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呼吸都乱了一瞬,他将那只肆意妄为的蛇扯开,眸色暗沉:“你想干什么?”
宣榕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表情,放开刀柄,看向头顶五彩斑斓的穹庐绘神,轻轻道:“我在试着感受一下,如舒公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者……他后不后悔,有多后悔。你怎么在这里?”
“鬼谷要封谷一年,我趁着还能进出,去山下买点酒,然后就看到你——”耶律尧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咬牙切齿道,“你该不会也想像顾弛相信皇后那样,和谢旻合作共谋什么吧?你父母会同意?”
宣榕没承认,也没否认,“唔”了一声:“回去和他们说。”
“……”耶律尧额头青筋狂跳,他似是想将她拽起,但不知为何,竟像有点不知如何下手,闭了闭眼。
火匣的光随着宣榕呼吸而震颤。
颤动的光也照在耶律尧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微卷的长发高束部分,余下披散在肩,衬得侧脸线条精致冷硬,片刻后,他声音才冷静下来:“你还要躺多久?你自己起来,还是我把你抱出去?”
“你的眼睛……”宣榕从那片让人目眩神移的彩绘里挪开视线,慢吞吞起身。
耶律尧这才睁眼:“谷主给我施针配药,给之后作准备。”
暂时压了压,瞳色恢复。
那是一双湛蓝瑰丽的眼眸。
让人想起草原上的天和柔软的云。
还有自由闯荡的风。
宣榕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微微一怔,直到耶律尧神色逐渐沉晦,几乎接近一种危险,才轻轻开口。
像她夸过顾楠,夸过容松,夸过不过初见数面的孩童们那样,都是由衷的赞叹:“眩然琥珀色,重瞳透碧空。”
没有其余意味,只是单纯赞赏。
耶律尧却仍旧长睫一颤,低声问道:“你很喜欢吗?”
第76章 重逢
宣榕画过很多眼睛。
有的属于栖息林间的鸟兽, 有的属于站立闹市的凡人的,有的属于高坐云台的神像。
先是草拟身形轮廓,再用工笔细细勾勒肢体线条, 最后由整到零着色。这个时候,画面仍是僵硬死板的。唯有等到点睛之时, 轻描淡写地晕染眸色, 这幅画卷才算真正活过来。
她想, 这样一双眼, 最后落笔时一定会很惊艳。
于是宣榕温和地笑弯眸子:“对呀,很漂亮。你让一让,我要下来了。”
说着, 她撑着棺材准备翻身而出。
耶律尧眉心一跳:“等——”
这沉重的棺椁被放置在花岗石上,平整石台与人腰线平齐。再加上棺材本就颇深, 两厢叠加, 到达了一个能让人极易崴脚的高度。
但宣榕心里有数, 横翻时侧肘按在木材边沿,准备在半空时以臂上提缓冲力道。
可甫一轻盈跃出, 就猝不及防被人伸臂接住。
耶律尧一手抄过她膝窝,一手护在她肩背, 缓缓垂下眼, 与她对视, 眸中神色晦暗不定。宣榕不由一僵:“耶律……我没事。都没有挨到地呢,你放我下来……”
她的话顿住。因为耶律尧淡淡移开视线, 罕见地没有听话照做, 而是抱着她转身, 走出主墓。
耶律尧手臂极稳,她感受不到颠簸。
或许是错觉, 宣榕觉得他在生气,一路上都目不斜视、闭口不言。她擎着火匣,也莫名有点不知如何开口,怔愣地看着壁画从面前缭乱划过,镶嵌壁上的珍珠间或一闪。
直到火匣燃油将近,噗嗤一下熄灭。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找右侧袖袋的备用火匣。
还没找到,反而先触碰到了青年坚硬的
胸膛。宣榕像是被烫了一样,立刻收回手,又见脚步未停,索性灭了取用的心思,只问道:“你能看到吗?这边被雨水冲毁过,有不少坑洼和障碍。”
耶律尧没有吭声,他步伐相当稳健,仿佛如履平地。
过了须臾,才缓缓道:“看不到。素珠可以。”
怪不得方才人未至,蛇先到。原来是先行探路。
而昭陵有几十个陪葬品的坑道,主墓离洞口不近,还需要走上一段距离。宣榕如坐针毡,再次道:“你放我下来吧。”
耶律尧这次是彻底没有回答。
四周静谧冷清,唯有步音回荡不绝。
气氛一时古怪,宣榕不好再说第三次,便在黑暗中咬唇闭眼,双手交握,有些不安地绞了绞手指,攥紧了冰冷的火匣机壳。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才出现半昏半暗的光。
她若有所感地睁开眼,恰好,脚步也在此刻停止。
耶律尧停步,半晌,把她轻轻放落在地。终于开口,不知是收敛了一贯散漫的笑意,还是什么原因,嗓音倏而多了几分低沉:“你真的心里有数吗?那么高跃下来很易受伤。”
这是一语双关的问法。
宣榕还没从不自然里回过神来,无意识道:“……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决断。”
是。她不做收不了尾的事,不闯无法挽回的祸。
耶律尧低笑出声:“但对于这次决断,你用的是‘很少’对吗——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做什么,如果我猜中了,你不要这么做好不好?”
宣榕不信他能通过细枝末节,就如此明察秋毫,仰头失笑道:“你猜到什么啦?”
耶律尧道:“你没有否认你和谢旻合作。先前顾弛逼疯冉乐,留下反诗,本就是想要离间你俩,倒逼你要么淡权退步、自证清白,要么逆流而上、夺取高位。你想将计就计,趁势而为,用极激烈的态势参与进入朝堂,甚至不惜推出一些更为激进的政令新法,以资助经贸商贩这种新兴势力迭起。这样,以垄断土地、盘踞各郡为代表的世家,更会紧密而胆怯地围聚在谢旻周围。”
宣榕笑意微敛,仍旧柔和,但露出几分讶然和凝重。
耶律尧站在昏暗交界的墓穴口处,避开她的视线,用足尖碾碎地上的石子,接着道:“所以现在,朝堂四方。帝王麾下独臣和监察百官的监律司,能够让世家依附的太子,统领文武百官的内阁,你。你爹明面暗面都可以支持你,所以本来三足鼎立——你舅就是个垂拱而治的——有可能成为以一对二,甚至以一对三。季檀在监律司。”
宣榕轻叹了一口气。
耶律尧又道:“这样,各地世家会急切地想要一项保证他们权力和约束别人的法案。所以,顺序其实是这样。首先,内阁和百官会稍作退步,在执政名正言顺的基础上,与地方权责划分,自行约束有何可为,有何不可为;其次,各地世家权贵也会退后一步,与新兴势力通过谈判,达到某种意义上平衡;最后,是谢旻,你可以用‘放权’作为条件,让他自行约减皇权。四方势力重新平衡,你离场。”
宣榕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他半晌,温声笑问:“最后那一点听起来,不天方夜谭吗?”
耶律尧眼皮一掀:“可你目的不本来就是文武百官吗?我说的是你预料中最好的结果,你没想真的能走到,你给所有人留后路,那你呢?你的后路在——”
宣榕道:“我的后路在阿旻手里。”
耶律尧咬了咬后牙槽。有那么一瞬间,他眸中仿佛有冷戾涌动,像是冰山脚下直通地壳的岩浆,也像在凝视所有物的猛兽。
宣榕分不太清他情绪,但能感到他抬手虚虚落在她的侧颈旁,脖颈脆弱,这在这个距离下,能让人下意识感觉到危险。
以习武之人的手劲,能轻易把人敲晕。
宣榕微微一怔:“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给他选项,我想看他抉择。但并不代表我如果受到背刺只能束手无策。”
“嗯。”耶律尧闷声答道,沉默片刻,指尖顿了顿,终是拂过她略微凌乱的散发,把它们拨到她肩后,“所以我都猜对了,是吗,小菩萨?”
宣榕想起他方才打的赌,向外走去,无奈笑道:“若不是你当时人都离京了,我还以为你偷听我和阿旻说话了呢。但抱歉,我没应你,我还是得……”
耶律尧放下手,道:“我知道。你向来如此。”
那祝你一帆风顺,诸事顺心。
*
与耶律尧一别,宣榕又匆匆回了望都。
不出所料,父母并不赞同她的谋划。但父亲也未完全反对,只似是好奇,和她一道在廊檐之下对弈时,慢条斯理问道:“你所说的一切,都不用你入局。我记得济慈堂主管薛剑,其父在地方四品,其兄长经商,你完全可以把他推出去,号召民野经贸商贩,千行百业。为什么要亲自去做?”
宣榕沉默很久,垂首长叹:“爹爹,我或许也在试着证明……在望都,也可以相信亲缘和人呢?”
宣珏失笑:“我和你娘还不够给你证明?”
宣榕看他好一会儿,沮丧低头:“……不太能。”
宣珏了然颔首:“那随你罢。累了随时退出休息。但有一事,绒花儿。”他将手中棋子抛入棋盒,是个暂时封盘的意思,斟酌片刻,道:“此间为真实。佛说轮回转世,但当下才为真。及时行乐,你还很小,不用压抑自我,成佛成圣,有时候也没甚趣味,不如溯源寻春,登山见月。”
他收了棋,宣榕自然也跟着停手。
她捧起旁边精致的生辰贺礼,盒子里,是一尊漂亮的八面金骰,上刻佛文。宣榕语气里带了点无奈:“爹爹果然无所不知。不过我纠正一下,我不小了,十八,很多旧友都谈婚论嫁,成家生子了。”
宣珏慢悠悠道:“还小。对吧殿下?”
长公主不知从何处踱步而来,她摸了摸女儿柔顺的乌发,“哎呀”一声:“是谁说想在家里待一辈子的?”
宣榕气恼:“娘亲!我原话不是这样的!”
长公主装作苦思冥想之状:“哦你说的好像是,‘家里养不起我了么,娘亲这么着急把我许出去’——这俩不是一个意思嘛,大差不差。”
宣榕:“……”
家里一个大正经,一个小正经,一逗一个羞恼。
当真有趣得紧。
谢重姒轻摇团扇,笑眯眯道:“还是说绒花儿有想法了?给你筛一筛,到时候呈递上来,你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微风拂起宣榕发梢,她果断摇头:“没有。”
谢重姒便道:“也不仅仅在望都挑嘛。”说着,她紧挨着宣榕落座,揽着女儿腻歪道:“我跟你说,当年你祖父给我挑夫婿的时候,从京到外,都有人选,比如哪家承爵拥地的世子亲王,要是看得上眼,我倒也同意让他入个赘。”
宣榕:“……”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
于是,宣珏轻咳了一声:“长平侯展佩?”
“……”这下换长公主沉默了,她费力回忆,好容易才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么个人,惊悚道,“你怎么还记得他?!翻旧账也不是这么翻的。多少年了,我就说记性太好并非好事,对吧绒花儿?”
这一招祸水东引太妙,宣榕选择闭嘴,谨慎地点了点头。
示意她坚定站在娘亲一边,立场相同。
父亲便轻笑着揭过此事:“不久前南下碰巧见了一面。殿下别多想——兄长他们应该快到了,我们去前厅?”
这日是宣榕十八生辰。祖父母和大伯、姑姑一家,都赶来公主府小聚相贺,并无外人,主客尽欢。宴席待到月上柳梢方才散去。
只不过,素来至少会露面的太子缺席。
宣榕早就预料到了此事,但仍旧心里发闷。第二天闲来无事,踏步清溪,不知不觉拐到了京郊济慈堂边上。
有一些孩童在此玩闹,都是孤苦出身。有的刚来,骨瘦如柴,眼神胆怯,有的年长,则要健壮不少,胆量也上来,互相推搡着,最终推搡出一个代表,支支吾吾走到宣榕面前,道:“姐姐,你是住在这边上吗?没有看到过你。”
这是个八九岁的小小女孩。生得轩昂,扎着两个麻花辫,脸上还有雀斑,衣服或许是他人捐赠,略大,她便把侧腰系住,裤腿也收紧。
整个人透出一种旺盛蓬勃的朝气。
五月的绿草茵茵,宣榕坐在青草地上,本是出神望着喧闹的远方城池,见到有孩子靠近,便微微一笑:“不是,来散散心。你要不要坐?”
说着,她往旁边让了一让。
都是草地,哪里都可以坐,但这显然是邀请之意。
小女孩先是一愣,接着狂喜:“啊……我可以吗?真的?好的!!”
宣榕问道:“你叫什么?”
“我姓赵。排行老二,都叫我赵二。”
她一屁股坐下来,又觉得挨得太近了点,不好意思地挪开些许,顶着不远处伙伴们羡艳的目光,姐姐长姐姐短地唤了一会儿,见宣榕很耐心地和她交谈,胆子变大,从怀里掏出一本快要翻烂的书,捧着给她,道:“这是堂里发的书,我可喜欢这本啦,就是有的字还不认识,姐姐你要的话,我送给你?”
女孩顿了顿:“……不过有的页面缺失了,你别嫌弃……”
这是一本《大学》。
宣榕很早就能从头背到尾。
她翻过那些密密麻麻炭笔批注的页面,是古怪搞笑的读音注释,比如“孙”旁边,注音“四五”,画了一个四竖,一个五竖。
宣榕边翻边问:“哪些还不懂呀?我读给你听。”
小女孩眼睛一亮,指道:“这,这这,还有下一页,对,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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