵根。
翎音还说,即使旧的天命被改变,新的天命依旧要她死去。
可她若是死了,宿玄也活不了,应衡也无人再去寻找,她身边的人都没有一个好结局。
桑黛放下捂脸的手。
她仰起头,看着黑暗中那抹桂花契印。
它告诉了她很多东西,它似乎知道很多很多。
金色的契印渐渐变得虚妄模糊。
她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白衣翩跹飘逸,乌发用木簪束起。
“黛黛,你长大了。”
那张脸消散。
她又看到另一张脸,黑袍上绣了矜贵的金线,眉目张扬俊美。
“黛黛,我等你回来。”
那道声音问过她很多次。
——天级灵根觉醒者,你择的什么道?
桑黛牵起唇角,微启红唇:“我的道……”
她缓缓站起身,桂花契印隐入额间,强大的归墟灵力在她的经脉中汹涌流转。
“在我身边。”
不是什么仙界,不是什么苍生,不是什么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责任。
苍生负她,四界终将围杀她。
她曾经听从应衡的话,以为自己的剑就必须成为苍生之盾,她应该为了苍生死去,用性命守护他们。
她和应衡都被这责任压垮。
可也有人曾经告诉她:“桑黛,没有人比你自己重要。”
她和应衡的道都错了。
他们应该先活着,保护爱的人,才能去护更多的人,她不该死,若有人要杀她,她应该拿起剑活下来。
即使最后真的走到被四界围杀的局面,她也要拼死一搏。
若要杀她,她必杀之,无论立场。
桑黛睁开眼,云层中最后一道劫雷酝酿了许久。
她站起身,捡起了竖在身前的知雨剑。
剑柄在手中握着,归墟灵力从她的经脉中流通向整个知雨剑。
剑身上缠绕强大的灵力,幻杀阵早已被天雷劈碎。
桑黛仰头,面上毫无情绪。
云层之后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她。
“我必须活着,所以——”
天雷在这一刻落下。
桑黛抬剑直指雷电,强大的归墟灵力自天虞石游走在剑身之上。
她劈剑而下,剑光虚化成遮蔽天日的剑影,肃杀的剑影朝粗壮的劫雷劈去。
“我必须杀了你。”
剑光与天雷相撞,那天雷顿在虚空之中,随后莹蓝的剑光陡然溃散,将整道天雷包裹其中。
方才那要杀了桑黛的天雷失了所有杀意,从天砸下缠绕在知雨剑身之上,紫色的雷电噼啪作响。
桑黛单手执剑,凤眸冷淡。
“你的雷,我还给你。”
手腕下压,声势撼天动地,地面寸寸塌陷,十几里外的弟子们齐齐晕厥。
应衡跪在地上呕出大口的血,檀淮艰难支撑防护结界护住他们彼此。
檀淮艰难朝天幕中看去。
浓云之下,一道雷电自地面向上劈斩而去,雷身通体发紫,其中竟然裹挟了莹蓝的剑光,雷声嗡鸣撕破黑暗,一剑劈碎了厚重的云层。
浓云被劈散。
檀淮瞳眸骤缩,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也不眨望向远处。
他没看错。
桑黛……
劈了天。
应衡爬起身跳上春影剑:“去找黛黛,去找她。”
檀淮回身之际,应衡早已经消失不见,满地都是碎石瓦砾。
桑黛从地坑中一跃而上。
经脉中灵力汹涌,她的衣服破烂满是血水,头上只有一个九缳簪还完好无损。
知雨剑嗡嗡作响,剑意依旧未散。
桑黛的一颗心很平静。
天幕中那双眼睛还未完全消散,安静看着她。
桑黛握紧了手中的知雨。
“你便等着,有朝一日,我自会亲自劈了你。”
她必须活着 ,她必须用这一柄剑护住自己,护住自己在乎的人,天级灵根觉醒者什么都不是,莫须有的责任于她而言都不及她自己的命重要,她不能为了任何人死去。
她必须活。
她必须戮了这天。
若天道不公,若四界叛她,众生不容她,那她便用这柄剑斩了这世间大道,以杀伐破局。
邪祟她杀得,不公她断得。
天道她也斩得。
当乌云散去,日光穿透黑暗落在桑黛的身上。
她淡然收回眼,正要离开去寻她的小狐狸,却于一片日光中看到了朝她飞身而来的白衣剑修。
他看不见,落地后跌跌撞撞朝她奔来。
桑黛在那一刻眨了眨眼。
以为在做梦。
可身上的疼痛告诉她,这不是梦。
方才还浑身有劲,可见到他的那一刻,好像浑身的力气都没了。
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她的呼吸困难。
她僵硬迈开双腿。
一步,两步,三步。
随后越来越快,她飞奔而去,摔倒了又迅速爬起来。
她奔进那人的怀抱,紧紧抱着他,闻到他身上刺鼻的血腥。
方才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忍着。
忍住疼痛,忍住绝望,忍住眼泪。
她如今只有自己,她只能靠她自己,没有人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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