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臣嘿地笑了。“不走门, 改走墙了。”
他反手拔刀, 奔过去守在长梯下方的宫墙边,招了招手。姜芝和陆适之熟练地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 摆出捕杀阵势。
砰――耳边又传来一声轰然大响。这回是西南边发出的动静。
那声响毫无预兆, 从西南方向传来, 震得大地也颤动起来。
正殿里留守看护的几个年长女官探出头来, 颤巍巍叫喊, “刚才是地动了?”
然而地动哪有这么大的声响。
很快又响起第二声。
不知千秋门那边发生了什么, 有众多嗓音同发一声大喊! 模模糊糊的喊叫声带着惊恐意味,隔着众多道宫墙,竟然传来了皇城北部的宣慈殿。
阮朝汐耳听着轰鸣动静和惊恐大喊, 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前几日刚见过的军中重器。
萧P送她入千秋门那夜,除了五百精兵,还带了个极有威慑力的大家伙。
“撞车?”她喃喃地道。
――――
天边雷声阵阵,半夜的雨势逐渐转小了。
荀玄微撑伞走出侧殿, 夜风裹挟着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大长秋卿武泽忧心忡忡地走在他身侧。
两人并肩站在空旷的式乾殿外,远处太极门下的厮杀呐喊声已经微弱不可闻。
荀玄微在夜色里远眺雨中模糊不清的太极门。
“说起来, 东宫禁卫突然哗变,时机蹊跷。宣城王殿下说他不知情……大长秋卿可知真假?”
武泽摇摇头,“不敢说。”
“有这三个字足够了。”荀玄微转身往南,撑伞沿着上百级汉白玉台阶往下走。
武泽吃了一惊,追上来道,“前头太极门正乱着,刀剑无眼,荀令君不好出去。”
“心中有挂怀。”荀玄微道,“出去看看。”
武泽匆忙找来几名金吾卫护卫,荀玄微在雨中撑伞前行,下了白玉阶,走过式乾门,前方太极殿外尸横遍野,小股残兵还在冒雨厮杀,金吾卫冲上来提盾挡住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
踩过太极门下的血泊,霍清川焦灼地等候在松柏道下,撑伞疾步上前。
“郎君!”两人往外皇城的云龙门方向走,霍清川低声回禀,“东宫今夜有异动,萧使君遣人来问,要不要他的左右翎卫入内廷。”
“替我传话给他,叫他不计手段入内廷,我在式乾殿等他。他今夜入不了内廷,左右翎卫今夜压不住宫内局面,等到天明后,会有天子口谕传他入殿,白绫绞杀等着他。”
霍清川大吃一惊,“仆即刻便去!”
荀玄微思索着,又叮嘱了一句,“让他从千秋门入。路过宣慈殿时,替我看一看里头可好。”
――――
冲刷庭院的雨势逐渐转小了。
宣慈殿的敞庭里血迹斑斑,新一批试图从宫墙翻入的五六名禁卫被众宫人联手戳翻在地,死了的尸体拖去角落,未死的绑缚起来,扔去另一边角落。
殿门依旧紧闭着。
新一波箭雨从外疾射而入,外头为了破门已经不顾忌死活。宫人们熟练地退避去各处围墙死角和步廊下。阮朝汐领着姜芝、白蝉,以及携带利器的七八名宫人,站在门后,严防死守。
门外的呼喝动静奇异地消失了。
“你们听。”阮朝汐侧耳细听,“我似乎听到许多脚步疾奔的声响。是不是有兵力调拨过来?”
李奕臣、姜芝和陆适之同时趴去地上听响动,脸色不约而同地难看起来。
三人同时道,“羽林左卫退走,有重兵过来!”
殿门外很快传来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大批禁卫穿过长巷,由西边直奔东面。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有什么沉重的滚轮声从远处传来,声响越来越大。门外宫道铺设的青砖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响。
殿门里寂然无声,所有人屏息静气,耳听着这一拨未知兵马的动向。
沉重的滚轮声未停,从殿门前过去了。
众多奔跑脚步声,一部分从殿门前过去了,却有不少停在门外。
“老太妃可安好?”
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大喊声,“寿春郡主可安好?”“小殿下可安好?” “小皇孙可安好?”
阮朝汐接过白蝉递来的细布,站在千疮百孔的门后,抬手拭去白皙脸颊的点点血迹, “外头何人。”
“萧使君麾下左翎卫!”为首的中郎将大喊,“里头说话的可是寿春郡主?我等救驾来迟,郡主恕罪!还请郡主开门!”
“不开。”阮朝汐冷冷道,“你自报家门是左翎卫,你就是左翎卫了?叫你们萧使君自己来喊话,我们再开门不迟。”
门外急道,“我家萧使君不得空!今夜有贼逆哗变,意图逼宫,萧使君已经赶去式乾殿了!”
“谁知你说话真假?”阮朝汐扬声道,“你们若真是奉命前来护卫的左翎卫,就在门外护卫着。开不开殿门,等你家萧使君来了再说!”
门外嘀咕了几句,安静下来。
有内侍大着胆子凑去门边窥探。
只看一眼,便飞快地跑回来,“殿外的将士沿着宫道值守。看样子……确实看守起宣慈殿来了。”
但阮朝汐经过这一夜,谁也不信了。
“便是萧使君亲自过来,也不要急着开门。”她轻声吩咐下去,“人心难测,谁知外头的将士奉了什么命,打算做什么。除非荀令君来了,亲自站在门外,你们见了人再开门。”
羽林左卫见势不对,四下溃散奔走。门外换了一批人,意图破门而入的攻势总算停下了。
激战了整个时辰的庭院安静下来。
宫人们陆陆续续从躲避箭雨的各处走出,收拾扎了满地的箭矢,把俘虏拖J去殿室里集中看守,处置尸体,清扫血迹。
短短一个时辰的攻防激战令人精疲力竭,众人疲惫至极,不轮值守夜的宫人纷纷在地上一躺,就地入睡。
阮朝汐去了趟灯火通明的正殿。老太妃抱着沉睡的湛奴坐在卧床上,梵奴依偎在身边,黑亮的眼睛大睁着。
“荩坏人走了么?”
阮朝汐去盆里洗净了手,摸了摸他头上的小髻。
“坏人已经走了。现在门外的不见得是坏人。我只是防备万一,再三确认罢了。”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做好最坏的打算,准备最好的可能。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字,等。”
殿外就此没了动静。
三更天后,梵奴实在撑不住,枕着她的手肘睡下了。
曹老太妃这些日子吃睡不好,头上斑白的银丝明显增加许多。她抱着湛奴,叹息着和阮朝汐说话。
“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年轻时候。等活到我这个年岁,这辈子算是看开了。佛经里说,苦海无涯。处处都是苦海里没了顶的苦命人,捞出来一个,捞不了十个。捞出来十个,身边还有上百个,上千个,哪里捞的过来。索性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囫囵着过罢。”
阮朝汐笑了笑,“能捞一个是一个。对了,还未替我母亲谢过老太妃。我母亲说,老太妃当年赠送的一本佛经救了她。”
曹老太妃摆摆手。“她是自己救了自己,不提了。等这回事过去,我也把这些年积攒的体己全捐出去,在京城里新建一座佛寺,我也搬去佛寺里修行罢。这两孩子和你有缘,以后你得空了,多探望探望便是。”
阮朝汐轻轻抚摸着梵奴头顶的小髻,并未应下。
“但臣女很快要出宫了。应该不会在京城久留。”
曹老太妃惋惜地转动佛珠。“才入京几日,怎么就要出京!你母亲呢,你丢下她在京城里,自己出京去?”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放下梵奴,起身拜倒。
“阿般和母亲相聚,不忍离别。母亲已经是带发修行的佛家居士,也早想摆脱俗世红尘。只是母亲身上还有淑妃的头衔,难以离京,不知老太妃可否恩准……”
曹老太妃明白她的意思,沉吟道,“你母亲是皇帝的人。后宫事我原本是不管的……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做主一次,勾除宫里的头衔,让她干干净净入佛门便是。”
阮朝汐眼眶发热,郑重大礼拜谢,“多谢老太妃。”
“起来坐下罢。” 曹老太妃怜爱地摸摸卧床上并肩睡熟的两个幼童,“这俩孩子都可怜,小小年纪没了娘,夜里都睡不安稳。你在京城时,多来看看他们也就行了。”
“一定。”
曹老太妃又摸了摸梵奴,叹息说, “听闻皇帝不大好了,不知是不是定下梵奴,怎么还未见诏书啊……”
正絮絮念叨时,忽然有人疾奔过来,在寝殿外叫道,“郡主,萧使君来了!正在外头叫门。”
阮朝汐应声道,“萧使君来了也不开,隔门问他。把他的来意和打算,事无巨细地问清楚。”
话音刚落,回禀之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急忙道,“荀令君也来了,和萧使君一同在外头。奴婢开不开门?”
阮朝汐微微一怔,即刻起身!
――
四更末时刻,浓重夜色逐渐褪去。
整夜的滂沱大雨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势始终未停。东方显露出一抹鱼肚白。
大批步兵疾奔的脚步声响彻宫道。桐油火把不畏小雨,火把点亮的光芒团团聚拢殿门外,映亮黑沉天幕。
萧P在门外高声道,“小阿般,我来了。开门!哎哟这门怎么戳成筛子了。”
阮朝汐透过孔洞往外望去。萧P穿了身明晃晃的两档铠站在门外,正弯腰打量着门上刀砍凿穿的痕迹。
荀玄微撑伞立于门外,凝目注视着千疮百孔的殿门。
看到熟悉的颀长身影,阮朝汐绷紧到了极致的心弦倏然一松,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开门。”
或许是隔门听到了她的声音,正打量着门上刀斧痕迹的目光转过来,直视门里。
伤痕累累的殿门吱呀呻\\吟着,从里打开了。阮朝汐当先迈出殿外,平静地唤了声,“三兄。”
雨势至今未停。阮朝汐整夜紧绷心弦,始终未换衣裳,周身早湿透了,内外几层单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长发也早湿透了,几缕乌黑发丝凌乱无章的贴在脸颊边。
细看起来,整个人的衣裳发髻都凌乱不堪,但她握剑出门那一瞬间,眼神和气势十足锋锐,足以忽略身上凌乱的穿戴,一眼只看到站在殿门中央的人。
借着周围火光,荀玄微头一眼便看到她脸上沾染的血痕。擦拭过,但擦拭得不干净。
皎洁玉色的动人容颜染了血,女郎纤柔的手稳稳握着剑,矛盾而锐利,惊人的夺目。
她踏出门的那个刹那,门外所有的视线齐齐交汇过去,所有声响同时消失了。
寂静无声的瞬间里,有脚步声响起。
荀玄微撑伞走过震惊失语的萧P身侧,缓步上台阶,十二骨纸伞移去阮朝汐头上,替她挡住细密雨丝。
伞柄往下半尺,油纸伞面隔绝了众人视线。
荀玄微替她仔细地抹去雪白额头和脸颊处的血迹。“今夜惊险,险些出事。”
阮朝汐抬头冲他笑了笑,“还好。还能支撑。”
萧P和荀玄微一处,周围的兵马确实前来护卫,她极度绷紧的心弦一丝一丝地放松下来。“局面可安定了?”
“算是平定下了。”
荀玄微把伞略微抬起,对阮朝汐身后跟随的宫人道,“圣上夜里已经大行,停灵在式乾殿。你们可有准备白麻布?四处门楣都可以挂起来了。国丧在即,各自准备丧衣。”
没有哭声,没有大礼长拜,宫人疲惫而安静地开始准备麻布和丧衣。
荀玄微转过身来,留意到阮朝汐至今紧握手中的染血长剑。
“此地已经安全。剑可以收起了。”
阮朝汐低头去看手中的剑。
被提醒了一句,她才蓦然意识到,手把剑柄握得太紧,白皙秀气的手背浮起大片青筋,以至于松手的动作竟然变得困难。
她缓慢地把手指一根根松开,剑身朝下,将剑柄递过去。
剑柄上一片血迹。
她起先以为那些血迹是别人的,直到荀玄微拉过她的右手,摊开手掌查看,她才赫然发现自己的右掌心不知何时早已鲜血淋漓,她竟不觉得痛。
染血手掌迅速蜷起,藏于身后,她换了只手把剑递过去。“原物奉还。”
荀玄微凝视几眼剑身剑柄沾染的血迹,长剑归鞘,挂在腰间。
广袖在风中扬起,他抬手往前,毫不避忌地握住她的手。“随我出宫。”
阮朝汐吃了一惊,本能地瞥向四周。
李奕臣紧跟在身后,瞧了个正着,不自然地咳了声,自己视线往旁边瞥去不看,抬手往周围一挡,
“看什么看,别瞎看。”
这一下欲盖弥彰,原本被伞遮挡着没留意到的视线也都齐刷刷盯过来。
阮朝汐听到萧P清晰地倒抽了口气,她自己也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脸颊耳尖热辣辣的,不知现在什么颜色。
她飞快地往后抽了下手,没抽动,低声道,“三兄!”
“大局已定,不必再顾忌什么。随我来,我把昨夜的事说给你听。”
油纸伞细心地撑在头顶挡雨,荀玄微紧握住她微凉的手,引她下了殿门几级台阶,往千秋门方向缓行。
路上简略和她说起。
“圣上宾天,留下遗诏,梵奴奉诏继位。”
“太子谋逆,赐死于后殿。”
“我,萧P,王司空三人,奉遗诏辅佐幼帝,为辅政之大臣。”
“大长秋卿在式乾殿等候。萧P现在就要迎老太妃和梵奴去灵前祭拜了。”
阮朝汐仔细听着。听来听去,似乎少了个人。
“宣城王呢?”
“他当初所求,无非是不受太子欺凌。如今太子赐死,他当初之所求,已经达成了。”
荀玄微淡淡道了句,转开话题, “不说不相干的人了。你的手伤得不轻,让我看看。”
阮朝汐的手缩在袖中,不愿让他看。
荀玄微轻声缓语地哄出半条长巷,蜷在袖中的右手终于缓缓探出来,血肉模糊的手掌摊开在晨光下。
荀玄微停步仔细探查。
“手心整块皮都磨破脱落了。”
他叹了声,取出一方干净布帕,简单地包裹了一下,在虎口处扎了个结。“等出去后好好地治。”
阮朝汐不甚在意,抬手打量几眼, “小伤。我都不觉得痛。”
“那是你眼下心神紧绷,整个人都快绷成了一张弓。等回去青台巷,在你自己的院子里睡一晚,心绪舒缓下来,你明日起身再看痛不痛。”
“好了三兄,我母亲说过,莫四兄调制的金疮药好用。我这里还有许多备着,不怕。”
“是,你都不怕。只有我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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