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嘲讽地笑道:“一溃千里、落荒而逃这种戏码,我不在,他们才能演得更好吧。”
宣榕又道:“地上凉吗?”
耶律尧道:“不凉。”
宣榕试探道:“那咱俩换换?”
耶律尧不假思索拒绝:“不要。我喜欢打地铺。”
宣榕不太忍心,道:“那你……要不要抱着被子上来?”
耶律尧仍旧拒绝:“不要。我喜欢打地铺。”
宣榕:“…………”
她没法子,裹着被褥探出头,黑漆漆的看不分明,只隐约看见青年似是双手枕在脑袋后,平躺着,被子隆起,应是支起了一条腿——反正是个散漫的模样,不像入睡或是准备要入睡。
便问道:“你不困吗?我以为你睡着了。”
耶律尧语音尾调像是陈年佳酿,透着微醺的漫不经心:“在想阵型图呢。你睡你的,不用管我,我经常昼夜颠倒。”
宣榕闷声道:“我睡不着。”
耶律尧了然:“因为有人在旁边?”
宣榕否认:“不是,你都没声没响的,吵不到我。就是……担心局势。”
耶律尧懒洋洋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睡吧。”
宣榕应了,没再作声。但呼吸难免暴露端倪,过了片刻,耶律尧轻声道:“要是实在睡不着,我给你唱首歌?”
宣榕点了点头:“好。什么歌?”
“我也不知道名字。凑合听吧。”耶律尧嗓音里带了点笑。他声线压低,像是草原上悠然拂过的风,哼唱不知名的歌谣。
出乎意料的好听。
宣榕缓缓地闭上了眼,她完全放松下来。
在陷入沉睡前,似是有人轻轻道:“寝安,月亮。”
第111章 生变
翌日天光昏沉, 宣榕照例早醒。
正月十五,风雪依旧,荒芜的庭院北风怒号, 房间内也暗淡阴冷。炭火噼里啪啦跳起,簇簇作响。
一瞥榻下, 已然空无一人。
她发了会呆, 披衣起身, 忽而有人推门而入。
修长指骨间提着一盏元宵花灯。
身后风雪将他衣袍卷起, 提竿上的铁穗随风飘荡,撞着他臂上护腕。
发出叮当脆响。
宣榕微微一愣:“你还没走呀?”
耶律尧拂去肩上积雪,这才拐过落地扇, 笑得懒洋洋的:“嗯,总得等你醒后和你告别, 晚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的, 没甚差别。另外, 元宵喜乐——”
说着,他将花灯横插床桅木雕上。
灯里豆火闪烁, 透过琉璃罩上的“红梅傲雪”图,折射出五光十色。
宣榕坐在床榻边沿, 信手拨弄了下宫灯下垂的流苏, 问道:“街上有卖这些的?”
“有啊。”耶律尧靠着窗, 垂眸看她,“早集人很多, 热热闹闹的。漳城离前线不算太近, 百姓没怎么受影响。除了花灯、爆竹、吃食, 也有舞狮戏龙,估计晚上会更热闹。”
每逢佳节, 望都应比这热闹千万倍,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但许是宣榕这年在漳州,又许是她心情沉闷,所以住所清冷,没布置任何喜庆的装饰。
这盏花灯倒是正好。
宣榕出神地看着灯盏碎影。
耶律尧忽然道:“这边又冷又湿,你不如早点回京。”
宣榕却摇了摇头:“不想回。”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还在为昔咏坐镇呢?正儿八经对敌后,三十万前军只听军令不听皇令,没人动得了她的。”
宣榕轻轻道:“不是。望都自元宵之后,就要开始推行考成法了。虽是试行,但事关考核、提拔、贬斥,难免吵吵嚷嚷,甚至有人来说情。我躲一躲。”
耶律尧眉梢一扬:“合着你去年来犒劳将士,就打定不回的主意了?”
宣榕眸光清远,像是一块润泽光阴的琉璃,在花灯光影下璀璨透彻。她温和道:“算是吧,京中应酬也多,能少一些是一些,清净难寻——你干脆用过早膳再走?”
“吃过了。马上走。”耶律尧唇角微勾,似是打着商量,“那什么,走之前……”
宣榕道:“嗯?”
耶律尧道:“能亲我一下么?”
宣榕:“……”
耶律尧笑得很规矩:“不行就算了,当我没说。那行,我先走了。”他作势直身要走,轻叹道:“回去吃西北风咯。”
宣榕败下阵来,她唤住人:“你过来。”
耶律尧顿住脚步,侧头看她。
宣榕谨慎道:“提前说好,你不许有别的动作。”
耶律尧笑了一声,走到榻前单膝跪地,神色无辜:“我能有什么别的动作?”
自然是怕他反客为主,煽风点火搞得两人都一团乱。
但宣榕脸皮薄,这话说不出口,便默默看着他。
她那双眼澄澈到不可思议。
数息之后,耶律尧不大自然地垂下眸,喉结轻滚,道:“好。”
宣榕又道:“……你闭眼。”
面前人浓睫垂落。
鹅毛一般的雪落在他的睫羽和右眸。
琉璃灯盏被暗风吹得摇曳,屏风上的浮雕落下镂空影子。
耶律尧一动不动。
宣榕暗中松了口气,刚要直起身,却猝不及防被人抓住手腕。她双眸微睁,耳尾肌肤先记忆行一步,下意识般泛起潮红。
好在耶律尧确实也没有出格举动。
他只是缓缓睁眼。
一片虔诚的雪花也落在了她的掌心。
……
北疆的诱诈诡计可谓顺利。
西凉乘胜追击,深入腹地,被围了个左右夹攻。
二月十九那场夜战,一夜损失近三万精锐,西凉本就骑兵队伍稀少,此时更是元气大伤。
北疆抓住时机,南下杀了个回马枪,直逼西凉都城仪苏。
待到三月春初,冰河融化,大齐军队也顺利西渡。
彻底形成了包夹之势。
捷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回望都。
这些信笺没走宣榕手头过,但不妨碍她知晓,此刻局势大好。在所有人都以为,一举
歼灭西凉指日可待时,两国前锋齐齐都消失在黑河附近——
消失的还有西凉的都城,仪苏。
这个擅长机关术法的国度,甚至将城池都变为器具,把玩股掌之间。通过纵横齿轮,在静水深渊里变幻城池位置。
两封加急密报几乎在同时,出现在了宣榕的桌案上。
一封来自哈里克,一封来自昔咏麾下副将田猛。
无怪他们方寸大乱。两边主帅都失踪,留下的话事人又不敢决断,只好都求助禀报到宣榕这里。
宣榕就着灯,不动声色看完密报,折页一伸,让烛火舔上信页,忽而启唇道:“我得带人入黑河一趟。”
容渡那张百年不变的冰川脸,罕见显露焦急:“郡主!您不可冲动。那里头瘴气弥漫,毒虫遍布,我一个糙汉武夫都嫌危险,何况您……”
纸页逐渐燃烧,在快要烧尽的刹那,宣榕轻轻一松手,道:“两军算是都能听得进去我几句话。这是其一。
“奇门遁甲之术,找法眼破法,你们不如我。这是其二。
“军情紧急,调人来援是个假话,迟则生变,又是在西凉地盘上,谁知道若是耽误时机,能引发多少后果。这是其三。”
她顿了顿,不容置喙地道:“先在聊城和阿松会和。他仍装扮作我,我作他。现在立刻出发。”
容渡不动,不赞成道:“……这是军中事,再重要,也比不过您安危。”
宣榕摆摆手:“琉璃净火蛊在我手上,毒虫退散。准备马匹去吧。”
说着,她绕过桌案,准备出门。却看见容渡犹豫一瞬,扑通一跪,拦在他面前道:“恕臣无法从命。”
“阿渡。”宣榕拍了拍他肩膀,温和道,“听话。”
从漳城到聊城,昼夜不休赶了一天一夜。
抵达后,宣榕撑不太住,把接洽事宜交给容渡。
先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后,让亲卫给她作了个妆,披上侍卫们惯常的锦衣轻甲,对还处于呆愣的容松道:“之后会领六百骑兵入沼泽,你负责指挥调动。”
容松没经历过这阵仗,结结巴巴道:“郡、郡主……不是,您都在这,我指挥什么啊?都听您安排不就行了?”
宣榕咽了口浓茶,道:“前行,摸查,作记号。若有埋伏,你令人回击——我得专心找阵眼,没空管随行军。”
容松硬着头皮道:“让我哥来?”
容渡这几天心里不爽快,没好气道:“滚。我要护着郡主。”
容松还想说什么,容渡瞥他一眼:“猴精猴精的,每年指挥考习第一名,你敢给我临阵脱逃试试?”
容松闭了嘴。
从聊城到黑河,急行军大概要走接近三天。
好在一路被打通,沿线主城都有齐军驻扎,算是畅通无阻。
但饶是如此,宣榕都吐了好几回。她骑射功夫算是可以,却体弱力小,若是长距离奔波,身体终归吃不消。
容渡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再劝,只能把早就备好的药丸递来,让宣榕服下。祈祷她下一顿能多吃点。
步入黑河支流的沼泽地时,正值午后。
天空下起了小雨。
春季的雨水冰凉,积成水洼,漫过马蹄。
身边百年老树错落林立,树冠遮天蔽日。整个林地里散发着阴冷的死气。
宣榕随着军队,注意着经过的地形,默背着成千上万的树。
她说自己熟悉奇门八卦,并非夸夸其谈。
年幼时看的杂书,鬼谷弟子的言传身教,都让她对阵法有一定造诣。至少很快,便找到了第一处阵眼。
那是一颗巨大的乱石,嶙峋古怪。
命人合力一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后,乱石向前挪动。
脚底能没过脚踝的溪流,流速瞬间快了不少。
容松不可置信瞪大了眼:“这就是西凉的机巧么?”
“对,当真巧夺天工。”宣榕叹了口气,反而心沉了几分。
西凉困兽犹斗,不惜开阵引敌,若是内有乾坤倒还好,怕就怕……他们会同归于尽。
她默念了几句禅经,压下纷杂念头。
又花了半个下午,找到大小四十八个阵眼。这些阵眼位置不算刁钻,但做的隐蔽,有乱石有古木,甚至有一只惟妙惟肖的、尾巴和地面相连的机关蛇。
雨势渐大。阵法大开,正巧天空紫电闪烁。
容松没忍住叫唤一声:“这也是西凉机巧?”
宣榕将头顶蓑笠正了正,镇定自若道:“这个是巧合。别靠高树太近,小心被雷劈。”
容松欲哭无泪:“这……哪里没树啊?”
宣榕抬手一指:“那条路。”
只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幽径。
通向阴暗的远处。
继续探行,偶有爬虫走兽一瞬即过的身影。耳畔的雨声又急又大,容渡不得不建议道:“郡主!咱们先休整一下吧?”
容松顶着宣榕那张脸,扯着虎皮装大王,急急忙忙替她应了:“好。”怕她逞强,故意说给她听,大声道:“赶得确实太快了,乏得紧,我小憩片刻。”
宣榕:“……”
知道他们是好心,她没反对。
简易的雨棚被搭起来。
宣榕在昏沉的天色里,仰头望着古木遒劲枝干。还有它们被风吹雨打的碎叶。
忽然,她脸色微微一变。
就近这棵树上,树干处,一颗佛珠被内力弹射,嵌入木纹。
宣榕起身,走入雨中。容渡立刻紧张道:“郡……阿松!你干什么?”
宣榕置若罔闻,稍稍踮脚,伸手够到珠子。
抚摸上去,是熟悉的纹路。
再将手指放到鼻尖轻嗅。
浓郁的沉木清香,夹杂一丝铁锈味道。
第112章 受伤
这些佛珠出自一百零八座禅寺, 受香火供奉。
每一颗都浮雕纹路,篆刻出经法故事。比如这颗,是初云寺惠恩祖师菩提树下顿悟的场景。
不久之前, 宣榕把它们送给了耶律尧。
为何离手?为何有血腥味?
他受伤了么……?
雨水顺着墨黑斗笠淌下,淅淅沥沥。雨幕后, 宣榕心随着水珠沉落, 她面上不显, 对跟来的容渡轻声道:“再探一探, 附近树干可有嵌入佛珠。”
容渡应是,骑兵四散逡巡,在回环曲绕的湿地水中找寻。
容松也凑了过来, 许是见她状态紧绷,嬉笑道:“您放心啦, 那位命硬, 阎王不收的。”
清冷若仙的面相不适合混不吝的戏谑。
宣榕看着自己的脸, 眉梢抽了抽:“阿松,你……别这么笑。”
容松立刻摆出正色表情:“遵命!”
“……”宣榕无奈摇摇头, 心头阴霾稍散,仍旧眉间轻蹙, 看向阴冷潮湿的晦暗雾气。
浓郁的白雾在黄昏暴雨里, 显露出惨淡的黑。
仿佛通向传说里的八大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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