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片刻, 容渡回来禀报:“往右前方走,三株红杉树干有珠子。之后又分两条岔口了, 您看, 是否要接着分人往下找……”
宣榕思忖沉吟:“阵法挪移仪苏时, 齐军先锋三千人,北疆两千人, 都是骑兵。之前估计,仪苏的驻城守军五千人,一千轻骑。人数持平,但考虑到主战优势
,再加上马匹在沼泽地里基本作废,骑兵发挥不了太大作用——西凉绝对是占优势的。”
容渡迟疑道:“……您有什么考量?”
宣榕边想边道:“所以,我们的队伍不能太分散,防止毫无战力;但也不能只集中一处,万一被一窝端了,没人回去通风报信。”
容渡不安起来。
只听见宣榕顿了顿,温温柔柔笑道:“这样吧,最精锐的一百弓箭手给我。其余五百人,你和阿松带着。下个岔路,我往右,你们往左,兵分两路,探清他们在哪,若能救人就救,若不能就撤。或者发信号。”
这种命令容渡不敢应:“这太冒险了,谁敢保证弓箭手能掩护好您离开?至少也要臣跟在您身边!”
宣榕道:“行,那你跟着我一起走右边。就这么定了。”
容渡:“…………”
他挣扎片刻,一咬牙道:“……臣领命。”
仪苏城池挪转的阵法,说复杂也不复杂。
可问题在于,正值密林暴雨,火机根本点不燃,光线暗淡,摸查阵眼变得艰难。
宣榕无法迅速厘清方圆数里的树木、乱石和机关。
时不待人,她选择先按照珠串指引,行一段路再说。
兵分两路,继续行军。
前路越发崎岖蜿蜒,潮湿的水汽如附骨之疽。
人不喜欢这种环境。马也一样,走得不情不愿,蹄子没水,涟漪波纹一层叠着一层向远。
忽然,座下骏马似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宣榕猛然扯紧缰绳,这才没被甩出去。
刚要低头查看,容渡先行一步驭马从她侧面而过,压低声道:“尸体,您别看。前方必定还有不少,不如闭眼,缰绳给臣。”
宣榕沉默片刻,还是低头看去。
浑浊污秽的黑水里,看不清沉底的尸体。
但往前路望去,浮尸散落,春初料峭的化雪带着幽香,溶入铁锈血味。像是黏腻腐朽的痛感爬上肌肤。
她轻轻道:“不必。”
说着,一夹马肚,越过死状各异、国籍不同的尸体。
这些战亡士兵数量众多,有的倚靠树木,有的漂浮水面,有的被刀剑戳穿胸膛。而附近榕树和杉木砍痕、散箭遍布,看得出发生过激烈交战。
一瞬间耳朵嗡鸣,宣榕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和孩童的父亲——
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这样一个“顶梁支柱”。
就此烟消云散了。
在快要走出这片尸山血海时,她微微目眩,扶住就近的一棵红杉。容渡大惊失色:“郡……阿松!你没事儿吧?!”
正要搀她,宣榕摆了摆手拒绝,掩唇干呕了几下,方道:“继续前进。”
时值电闪雷鸣,随行军队,无一人再忍心回头相望。
宣榕也只把目光投向前方,漫水行进片刻,忽然,她瞳孔微缩——
榕树林后,是一处相较平整开阔的石地。
看不太清楚,但大概呈现六边形。
六角各自矗立一根又粗又高的盘龙石柱。
或许经年累月,风吹雨打,石柱残破不堪,唯有龙眼上镶嵌的夜明珠,尚且散发悠悠荧光。
而石地上,两个人影缠斗在一起,兵刃交接的声音让人牙酸。
宣榕心下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方匣,刚要一甩缰绳,冲出木林。这时,一只手从半空横来。
一阵天旋地转,宣榕连忙抓住差点掉落的雨笠,只感觉撞在了一人怀里。胸膛又冷又硬,声音倒还中气十足,掐着她命门,试探般问了句:“绒花儿?”
宣榕:“……”
她惊魂不定地低下头。
离地五六尺,在树上。
又不敢置信地侧头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耶律尧放开掐着命门的手,懒洋洋答道:“身形。”
而下面,容渡看到宣榕突然没了踪影,急道:“阿松?!”
说着,竟是以为她不慎跌落,作势要下马入水捞人。
宣榕只得先回了一句:“我在这里。”她顿了顿:“耶律也在。”
“……”这声音来自头顶,容渡一时没转过弯来。迟疑地抬头,正好紫电闪过,他对上耶律尧睨过来的眸子。
那双蓝眸里,这段时间积累的杀意还没完全消散。
隐匿幽微暗处,像是食人血肉的野兽。
而他坐在一桠粗支,倚靠着树干,左臂虚环住宣榕。
容渡登时出了点冷汗,道:“您要不还是下来……”
咣当一声,石台上,剑与剑碰撞,也撞散容渡的提议。
宣榕几乎立刻被那两人吸引了注意,快声问道:“既然你在这,那两人是谁?其余兵马呢?干粮耗尽后吃的什么?你有没有受伤?还有……怎么把佛珠取下来了?”
耶律尧低笑一声,无奈道:“我一件一件说吧。那是昔咏和卫修。”
宣榕:“……”
她登时就要往下跳。
耶律尧伸臂一揽,拦腰把宣榕往后一带,漫不经心道:“不用管她,死不了。肉身相搏,我都未必想碰上昔咏。”
他眸光一瞥,见随行骑兵要去增援昔咏,随口道:“别靠近,石台有机关。”
容渡一行勒住了马。
耶律尧收回目光。
身上湿透,再铁打的人,在水里泡这么久,体温也早已冰得吓人。于是,他不太敢往宣榕身上靠,只是鼻尖蹭了蹭她后颈,道:“阵法机关不止一个。大阵幻影挪形,入了仪苏附近,自然也有小的弯路岔路。卫修率兵抗击,不敌,落荒败逃,昔咏一路追来了这里,然后杉木林里遭到了第一批伏击。这些伏兵不好打,装备齐全,各个有改装重弩。我随后赶来,让人先把西凉的五百多伏兵引走了。”
宣榕倒吸了口冷气。
耶律尧又道:“吃的么,水蛇肉味道不错。至于佛珠……前几日行军,雾蒙蒙的,接连遇到好几个阵法,看不清,没法做标记。只能把佛珠拆开,弹入树干,它有浮香,可以被阿望分辨,它来决断哪边已经走过。”
他终于觉得身上温度高了点,才抬掌覆在宣榕侧腹,渡去温热,补了一句:“之后补你一串。但肯定没你这个珍贵。”
“……人没事就好。”宣榕意识到他跳过了某个问题,深吸了口气,再次追问:“你可有受伤?”
耶律尧笑着答道:“没怎么受伤。”
没怎么,而不是没有。
宣榕声音发紧:“伤口在哪里?我带了药——”
耶律尧却避而不谈,抬高声音,在雷鸣阵阵里,对下方容渡喊道:“最迟还有一炷香,被引来的西凉兵会赶回来。你们提前四散开埋伏吧,他们内穿金丝软甲,外覆盔甲,配了重弩,不太好打,但余箭应该不多了,而且人比轻装兵卒要笨重。用无人驾驭的奔马先吸引他们注意,消耗残箭,再三五人围杀一人,应该不成问题。”
容渡稍有犹豫,但看到宣榕打了个照办的手势,留了最精锐的百人留守,不假思索领着剩余人布置去了。
宣榕却缓缓蹙眉。
耶律明显在转移话题。
于是,她问道:“是腿上受伤了吗?”
否则以他性格,应该亲自率兵引走西凉兵再反击。
不至于在树干高处隐匿身形。
耶律尧还想耍赖:“累了,不想动,这里视野不错,看那俩人打打杀杀的凑个趣。要是有小酒小菜就更好了……你作甚?”
宣榕放弃同他好好讲话了,选择直接上手。她按住耶律尧平放的右腿,从小腿往上按压,速度极快,他甚至都来不及制止,就喉结轻滚,被剧痛刺激得仰头闷哼了一声。
宣榕顿住。大腿中部,有细长短杆从皮肉里穿出。一手的黏腻冰冷,是血迹。
这是半截被斩断箭羽的剩余箭杆。
有箭穿透了耶律尧的大腿。
简单处理过了,但显然没敢拔,怕失血过多。
宣榕倒吸了口冷气:“……你是不是又没好好穿盔甲?”
剧痛过后,耶律尧还有闲心笑出来,道:“天地良心,我真穿了。是怕伤口感染才退下的,还在树边呢,你待会下去能看到。”
宣榕侧过头,偶尔的紫电白光里,耶律尧向来殷红的唇仿佛失了血色。她心沉了沉,愈发不确定他到底有几处伤口,还想再探,却被人反抓住手。
修长有力的手,缓缓插入她五指缝隙。
耶律尧低沉地嗓音里带了点警告:“绒花儿,你再随便乱摸,我就不能保证……”
宣榕:“什么?”
耶律尧轻轻吻了吻她头顶湿漉漉的发,玩世不恭般笑道:“会不会有什么不太妙的反应了。”
“……”宣榕声音都有点颤,“现在是扯东扯西、遮掩伤势的时候吗?!到底几处伤?”
她向来清淡温和一个人,嗓音里居然带了点哭腔。耶律尧愣了愣,立刻收起了嬉笑,老老实实交代:“……三处。”
不等宣
榕开口,他又急忙补充道:“只有这道箭严重一点。其余两个没有贯穿,都处理了,也上了药。真没事,死不……”
宣榕道:“如果我没来呢?”
“那也……”耶律尧顿了顿,投降一般叹道:“别哭了。看戏吧,我估摸着再过会儿,昔咏能赢,你应该会开心一点?”
说着,指腹拂过她的脸颊。
宣榕撇开头,轻声道:“我没哭。”
耶律尧收回手,从善如流接道:“给你擦脸上雨水。”他下颚抵在怀中人肩上,笑道:“怎么样,我这个观景地选得好吧。他俩有来有回打了快一个时辰了。”
高处树叶茂密。
但这个角度,居然能畅通无阻地看到石台。
雷声轰隆,沼泽湿地里大雨磅礴。
而六角石台同样,被逐渐高涨的黑水吞没。六条巨龙的双眼闪烁,虎视眈眈盯着正在厮打的两人。
这两人身形相仿,脸型相似。
五官虽然不尽相同,但在昏暗的光下,竟分辨不太出谁是谁。
宣榕却凭武器分别了——使双剑的是昔咏。
昔咏浑身湿透,她已分不清脸上是血是汗、是泪是雨,双臂又酸又麻,她暗啐了一声,一个蓄力起势,跳到半空,向卫修高劈而去。
卫修躲过,喃喃问了句什么。
昔咏吼道:“雷大!!听不清!!”
她这声儿用了内力,响彻耳膜,卫修半蹲在地上,右手撑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问!你!有没有!爱过我?!”
昔咏也笑起来:“咱们之间,谈爱多跌份啊?我们配吗?你看看我们之间隔的是什么?”
两人之间隔着生死,隔着家仇国恨,隔着数以万计的亡魂。
她也翻滚躲开卫修身上那些零七碎八的暗器,抹了把脸上雨水,清凌凌的嗓音泛着冷:“你说我俩有脸谈论这个字吗?!你怎么敢这么问的?!”
这几句高喝都用了内力,一字不落传入宣榕耳里。
她错愕地品着话里暗意,忽然,又听到耶律尧在她耳畔压低声道:“这条路上,也有西凉兵去而复返了。速度很快,你……”
宣榕不疾不徐吩咐道:“拦住他们。”
剩余的随扈应声而动,与迎面疾驰回来支援卫修的军队,兵戈相碰铿锵。而无人的快马在夜雾里狂奔,引得重弩盲射,箭冲而出。
宣榕嗓音很轻柔:“既然是两位旧识算旧账,旁人就不要掺和了。诸位说,是这个道理,对吧?”
第113章 终章
雷鸣如鼓, 箭发如雨。
间或的闪电根本照不清沼泽,马匹横冲直撞,两军短兵相交。不出片刻, 西凉落了下风。
有领头的小队长怒喝:“左前的人都给我射树上!北三乾位!”
赫然是一个女子之声,话音刚落, 数十箭矢齐射而来。
铁头锃亮, 寒光凌冽。
宣榕却不躲不避, 眼也不眨, 甚至赞了声:“好敏锐的洞察!这是谁?”
身后耶律尧“啧”了一声:“贪狼军都尉岳盛——”
说着一手压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拔出腰间藏月。
利落的刀花挑飞箭矢,奏乐一般。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堪称赏心悦目,在最后一箭微末时, 还有闲心截住, 反手一掷。
笔直地向方才发号施令的人袭去。
宣榕下意识地抬手, 慢了一拍,没拦住。
耶律尧却像是猜到她所想, 顺势反握住她冰凉的手,懒洋洋地道:“岳盛直接受命西凉皇, 归顺瑶海教, 对国土死心塌地。你招揽不动这种人的。”
瑶海教派是西凉土生土长的宗派。
只收女子, 她们不成婚、不生子,割七情六欲、断绝宗亲世缘。生也归国, 仕途会比寻常人走得更快;死也归国, 死后会葬入天境, 殊荣备至。
宣榕沉默下来,微不可查地“嗯”了声。
她仰起头, 天色已经完全入夜。
雨势终于由盛转衰,近处的打斗声越来越静,而石台上,酣战尤激。
六根百年祭祀用的龙柱许是镶了铁,引雷招电。每次紫电击落在柱上,本就荧光闪烁的龙眼更显诡异。
终于,又一道闪电劈落时,某根石柱不堪重负碎裂坍塌。
这或许触动了机关,其余五根也齐齐向中倒去。呈现合围之势,犹如巨人陡然收紧的五指,势要将掌心的人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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