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停顿良久,才继续道,“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了。”
阮朝汐的心神震颤。
指尖停留在他的手掌上,忘了挪开。
他摊开的这只右掌,近几日被她拉扯着写来写去,也摸索得熟悉了。
此刻她指尖落在中指指腹处,那里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她至今还记得是在荀氏壁的某个夜里,他替她刻兔儿玉簪,不慎被刻刀所伤,从此留下一道疤痕。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手掌上,
伤口早已经愈合了。结的痂也早就脱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带着隐约怀念,她的指尖摸了摸那处疤痕。
原本平稳摊开的手掌,细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重新伸展开。只有背到身后的左手,修长手指蜷了蜷。
不能视物的双目往下,转向手掌处,声音也带了怀念。
“急着替她刻兔儿,夜里强撑着困倦动刻刀,一不留神戳了手。过去种种过错是真,旧日种种情谊,也是真。”
阮朝汐什么也未回应,收起笔墨。
“你这回要走了?” 身后的人问道。
阮朝汐是要走了。但有个疑问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必须要问一问。当面问个清楚。
她跪坐回去,侧倚在他膝边,一字一句写下:“你当真把我当作陌路相逢的小兄弟?你心中从未猜想过我是何人?”
面前的手掌缓缓合拢,人沉默着,始终未有应答。
阮朝汐转身往西离开桃林。
走出很远、即将走出桃林边时,她骤然停步回身。熟悉的身影正缓步往东走,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停步回望。
想起刚才那句语意真挚的 “年幼相识,多年情谊”……阮朝汐心绪激荡,喉咙发堵,倏然加快脚步离去。
朝霞绯云漫天,她踩着暮光快步走出桃林,走近西侧停在路口的马车。
李奕臣粗心,并未发现异状,大喇喇地招呼了一声。但跟车的陆适之一眼便看她神色不对,压低嗓音问,“这是这么了?今日出事了?怎么眼眶发红的出来?”
“今日他无事。”阮朝汐摇摇头,“是我有事。”
陆适之急忙追问,但阮朝汐不肯多说。她陷入自己都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之中,站在路边一言不发。
李奕臣原本已经准备赶车回去,见她人站在原处不动,诧异地跳下车辕,“怎么了阿般,为何不走?”
阮朝汐望着头顶桃枝。
“他刚才在林中,和我说了许多话。我分不清是真是假。我在想,是不是该找个办法,分辨真假。”
陆适之又问,“具体说来听听?”
阮朝汐摇摇头,还是不肯多说。
李奕臣摸摸鼻子,“你都分不清,我多半也分不清。要不咱们先回去?叫上四弟,我们一起琢磨琢磨?”
阮朝汐抬手从树上摘下一朵桃花,撕下层叠花瓣,露出里头的金黄花蕊,喃喃道,“单数,可信。双数,不可信。”
第一朵桃花是双数。她蹙了下眉,又摘下第二朵桃花,这回是单数。
连着数了十朵桃花,五朵单数,五朵双数。
李奕臣和陆适之两个一左一右站在车边,瞠目盯着她的动作,“……数出来了?到底可信还是不可信?”
阮朝汐把满手的花蕊往地上一洒,转身登车。
“花蕊怎么能作数。回去看看九郎回来了没有,我找他商量。”
第88章
窄袖春衫里的秀气手指, 细微地捻了捻银光纸。
“桃枝巷,荀宅”五个字烫手,回返青台巷的一路上, 她始终攥在手里。
荀玄微从来不是对人坦诚相待的性情。把家书托付给偶遇的陌路人,更不像他做事的路子。
回想起桃林偶遇, 处处巧合,巧合里藏着刻意。这才像他做事的路子。
如果不是邂逅, 而是刻意。她信以为真的“眼疾”可能也……
阮朝汐掀开车帘, 遥望着前方街巷。
桃林里他语意恳切的说:“如今唯一的心愿, 只愿她莫要再四处奔逃了”……
好好的, 谁愿意四处奔逃。
只要他愿意。其实容易得很。
荀景游在初更时刻回来了。
阮朝汐要寻他,他却更急。满身酒气, 连衣裳都未换, 立刻来寻她。
“十二……九娘, 事不好!”
两个家仆提灯引路, 荀景游站在院门, 他烦恼得连明日的宴饮都推辞了。
“我有急事和你商量。你可知三兄昨晚已经入京了?人就在悬山巷的尚书令邸。他这个做兄长的入京, 我必然要登门拜访的。但你……”
他斥退了随侍仆妇,把阮朝汐带去蔓藤攀爬的院墙下说话,“你如今顶着我家九娘的名头, 按理来说,是他的姊妹,理应和我一同去悬山巷拜访他,但你如何能和他见面!”
阮朝汐提灯站在院门边,不甚在意道, “我在京城的事,他八成已经知晓了。”
阮朝汐道:“九郎, 我正要和你说,我和你一同去悬山巷拜访。”
震惊的视线里,她镇定自若加了句,“但不能只你我两人去。京城可有你熟悉的外姓人?”
熟悉的外姓人当然有。九郎的外家,兰陵萧氏。
“劳烦九兄,约好你萧家外兄,我们一同登门。外姓人越多越好,身份越显贵越好。”
阮朝汐淡淡道,“当着外姓贵客的面,以‘荀九娘’的身份喊他一声三兄,从此定下兄妹名分。我暂住京城安心,不必四处奔逃,希望他亦安心。”
说罢,提灯的窈窕身影就要回返院中,
灯影朦胧,月下人如玉。荀景游心里一颤,脱口而出:“等等……!”
“怎么。”阮朝汐回身, “难不成还有更好的法子?”
荀景游衣袖中的双拳逐渐握紧。他咬牙道,“我可以去送拜帖。但十二娘,你可想好了。”
他强压着烦躁劝她改主意。
“你好不容易逃出豫州,京城无人识你,何必露面!你怕他发现了你,我可以在外面置个宅子,你捏个化名,也可以安稳度日――”
阮朝汐打断他,“还是想我做外室?”
“……”荀景游的脸乍然一阵青一阵红,冲动褪去,闭了嘴。
京城逢五、逢十休沐。登门拜访的日子,定在三日后的三月二十。
阮朝汐仔细和他商议细节。
拜帖何时送去悬山巷。青台巷的角门日夜开着。马车时刻在角门外备好。
如果拜帖送去悬山巷,立刻来人追捕她,九郎在前头略挡一挡,她从角门立刻出京。
“我有母亲遗留的一支木簪,半幅旧衣袖,在京城不慎损毁了,寄存在城南铺子修理,定好本月拿回。”
阮朝汐把铺子名号报给荀景游,“如果事急,我来不及拿回的话,劳烦你帮忙取回。我得空再来取。”
拜帖第二日早上送去悬山巷,明晃晃写道:“三房荀景游,携四房荀九娘,登门拜访。”
阮朝汐做好了所有准备,养得膘肥体壮的大骡车提前送出城外,全部家当安置在角门外的马车上。
第二日风平浪静,什么也未发生。
又隔一日,阮朝汐谨慎地带上全部家当,去城郊少人处转悠一圈,李奕臣手把手地教她学赶车。
这一日依旧毫无动静。
再过一日,就是拜帖上写明日期,登门拜访的日子了。
――――
三月二十,百官休沐,宜出行。
这回顶着“荀九娘”的名头出门,事关荀氏的颜面,管事娘子准备了整套新衣配饰。阮朝汐不肯穿,把云间坞带出来的几套旧衣挑选最精致的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
满头乌发簪上李奕臣在管城买的绢花。管事娘子追出来奉上一支玉簪,一支步摇。
车马在门外等候。和九郎站在一处的,果然就有他新任司州刺史的的那位外兄,最近京城名望煊赫的萧P。
阮朝汐戴着幕篱,缓步走下石阶。
眼前出现了陌生郎君,她隔着黑纱瞥过一眼。
这萧家郎君虽然相貌堂堂,但笑容浪荡,倚车的姿态轻佻,看着不像是个正经人。
萧P的视线此时正上下打量着她,和身侧的九郎说话。“这就是你家那位不肯出门的小九娘?入京这么多日了,久闻大名,今天可算见着真人了。虽窥不得真面目,看这窈窕动人姿态,九娘想必是个容色过人的小娘子。”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车外,隔着黑纱幕篱,又睨他一眼。不仅行止轻佻,说话也轻佻。她并不多言,直接就要登车。
萧P抬手一拦,笑道,“我是你家外兄,萧P。”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随随便便递过来,“喏,拿着。见面礼。”
阮朝汐扫了眼面前的玉佩,侧身避过,俯身万福,直接登了车。
车帘放下后,车里才传出她清脆的嗓音,“妾并非荀氏三房出身,萧郎君乃是三兄外祖家的兄弟,亲缘出了五服,不敢贸然附会认亲。妾当不得贵重赠礼。萧郎君自便。”
萧P嘿了声,收回玉佩,转头跟九郎说,“稀罕事。这还是我头次送礼被人退回来。你家这位小娘子年记不大,脾气不小。”
荀景游今日心绪低迷,冷淡道了句,“我家九娘便是这样的脾气,几句直来直往的言语算什么。今日对外兄已经算客气了。习惯就好。”
萧P啧啧惊叹,话题很快转开,和荀景游笑谈起,“今日出门晚了。去悬山巷那边拜访的马车说不定已经塞到了巷外。”
“外兄如何知道?”
“哈哈哈,这还要猜?你家三兄新任了尚书令,今日又赶上他入京的第一个休沐日,尚书省大小官员一个不落,定然都要登门拜访顶头上司。除了官员还有宗室。宣城王殿下今日也去。”
“众多宗室勋贵,除了平卢王殿下肯定不去,其他各处的礼单都会送上门……”
阮朝汐安静坐在车中听着。
不是说置身于一群吃人的豺狼虎豹之间,要被撕扯碎了?怎么听起来完全不像。倒像是炙手可热、被人争相追捧逢迎?
……又一桩假的。
荀氏车马直奔悬山巷。巷口果然塞住了。
宣城王仪仗在两刻钟前到访,众多官员车马规避,清空了巷口,这才刚刚重新聚集起来,又左右散开,规避萧P这个朝廷大员的车驾。
阮朝汐的车停在悬山巷官邸的门口。
官宅年初刚刚翻新过,迎面极气派的一对汉白玉大狮子镇压正门外。众多披甲官兵守卫在百步长的车马道两边,御笔题写的“尚书令邸”黑底泥金匾额,高挂在宅邸高处。
她事先和荀九郎通过声气,荀景游和萧P并肩往里走,她不远不近地在两人身后两步处跟随。
迎接出来的官邸管事并不见异色,领着贵客往正堂方向走,吩咐跑腿小厮,“往里面通传,九郎君携九娘来访。萧使君[1]拜访。”
荀景游既紧张又懊恼,站在门边挪不动步子,回身去瞧阮朝汐。阮朝汐不应声,做了个催促的手势。
萧P看得有趣,玩笑了一句,“外弟,来的是你家三兄的门,又不是龙潭虎穴,怎么还要看你家九娘的脸色?有意思的很。”
阮朝汐懒得和他说话,荀景游慢腾腾地地落在后头。
京城的宅院占地辽阔,前头车马道贵客下车,穿过前面庭院,通往正堂还要走个千八百步。
萧P穿了一身利落窄袖袍子,步子迈得大,当先走在前头,荀九郎落在最后。阮朝汐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竟然和萧P并肩前行了。她脚下一个急停,错开半步。
幕篱在风中飘起瞬间,露出一小截白皙的下颌,润泽饱满的粉唇。萧P回头盯一眼,脚下步速又缓了三分。
“你跟你家九兄怎么回事,是不是出门前吵嘴了,他才要看你脸色,又落在你后头?”萧P逗猫儿般地逗她,“你和他吵嘴了,我是和他一处的人,因此赌气连我也不理了?”
阮朝汐懒得和陌生郎君说话,微微福了福身,算是默认下来。
萧P却像是在诸多无趣事中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阮朝汐不开口,他不罢休。
“好了小九娘,跟了我一路,前头就要到会客正堂了,你的声音这么好听,怎么多句话都不和我说?”
他拨弄着玉佩,漫不经心地逗她,“小九娘乖,开口和外兄说一句话,玉佩还是给你。”
阮朝汐侧头瞥他一眼。
薄薄一层黑纱遮住了不悦的锐利视线。她默不作声地转开头,暗自道,浪荡子!
沿路穿过敞阔庭院,会客正堂就在前方了。
竹帘长篷往四处卷起,紫绡纱幔层层叠叠,珍馐鲜果摆满了食案,寒暄声此起彼伏,远远地热闹之极。
“荀令君[2]!”
“数月不见荀令君,风采更胜往昔!”
“惊闻荀令君半路遇袭,吾等在京城日夜思忧思盼,终于盼来了荀令君啊!”
随即响起的男子嗓音,舒缓从容,仿佛山间月下流淌的清溪。声音从喧闹人群中传出,因为与周围嘈杂之声截然不同,入耳极为清晰。
“山中养伤数月,有劳诸位同僚挂怀。如今既然伤势痊愈,感怀圣上恩遇,玄微昼夜奔赴京城,正逢春日,设下宴席,多谢诸位莅临寒舍。”
周围欢欣寒暄之声大起。
宴席四周摆放的鎏金香炉青烟缭缭,荀玄微今日穿了一身绛紫色曲领蜀锦广袖袍,雪青色罩纱,玄色领缘,腰间佩一柄御赐长剑,长身鹤立,卓然于人群。
他身为设宴接待的官邸主人,宣城王作为首屈一指的贵客,两人对面站在一处,正在边喝酒边闲谈。
元治向来敬仰他,悄声提点,“荀君,留意我那小叔。他自从入京之后,虽说被人拘在王府里至今不出,私底下动作可不少。”
宣城王口中的‘小叔’,自然是天子幼弟,平卢王。
荀玄微云淡风轻地敬了杯酒,“知道了。无碍。”
门房小厮就在这时一溜烟奔来报信,燕斩辰走入正堂,附耳低声道了句,“萧世子来访。还有九郎。九郎携……携九娘……来访。”
荀玄微的视线瞬间抬起,越过了喧嚣宴席,满座宗室贵客,穿过四面收拢悬挂的竹帘横栏,目光望向远处阳光下的庭院。
萧P身后半步,头戴幕篱的袅娜身影正缓步而来。
他的视线凝住不动,说的还是那句:“知道了。”
正堂里人多喧闹,宾主间寒暄了什么,从远处逐渐走近的阮朝汐听不清楚。
但她却隔着幕篱薄纱,一眼看见了正堂人群簇拥中的宴席主人。
阮朝汐的脚步顿住了。
隔着幕篱薄纱,她仔细端详着正堂里的身影。
这几日天天见面,形貌眼熟得很。他今日穿得不似往日那样随性,身穿绛紫曲领大袖袍,腰间悬挂长剑,步伐平缓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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