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羽点头,却没打算告诉楚来这其中的辗转。
楚来和她互相瞪着眼对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宋凌羽没有动手,或许是在等她继续问――让她自己吐露心声太难了,憋了二十年,找到一个性命掌控在她手里的绝佳听众,她就算有倾诉的意图,也不习惯直接讲述。
楚来有点想吐槽,也只有自己这样经历过多次循环的人、掌握了大量信息的人,才能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还有心思陪宋凌羽玩一问一答的推理游戏。
“宋言心的病不是因为听到你的死讯吗?既然你没有死,为什么她还是病了这么多年?我知道丁寻理经常带白昼去看她,她不喜欢白昼,总是把白昼往病房外赶。”
宋凌羽扼住楚来脖子的手无意识地用力,直到楚来大声地吸气,她才松手。
楚来偏过脑袋咳嗽,她发现只要一提到宋言心,宋凌羽的情绪波动就格外明显。
当她回正视线时,宋凌羽仍盯着她没说话,眼神仿佛在问“你为什么知道”。
楚来一边吸气一边笑:“早就说了,我经历过时间循环,知道的事情特别多。”
宋凌羽坐回到椅子上,但仍抓着那支注射器,她的拇指摩挲针筒。
“那场火是同茂另一个股东安排的,母亲装病是在以退为进,视线聚焦在丁寻理身上,她才有在幕后操作的空间。”
楚来想起,那条关于丁一的论坛帖子里有人评价过宋言心――她也不是个吃素的。
她在搜索宋言心的背景时读到过,宋言心家里几代都经商,同茂初创时她就颇具慧眼地参与了注资。和丁寻理结婚后,两人在同茂的发展中一起贡献了无可替代的价值,同时因为夫妻的身份而并肩作战,不断吞噬着其余人的股份。
外界众人不知道丁一的“死”,更不知道白昼的诞生,众人只以为宋言心在女儿遇险后因为惊吓而生病,选择退居幕后照顾丁一。
直到过了几年,同茂内部的斗争终于尘埃落定,丁寻理成为了董事长,宋言心人在疗养院,手里的股份却排到第二,旁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言心这段日子不只是在养病。
楚来打量宋凌羽,总觉得她此刻垂下眼睛是为了藏住那些对宋言心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在自己死里逃生,忍着痛苦治疗烧伤、复健身体的那几年里,母亲的心思仍放在她一手参与建立的商业帝国上,为此她甚至愿意继续与丁寻理联手。
想庇护宋凌羽,就需要她有足够强大的势力,她能理解宋言心的选择,可作为她的孩子,是否宋凌羽也曾有过一些委屈和无法满足的希冀?
楚来心里拼凑着那段过往,却有些不解:“反正是装病,把丁寻理踢下去,自己当老板不好吗?”
这个问题让宋凌羽重新抬头看过来,她的眼神冷下去。
“因为她后来真的病了。丁寻理定期看望她,不是出于情分,是为了投毒。”
外部的斗争一旦结束,内部的矛盾就开始突出。
表面看来,这对夫妻将同茂牢牢把控在手中,只有这两人自己知道,他和她一同握持权杖的手在各自发力。
“宋言心知道白昼的存在”这件事像一个定时炸弹,如果说白昼和她背后的整个项目是丁寻理的心血,同茂这个集团本身就是宋言心最重视的心血,。
丁寻理执掌同茂后,终于有更多资源投入研究,同茂的仿生机械推出高端产品线,并且在这一领域不断深入研究,打磨产品,这个战略带来的研究成果又能反哺他对白昼的研究。
可是宋言心和他的理念并不一致。
她看问题用的是商人的角度,对于同茂商业版图的扩展有自己的计划,如果转换研究方向,仿生机械完全可以成为更大众化的产品,用于更广泛的领域。
丁寻理能感受到她的野心,也知道她重掌同茂的大权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白昼的打磨还没有做到尽善尽美,甚至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连她的程序都开始出现意料之外的波动。
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里,丁寻理先动手了。
电子屏幕的提示音让两人同时回过头去,宋凌羽起身去查看消息。
是那个备注为“李子”的研究员,看起来她的回复出乎宋凌羽意料,当坐回楚来身边时,她有些走神。
但她的手却开始推动注射器的针筒,药液从针头渗出,落了一滴在楚来脸上。
楚来心里还有很多疑惑,可她想开口时,宋凌羽已经重新扼住她脖子。
在动手之前,宋凌羽看了她一会儿,或许是有些惋惜时间不够,这个听众无法听她把故事说完。
无论多少次面临死亡,楚来仍无法在合眼之前做到彻底心平气和,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率加快,连带着问出那些确认推理的问题时语速也变快。
“和你传消息的李子是宋言心安插在丁寻理团队中的研究员吧?她帮助白昼觉醒,鼓动她逃出C区,还给你提供白昼的数据。你和她里应外合,才能一路带着她来到这里。”
宋凌羽很轻地点头,握持针筒的手移向楚来的颈侧。
宋言心不可能坐以待毙,看着丁寻理执掌同茂的船舵,开往她不认同的方向。
既然要互相攻击,抓住彼此的弱点,丁寻理最重视的研究是白昼,那她就从白昼下手。
“你拔下白昼的记忆芯片后才让她上船,这样她就不记得曾经有一个真正的‘丁一’出现过,就算在船上被别人套话,也无法暴露你的存在?”
然后炸药会让那艘船沉入大海,甚至宋言心只要抬抬手,连遗骸的打捞也可以从中运作,彻底抹杀白昼存在过的痕迹。
宋凌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反正她们有着同一张脸,而此前丁寻理对白昼的隐瞒也让旁人无法了解这个丁一真正的性格。
宋凌羽没回答,默认了她的话,针头抵在楚来的脖子上,扎进去。
那一管化学试剂的起效需要时间,楚来感受体内血液间的变化,她问:“我死后,你打算怎么抛尸?”
宋凌羽答:“这旁边就是海。”
丢进海里喂鱼,尸骨无存。
或许之前她也用相同的手段处理了君子兰――难怪她把动手的地点选在港口边的赌场。
宋凌羽准备起身了,楚来却侧头盯着她的眼睛:“如果可以回到我刚进休息室的时候,我做什么才能够让你不杀我?”
一个将死之人很难还有那样热切而求知的眼神,宋凌羽竟真的随着她的话思考了一瞬。
“我接下来要去杀丁寻理,除非你能帮我。”
楚来一怔。
她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丁寻理就在船上。”
宋凌羽摇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决定上船,但我会在他上船之前亲手杀了他。”
她的语气不带情绪,规划了这么多年,先摧毁白昼,再杀死丁寻理,这都已经成了她计划中板上钉钉的环节,剩下的只有执行。
但这句话传达的信息和楚来的认知不符。
“那些炸药不是你放的?你不知道他要上船?”
宋凌羽同样困扰,她从李子那里接收到的新讯息有些不符合她对丁寻理的认知。
她在楚来面前坐下了,等待试剂在楚来体内发挥作用:“是丁寻理自己找人运上船的。”
不知是不是试剂的刺激,楚来感觉体内发冷,血液仿佛不再流动,凝滞在血管中。
楚来意识到到自己的推理从根源上出了错,这场对白昼的追捕与摧毁,并不只由杜伟森和宋言心两方势力在策划。
一个将白昼视为自己二十年来最重要的心血的人,一个在白昼产生反叛心理后不惜用各种手段拆卸她,在摧毁与重塑她的边缘徘徊的人,当丁寻理在白昼的房间里,和她对坐了七天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叹气,他落泪,他效仿古代的哲人思索一道终极难题,他所得出的答案是什么?
在他的世界里,他的亲生女儿在他的无视之下葬身火海,他的第二件作品从他身边叛逃,他的妻子与他从并肩而行到反目成仇,他想要把控同茂,进行自己的研究,但事情走到现在这一步,他还能找回当初第一次成功运行白昼程序时的初心与喜悦之情吗?
楚来眼中闪过爆炸之前她曾看到的那个闪着白色信号灯的方块体,她曾从中听到过微弱的信号声。
“白昼的主机也被他运上船了吗?”
宋凌羽点头。
就像他将第一个孩子落在火海中独自离开一样,他也可以亲手摧毁自己孕育了二十年的第二个孩子。
屋子里陷入一时的寂静。
此刻宋凌羽思考的是船上是否出了什么变故,让丁寻理冒着爆炸的风险也要登船查看。
而楚来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却已经在试剂作用下没有力气再睁开眼。
难怪三次循环里,只有第三次丁寻理上了船。
因为只有第三次循环,白昼被唤醒了,在宋凌羽没有重新切断信号的情况下,丁寻理得到了白昼上船的消息。
楚来明白过来,上一次循环结束前耳机里传来的那段丁寻理和白昼的对话暗藏着她尚未察觉的含义。
酒库的领班说,只能在香槟派对开始前的十分钟开门。
这是一个确切的、位于晚上的时间点。
爆炸发生之前,耳机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丁寻理说“虽然提前”的声音,最后他说,生日快乐,该走了。
那个白昼放给楚来的视频里,她觉醒的那一刻,白昼与丁寻理对视的时候,也正是一个夜晚。
她不知道丁寻理做出这个决定时,是否有宋言心在背后的激将,而宋凌羽又在其中帮他打通了多少关节。
但从结果来看,最终导致那场爆炸的,是丁寻理。
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楚来的大脑仍顽强地拼着最后的时间思索着。
她对丁寻理的了解实在有限,所有的评价与猜忌凝聚成一个问句,好在还有下一次醒来的时刻,留给她继续追索答案。
如果说亲手炸毁白昼还能理解,那么自己也上了船,甚至最后一同葬身在爆炸之中,丁寻理是为了什么?
他疯了?
第47章
楚来睁眼。
药剂的副作用像是带进了梦里, 她有些昏昏沉沉的。
当她支撑着坐起来时,正好迎上那支熟悉的左/轮/枪雕塑。
上一轮循环获取的爆炸信息量挤得楚来大脑生疼,她扶着头环顾四周。
按照每一次做梦的惯例,这次她也要在梦中经历相同的死法, 但她没看到宋凌羽端着注射器出现。
楚来枯坐了一段时间, 望着那支枪出神。
已经进行过四次循环了, 这是她第四次梦到这支枪。
时空循环本就是一件荒谬的事, 这让她忽视了梦里一些同样荒谬的地方,而此刻, 因为迟迟没有醒来, 周围又实在没有别的事物可以研究, 她不由得打量起这支枪。
楚来起身,试探着走过去。
在梦中行动时五感总像是隔着一层虚无缥缈的屏障,连脚踩着地面都没有实感。
当走近这支枪时, 楚来发现它有些熟悉――它金属表面上的刮痕,斑驳的污渍, 都和当初她□□借的那支枪一模一样。
这倒也正常, 人梦中的事物大多是自己见过的。
楚来伸手去摸这支枪, 从她站的高度可以看到它转轮式的枪膛。
当指尖触碰到枪管时, 金属的冰冷触感却异常真实――冰冷的、残酷的、带来厄运的, 那份温度带来的是一切与死亡有关的联想。
楚来回想起这一系列经历的开端, 福至心灵地打开了那支枪枪膛的后盖。
六个弹槽,一粒子弹, 放入子弹的那个弹槽即将在下一次转动后上膛。
不知是从这个场景中联想到现实, 还是带来上一次死亡的药剂开始发作, 楚来在眩晕中往后退了几步,四周没有可以支撑的事物, 她跌坐在地。
每一次出现在梦境中时,这把枪都对准了她自己。
而每一次从梦中醒来前,她都能听见扣动扳机后因为没有子弹而带来的卡膛声――就像最开始她在赌场和鹰眼对赌时听见的那个声音。
所以这个循环并不是无休止的?
如果每一次循环的死亡,都像是在轮盘赌中扣下一次扳机,那么从那粒子弹的位置和她之前经历的循环次数来看……
她只剩下一次死亡作为试错的机会。
楚来在困乏中渐渐闭眼,等待在现实的世界中醒来。
在有了这个猜测以后,比起恐惧,她更多是松了一口气。
一直困在循环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只要她推开休息室的门走进去,就无可避免地被卷入这场斗争之中。
哪怕她在看到白昼后立刻掉头离去,也依旧会因为看到了白昼那张和宋凌羽长得一样的脸而遭到宋凌羽的追捕,更何况还有猎隼从另一方追杀过来,而金指早就与她决裂。
至少这次醒来后,她还能再承受住一次死亡。
白鲸号上几方势力浮出水面,那群人要么有权有势,要么身怀绝技,好在楚来有她自己的优势――她掌握着最多的信息。
“砰!”
这次楚来在苏醒时就已经坐在地上了,身侧的门板从阻门器上回弹,被她及时地抬手扶住。
眼前是休眠的白昼,一旁的衣柜里就是宋凌羽。
楚来没有犹豫,她站起身关好门,假装被白昼的“尸体”吸引,一步步走过去。
上次循环时已经可以看出宋凌羽经受过专业的格斗训练,正面作战楚来绝对打不过她。
楚来的手伸向怀里,头盔没有偏移,却在下一秒猛地抬腿踹向柜门。
老旧的木柜门本就不够紧实,否则之前也不会三番五次地发出吱呀声,在楚来这一脚的冲击下,柜门摊开,里面的宋凌羽暴露。
枪口准确地指向柜中宋凌羽心脏的位置,但宋凌羽并不打算束手就擒,她一手撑住柜门,踩着君子兰的尸体腿上蓄力,就在她即将跳出柜子的同时,楚来大声喊出她的名字。
“宋凌羽!”
这让宋凌羽的动作有了一瞬的迟疑。
楚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你想杀丁寻理对不对?我来找你合作。”
屋子里只剩下老旧柜门摩擦的响声,宋凌羽迎着楚来的枪口慢慢走出来。
两个人各自戴着头盔,都在揣测对方的心思。
“往下说。”
宋凌羽的头盔没有关掉变声功能,依旧是那个冰冷的机械音。
楚来握着枪的手不敢移动,她大脑里编出了好几套说辞,却都无法解释她是如何知道那么多信息的。
片刻的寂静后,宋凌羽的头盔微幅地朝一侧偏移,像在无声地质问为什么楚来沉默了。
上一次循环时两人打交道的场景历历在目,楚来握着枪的手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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