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地陷之时,卫修露出一个哀求一般的笑。
他五官确实漂亮,阴柔多情,女相能作美姬,男相也是俊俏郎君。就这么在雨水中问道:“那我们死在一起可好?”
昔咏断然拒绝:“做梦!”
头顶碎石坍塌,她来不及闪躲,咬牙抬剑斜劈,再顺势一滚。在两柱相撞的夹缝里得到了喘息。
巨石溅起滔天水幕。一时视线模糊。
卫修站定不动,水幕落地,他脸上再无任何哀婉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微妙的淡漠:“真是可惜。我一直觉得,我俩是天造地设、互为表里的一对。不同国度,一般处境。可将军,你一如既往地不识好歹。”
昔咏这才注意到,卫修站的位置分外刁钻,那些乱石别说伤到他了,连他衣角都没碰到——他根本就没想找死。
那副求死之意是装出来的!
昔咏警惕起来,握着双剑缓慢后退:“这六柱中倒,也是阵法……?”
卫修信步绕过数人高的废墟,抬手摸了摸近在咫尺的龙角,要笑不笑的模样:“是。不过是个半成品,困不住武艺高超的人。”
昔咏浑身肌肉紧绷,不太妙的预感袭上心头。
果然,下一刻,他将那枚龙角往下猛掰。
轰隆一声,四周开始塌陷。
唯有卫修站立的石台中央,安然无恙。
余光里,能看到地面裂开缝隙,底下深不见底。
昔咏瞳孔猛缩,身子先意识一步,骤然蹬地跃出,向那处巍然不动的安全地带奔去。
但这仍旧无法制止下落的颓势。
手指离悬台尚有数尺距离。
昔咏抓了个空。
失重感拖曳她下坠,卫修看着她,从微抬头,到平视,再到低着头。他似是微微启唇,说了句什么。
直到两人目光被台面彻底隔绝,一人在上,一人落入深渊。
再然后,昔咏看不到那张脸了。
她咬紧牙根,拼尽全力一刺。长剑没入石壁,火星四溅,手臂像废了一样,撕裂的痛。
终于悬停在了半空。
雨水顺着崖壁落下,昔咏开始往上爬。
她再年轻十岁的时候,就算无剑徒手攀岩,也轻轻松松。现在即使有两剑插着借力,却觉得浑身僵痛。
水雾打湿睫羽,也遮了视线。
快到了。
她默念着数字,竖耳听破风之声,再弯身一躲。
方才攀附之处,一把锋利长剑收了回来。
被割下的一束长发随风而散。
卫修甩了甩剑,半蹲下来,手里拖着一颗夜明珠,似是想看清深渊里摇摇欲坠的人:“放手吧。否则割断手指手掌,留不了全尸。这在大齐,是不能魂归故……”
一句话没说完,他脸色一变。
因为荧光照耀的方寸之间,只能看到一把紫色宝剑贯插崖
壁。
剑的主人无影无踪。
他想起身闪躲,可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姿势本就将后背完全放空,身后有人攀爬跃起,卫修只感觉脖间一凉,动脉割破,汹涌鲜血喷涌而出。
将要倾身跌落的刹那,昔咏毫不怜惜地抓住他衣领,将他往圆台一甩。然后不假思索双手握剑,高举青剑,要给平躺在地的人最后一击。
卫修一动不动,失血眼花,他也确实没有力气动弹。
在剑锋即将贯穿他咽喉之时,卫修忽然道:“做得真漂亮。”
剑尖在喉结前顿住。
“不像我,优柔寡断的。阿玥。”卫修捂住脖侧,眼神有点涣散,任由汩汩鲜血从指缝流出,声音也很轻,“你如果方才答好,我真的会自尽……”
他的话散落在昭平八年的初春。
剑锋触地。眼前就此彻底黑暗。
掌心无力摊开,那颗夜明珠滴溜溜滚入悬崖。
……
石台只留了方寸平面,正立中间。
齐军赶到时,射出飞爪,搭了个简陋的临时铁索桥。昔咏提着个什么爬了过来。
耶律尧瞥过,不动声色抬手遮在宣榕眼前,淡淡道:“你先找个匣子装着罢。”
这不用他吩咐,昔咏也不敢惊吓到宣榕,连忙把东西给了手下。
之后的战役格外顺利,攻入仪苏也势如破竹。
大齐并不想结世仇,西凉的宗室皇族一个没动,但顺手牵羊了很多机巧术的记载图册。
大半个月后的四月中旬,聊城开了场庆功宴。
昔咏酒量不错,这天还是喝得大醉酩酊,抱着宣榕死活不撒手,又哭又笑。宴席散去后,还使劲在她颈窝蹭着,嘟囔道:“……郡主,还好您当年一言救我,否则我哪里会有今天……”
给昔咏封赏的奏令已下,累累功勋换回一个个封号。
容松看到那一串的名称都嫌读得烫嘴。
可局中之人,没人不喜欢这些。
宣榕用眼神制止了想要拽开人的耶律尧,很平静地道:“若没有我,昔大人也只是在兵营这条出路受阻,麻烦了点。你可能会另谋出路,也可能一条路走到黑,但总归能做好的。有无我都一样。”
耶律尧抿了抿唇,实在没立场吃女人的醋,但忍了大半宿,一想到还得再忍,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去外头长廊。
昔咏维持着挂在宣榕身上姿势,好一会儿后,忽然道:“郡主。我和他那时候,都是活不下去了。”
宣榕微微一顿。她猜到了这个“他”指的是谁。
便不问不语,只抬手,轻轻拍着昔咏的后背。
昔咏的嗓音断断续续的:
“我腹背受敌,赵越那个身份摇摇欲坠,在军营也不被看重,要冒出头很难。
“我估计他那时候,也有宗室猜到他并非女子,想方设法要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
“在悬崖下,他说他叫是个走商,从西凉运些稀奇玩意,来大齐贩卖。是家里头幺子,本不该负责这些活的,做个富贵浪荡子,但奈何上头的兄长早丧,只能担负起生计。”
“我么,也胡编乱造了个身份。孤女,被舅舅一家卖到这里给人作媳妇儿,叫安玥,不是南越之地的‘越’,是王月之月。”
“可能那段时日,我太过愤世嫉俗了点,眼睛里都冒着想杀人的凶光,他问我想要什么。”
“我说,报仇雪恨,功名利禄,将仇人永生永世踩在脚底。不再仰人鼻息,而是高高在上——是不是听起来特俗特铜臭味儿,没法子,我们都是尘世里的俗人,一辈子追求的,也不过是不被欺负,可有时候,郡主,不被人欺负为什么就一定要高人一等啊?”
宣榕一言不发,沉默听着,沉默应着。
昔咏缓缓道:“他听到我这么说,当时就乐了。说你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在大齐获得功名利禄、高官爵位?来大凉还差不多。他邀我去西凉。”
“我那时候听到这些话,脸上不显,但心里是很恼怒的。”
“后来琢磨过来,他……可能也是在说他自己吧。”
他一个男人,在西凉,要如何才能够力排众议、受传皇位?
不知过了多久,昔咏终于停止了絮絮叨叨。
在酒和过往里坠入梦乡。
肩膀酸疼麻木,宣榕只能轻声呼求:“阿尧。”
抄手长廊上那道颀长的影子侧了侧头。
宣榕道:“昔大人睡着了,我动不了。”
耶律尧便走了进来,脸上神色淡淡的,不太爽快地道:“醉成这样,你直接把她推到一边,也不会影响她呼呼大睡。”
宣榕无奈道:“……肩膀麻了,动不了。”
“……”耶律尧闻言,立刻拎着醉鬼后背衣衫,把她提到一边。
半蹲下来,按住宣榕左肩,并指点了几处穴道,道:“好点没有?”
宴席之后,残灯冷酒,昏黄的光并不强盛,反倒有种暧昧。
他的眉目愈发精致妖冶,垂眸时,比中原人更长的睫羽,在光中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宣榕点了点头:“能活动了。”
耶律尧松了口气:“昔咏太沉了,你又惯着她……”
宣榕忽然道:“阿尧。”
耶律尧睫羽微抬:“嗯?”
宣榕注视着他的眉眼,温声问道:“你说,三千世界,有没有可能,哪个菩提芥子里,你我也会反目成仇呀?”
耶律尧矢口否认:“绝不会。”
宣榕道:“我不是说日后,而是说推翻了因果。你想,若你来大齐为质,我没有帮你,或者阴差阳错我没怎么遇见你,你会对大齐心生怨恨,在执掌北疆后入侵报复么?望都里不少人也欺辱过你吧。”
这话耶律尧没法回答,他微微蹙眉,难得有几分纠结。
宣榕跪坐在席,看他还维持半跪姿势,担心他腿上伤势,便扯了扯他衣袖,让他坐下,牵着他手笑道:“只是假使,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手心都出汗了。”
耶律尧无奈道:“……因为这个答案,很有可能为‘是’。以我那时候厌世的性子,若没有你照拂,恐怕日后杀戒开得更不管不顾。真的足够幸运,爬过尸山血海,掌权北疆的话,我没有理由不憎恨齐国。”
宣榕唇角轻柔的笑意不变:“我就说嘛。”她用沙盘的推论之法琢磨道:“青年时期,你会蛰伏,再羽翼丰满点,说不定真的会挥师东来。”
耶律尧话锋一转:“不吧,没你照拂,我没那么幸运。早早就死了,和乱葬岗孤魂野鬼作伴。也谈不上反目成仇这种荒谬假设了。”
他的右手修长,轻易裹住宣榕的手,轻轻摩挲,寸寸按过她的指节,笑问道:“绒花儿,你说是也不是?”
宣榕被他按得手臂酥麻:“是……你别那么按。”
“我怎么按了?”耶律尧无辜一抬眼,“手为肢体末,臂膀僵硬,手只会更血脉不畅。方才你被昔咏赖了那么久,总得松动松动筋骨。”
宣榕:“……”
要不是她读过医书,真要被这人面不改色的信口胡诌,给糊弄住了。
她也不戳破,由着耶律尧又捏又揉好一会儿。
一边听他说这几天军营里的趣事,一边抬头看外面的月亮。
正值月中,月圆如盘,清辉洒落千家万户。皎洁的月光穿过屋檐斗拱,穿过青砖黑瓦,如凤凰的羽翅一样渐次落下。
宣榕轻轻道:“今夜月色真好。”
耶律尧顿住,不再说趣事,很轻地道:“绒花儿,或许会有凡世三千,但我觉得每一个尘世里,我都会爱上你。”
“……”
不等她开口,耶律尧又道:“或者,即便如你所说,某个世间,‘我’没遇到你,被命运推着,走向另一条不归路。但那不是我。”
宣榕微微一怔,还以为他误会了什么,琉璃眸里漾开歉意:“没有忌惮你的意思。只是看到昔大人和卫修之事,难免唏嘘,他们若非阴差阳错,或许也可能为一对眷侣。”
耶律尧笑将起来:“我知道。我也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哪载轮回,我都会为你而来。如此这般,才会是我。”
纵使虚世三千,大道数万,每一个岔道都通向四面八方。
而他们,于此时此刻,只求当下。
共赏月色,共赴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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