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盯了楚来很久,最后冷笑一声。
金指说,黑市的医生不过是想骗她的钱,人总会在自己最渴望的事物上栽跟头。
那天晚上金指没有再罚楚来,她不耐烦地摆手,让楚来滚出去。
楚来走之前看到金指独自站在窗边眺望夜色,她拢着那件外套,站得笔直,一如既往地板着脸。
楚来总习惯猜人心思,那时也有猜过,金指到底在想什么,但这是后话了。
之后金指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楚来到处借钱治病,金指愿意借给她,抽成利息却是最高的一等,堪比高/利/贷。
楚来知道她等着看自己笑话,被累累负债压垮,却始终咬着牙硬撑。
她的忤逆换来的是金指的冷暴力。
四年来她几次请求赎回自由,金指没有罚她跪,因为她根本就不出面见楚来,就算要拿她出气,也不过是派她去执行最困难、最危险的任务,但楚来每一次都拼尽全力完成了。
直到今天早上,楚来终于得到了替她讨债的机会。
拿到鹰眼的钱,离开Q14,原本楚来没打算再和金指相见。
现在跪在她面前,漫长的沉默中,两个人都在酝酿要和对方如何开口。
账册合上发出的轻响声打断了楚来的思绪。
她抬头看去,发现金指的视线越过自己,落在了白昼身上。
“你是楚来的朋友?”
白昼语塞,不知道刚认识一个小时算不算朋友。
尽管被当成空气,楚来绷紧的神经还是放松了不少。
只要金指愿意开口,就证明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她忍不住替白昼回答:“我和她今天刚认识。我们惹上了麻烦……求您帮帮我。”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别墅外在此时传来了车声。
莱德899的引擎声楚来记忆犹新,她知道是猎隼杀了过来。
随之而来响起的是金指的下属们阻拦猎隼的骂声,猎隼的声音混在其中,隐约能听见在叫楚来的名字。
楚来膝行着向前走了两步,脸上的急切更甚,眼神中满是哀求。
过去几年她和金指很少见面,遇见时也总是梗着脖子不肯服软,她知道自己此刻表现得越落魄,金指看了心里越得意。
“从鹰眼那里追回来的钱我一分都不拿了,全部还给您。我也不走了,留下来由着您处置。像光头那样吃剩饭也好,在这里整夜跪着也好,只要您高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些话听得连白昼都皱起眉,她的程序从未记录过这样的数据,人居然能在祈求别人时把自尊放得这么低。
如果她此刻开启了监测系统,就会发现楚来的心率极其平稳。
在语气越发恳切的同时,楚来的大脑始终在冷静地转动。
留下来是不可能的,但金指的势力能够在此刻庇护她度过最危险的时刻。
只要留在金指身边,猎隼就不敢轻举妄动,那个躲在暗中的追杀者也无法穿越一众打手,径直进门来带走白昼。
无论金指如何责罚她,至少不会让她去死。
Q14的陆地连接到别的区域,而不像白鲸号那样处于茫茫大海之上,只要留着一口气,只要脚下还有道路可以行走,她就能再找机会逃跑。
十八岁那个晚上,她离开金指的别墅,后知后觉地猜测,或许金指在抚摸她脑袋的瞬间,曾想让自己做她的家人。
即便金指眼中的家人需要截断手指,从此变得像她一样冷厉而威严,不能再随意大笑。
楚来和鹰眼赌命,赢得了钱和自由,此刻又在赌金指对她还有一点怜悯。
金指的目光在楚来脸上短暂停留片刻,她忽然低头去看自己的通讯器,触碰光屏发起了消息。
“好啊。”
楚来原本急切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愕然地望向金指,用力地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金指没抬头,继续在通讯器上发消息。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
楚来逐渐反应过来,安静的不光是屋子里。
原本在别墅外吵闹的猎隼也像是接到了消息,停止闹事。
他离开了吗?是金指让他走的?金指为了她出面赶走了猎隼?
楚来胡乱猜测着,怔怔地盯着金指,惊讶于她居然这么爽快地答应了给她庇护。
金指把通讯器关上,朝楚来招手。
“来。”
楚来是膝行着过去的,她跪在金指的沙发旁,仰头时看到金指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很淡的笑意。
头顶传来一阵暖意,金指把手放在了楚来的脑袋上。
这是十年来她第三次摸楚来的头。
楚来脸上原本用于伪装的卑微神情出现一丝裂隙,她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指尖曲起。
她们都曾有过想和彼此成为家人的时刻,可惜时间错了位,也永远无法理解对方想要的那个“家人”是什么模样。
楚来心里泛起一阵阵的酸涩,她感觉到金指的手在她头顶摩挲。
金指开口了,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记得我之前教过你什么吗?”
白昼站在靠近的门口的地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正逐渐变大。
门外,戴着头盔的身影抬手去转动门把。
她身后,金指的下属们已经接到了讯息,因此并没有人阻拦她。
当她抬起手时,外套衣袖顺着动作提起,露出没被手套覆盖到的皮肤。
大面积受伤后新长出来的皮肤颜色较浅,与原本的皮肤混在一起,经历过岁月的磨砺,看上去是一片斑驳。
门内,金指放在楚来头顶的手指曲起。
她猛地拽住了楚来的头发。
头皮突如其来的强烈疼痛感让楚来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她用最后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不能叫出来,不许真正地对金指示弱。
她的脑袋在金指的强迫下扭转角度,对着门口。这让她无法看清金指的脸,只能听到她冷淡的语气。
“不要走回头路,也不要心软。行事之前先考虑清楚,谁能给你足够多的好处。”
就在白昼想要用最后的电量冲上来解救楚来时,她身后因为开门带起一阵气流,吹乱她头发,白昼回头。
那个戴着头盔的人走进来,将门砰地甩上。
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皮质手提袋,透过没有拉紧拉链的缝隙,可以看清里面装的全是金条。
每一块的编码都证明它们来自A区。
她朝金指扬了扬手中的通讯器,金指对她点头,露出面对大客户时才有的客气表情。
随后,金指俯身,靠近楚来的耳朵。
“很可惜,你给的好处没有这个人多。”
第45章
那个人的目标很明确, 在收起通讯器的同时,她已经大步朝白昼走去。
白昼甚至无需探测就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攻击意图,她握拳抬手,摆出格挡的架势, 但对方比她更快出手。
白昼上过格斗课, 那些招式与应对手段被她录刻进系统, 在应急状态下调取的速度甚至能比人类思考的速度还快。
她的身躯由机械组成, 就算皮肤组织被划破,里面材料特殊的骨骼也能替她抵挡强力的攻击。
白昼唯一的问题在于, 她不了解自己的对手。
那个沉甸甸的袋子砸向白昼, 在她躲避的同时, 对方跃身上前。
从楚来和金指的角度看过去,白昼也只来得及躲开那个袋子。
随着那袋金条砸在地上的沉闷响声,那人已经用胳膊卡住了白昼的脖子, 做出某一门格斗术里裸绞的动作,白昼抬手反击, 却只敲中她的头盔。
她没有让白昼打中自己第二下, 白昼在她的控制下像是窒息了, 突然闭上眼晕过去。
仿生人不需要呼吸, 楚来知道, 一定是那个人按下了白昼身上强行进入休眠模式的按钮。
楚来已经是第二次在循环中和白昼相识了, 却依旧不清楚白昼身上的构造,也从未打探过那些能控制白昼的按钮藏在哪里。
而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对她的弱点了如指掌。
楚来的脑袋仍被金指按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 她一边注视面前混乱的场面, 一边悄悄伸手去怀中摸枪。
头顶的拉扯感一路蔓延到后脑勺, 金指手上放松了一瞬,紧接着, 楚来的颈侧传来一丝凉意。
尖利的针头陷入皮肤中,只要再往下稍稍用力,就会刺破她的脖子。
楚来的手一僵。
“想杀我?”
她无法抬头,看不见金指尾指的外轮廓此时已经分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装着镇静药剂的微型针头。
她只能看见,不远处白昼已经被那个人放平在地上,她戴着头盔的脑袋转向这边,正准备朝她走来。
“你知道她绑架的人是谁吗?等她家里人追过来,你也没有好下场。”
楚来的语气不复刚才恳求时的激动,反而在平静中带着几分威胁之意。
金指和她之间的那点温情早就破灭了。
楚来现在才想明白,她之所以在别墅外替自己解围,不是因为念着旧日的情分,而是觉得只有她能亲手惩罚自己。
既然已经撕破脸,不如把她也拉下水,亮明白昼的身份,让她自己权衡利弊。
金指却俯身,用另一只手捂住楚来的嘴,不给她说出口的机会。
楚来的头在她的控制下偏移角度,她们对上视线。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随之而来的是后颈轻微的刺痛感,金指还是将那支镇静剂推入了楚来体内。
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楚来的眼皮微微耷拉下去。
她看上去有些累了,恨也需要力气,楚来甚至没有再瞪视金指,向她传达自己的愤怒。
金指垂眸,收起自己搭在楚来脑后的手,让金属尾指复原。
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的眼神仿佛带着一分悲悯与遗憾:“你演戏的本事也是我教你的,怎么没学明白?开口求人之前,不要让对方知道你的野心,否则演得再认真,也能一眼看出是假的――你应该后悔曾经告诉我你想离开。”
突然间,虎口传来的剧烈疼痛令金指皱眉。
在她放松警惕、稍微移开捂着楚来的手之后,楚来的嘴得以摆脱束缚,刚才她假装药效发作,麻痹了金指,此刻终于有机会反击。
她咬住金指的手掌。
这一口用了楚来全部的力气,犬齿扎进血肉,她甚至能感觉到铁锈味在口腔蔓延。
就当她是一条养不熟的野狗好了,曾经的主人踢上来,她也有咬回去的脾气。
药效在此时逐渐发作,楚来想再去掏枪,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松开嘴,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说出白昼的秘密:“她绑走的是同茂董事长的女儿,丁寻理的女儿是仿生人。”
不知是因为这个秘密,还是因为楚来的反抗,失去意识之前,楚来在金指的脸上看到了难得的惊愕。
-
楚来以为自己又一次迎来了死亡。
甚至当她睁眼时,还在奇怪这次为什么没有做梦。
周围很暗,余光可以看见不远处亮着电子屏幕的荧光。
借着那点光,楚来打量这间房的布局。
这里是下城区某个老旧旅馆的房间,天花板有渗水的痕迹,窗户是关上的,看玻璃的款式已经是几十年前的老款了,此时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看不见一点光,却能从关不紧的窗户缝隙里听到隐约的海浪声。
这间旅馆靠近海边,或者说,靠近码头。
楚来尝试挪动身体,随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旧沙发上,手脚都被用工业胶带绑了起来。
白昼呢?
楚来侧头,顿时睁大双眼。
白昼坐在床上,仍处于休眠状态。
覆盖她左半边脸的皮肤被卸了下来,规格不一的电子元件暴露在外,排列成五官的形状。
电子屏的光芒照过来,能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零件反射着微弱的光。
比起恐惧、悚然,楚来更多感受到的是愤怒。
就算是仿生人,白昼也已经觉醒了人类的意识,之前她们还一起逃亡,一起上了船,现在她却像个物件一样被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摆弄。
楚来绷紧身子,在尽量不发出声响的情况下朝亮着光的方向看去。
那个人把头盔摘下来了,放在面前的桌上。
一同摆在桌上的还有几个零件、一把用于拆卸零件的工具、一支从楚来身上搜走的枪。
靠近桌角的地方摆着一个破旧的花瓶,里面插了束花。
楚来眯起眼,觉得那束花的品种看着很熟悉。
几次循环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她费了点功夫,想起那是自己第一次登船时在迎接午夜的通道上见过的,橙黄色的六出花。
白鲸号的人用午夜喜欢的花去讨好她,这个人在这间房里摆上这么一束花,是为什么?
楚来的视线落回到电子屏幕前。
那块屏幕是某个高端品牌的便携款,宽大而轻薄,还能折叠,它的左上角亮着时间――晚上8点25分,距离开船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
屏幕中央是一个放大的文档,只能看到文字与图表随着那人的浏览向下滚动。
楚来没上过大学,认不出那是一份文献。不然她一定会惊讶,这个人居然放着两个人质不管,在这间Q14下城区的破旅馆里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课程学习。
那个人的位置背光,只能看到头发理得特别短,介乎毛寸头与刺猬头之间。楚来忽然想到,这是一个很适合打架的发型,如果换了她,一定不会被金指抓住头发。
她上身的外套脱去后,里面的是穿一件工装背心,肩膀处的皮肤被光照亮,显出凹凸不平的疤痕,那大片的疤痕覆盖了她整个右臂,一直蔓延到搭在桌上的手背。
她的体格有点像戴营,却比戴营更年轻,肌肉线条因为长期的锻炼与格斗而分明,看上去很不好惹。
但当她为了看屏幕右上角的时间而稍微侧头时,隐约露出的五官轮廓却让楚来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楚来重新躺回去,无声地在心里咒骂――怎么见谁都眼熟!
四次循环下来,她见过的熟悉事物太多,已经快要在大脑里混淆成一锅粥了。
旧沙发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弹簧响声,楚来身子一僵。
那个人肯定听到了动静,却没回头,仍专注在面前的文献上,像所有规划严谨的人一样,绝不允许自己的行动被轻易影响。
楚来宁愿她不回头。
这种在外面用头盔严严实实遮住脸的凶恶之徒,但凡让别人看到她的脸,下一个动作就是灭口。
她也有不回头的自信――刚才楚来试图活动被绑住的手脚,却发现这款工业胶带的材质不像下城区二手市场的破烂货,从指尖摸到的材质来看,很难被一般的利器给划破,那人捆绑的手法也同样专业,没有留一丝松动的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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