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竹端着盘子走在廊上,压低声羞喜道:“少夫人与三公子相敬如宾,感情真真好啊!我记得公子喝汤从不用香叶的,但少夫人给他端去,他竟视如珍馐地用下了。”
一个屋檐下十多年,竟然不知谢敬彦还有这般讲究。魏妆出生筠州府,当地有煲汤入香料的习惯,前世每每把汤端去,谢敬彦眉眼都不皱一下就动勺。甚至有一次,她弃掉一碗褒了太咸的,他都能拿去喝了。
若不爱一个人,何能咽得下自己本不喜好的滋味呢?魏妆现在有点信了他所说,从初初见到她起,便将她放进心里的话。
难怪刚才一看到汤,就以为是她做的。
她脸颊发了烫,忙摁住心底那道软和,只作随口答上一句:“人都说相敬如宾,你对我客气,我亦回你谦敬,便是夫妻好合了。在我看来,真正的感情好,应是相处得忘了有‘客气’一词,那才是自然自在。便我与三郎,他无趣、清冷,高崇在上,你们旁人瞧着觉得感情是好的,实非十全十美。但一对夫妻,倘能做到相互客套,也已经难得差不多了。”
映竹尚未说亲,她家中寒酸,自进了谢侯府当差,才过得有衣有食,并不想出府去嫁人。听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隔着镂刻的窗扇,谢敬彦耳力敏锐,那字句低语便飘进了他心里。无趣,清冷,高崇在上……他都已经对她那般剖心掏肺的姿态了,还能怎么高崇在上?
大凡世俗婚姻,莫不夫为妻纲,互主内外。他堂堂一族宗主,倘若再屈尊些,何以威严以示后代,未免忒没风骨。
男子绝俊面容沉冷,眉似涂漆,几分无语掠过。
到底何为自然自在。他去做到便是!
*
天朗气清,沈嬷启程出发了,礼物码了三个大箱子,厚沉得颇有分量。
先前进京的路上,本来沈嬷还怕没有底气。毕竟谢侯府官运步步高升,谢三公子更加凤表龙姿,气宇风华,而魏家却没落了。谁曾想到啊,自个小姐竟是这般的福气。近日京城里鸽姐儿的表现,随便拣起哪件来说说,那都是极有体面的啊。
只是要百般地嘱咐小姐,定要体贴周到好夫君,才能早日抱上小崽儿。
沈嬷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魏妆安排好这些琐碎,便要抓紧把铺面敲定下来。
她看中了两个地方,一处在西内城的丰乐坊,靠近大鸿胪褚家的坊巷,距离谢府稍远一些。一处则与悦悠堂一样,都在东内城的永昌坊,往返谢府却是较近。
她做了十多年的高门贵妇,熟知京都官眷们的喜好,定位的便是这些圈子,地点自然也须便利。
前一处丰乐坊的,宅院稍小,要价四千三百两,但还需要在装修上花费改动。
后一处永昌坊的却略显过大,且要价在五千二百两。介绍庄宅买卖的牙人说,还可与宅主砍掉二百,可若魏妆拿五千两出去,手头就所剩无几了。
看完两处房子,她正在心中犹豫徘徊,决定回府去再权衡一晚。忽地路过前方街巷,却看到乌千舟的悦悠堂门前,挂出了一面“此宅转让,诚心者面谈”的牌子。
魏妆诧异,仔细想想似乎又合理,她前世见到的乃是轩怡居士的萃薇园,可见乌千舟在此时期便把悦悠堂盘出去了。
魏妆与谢莹头一回进悦悠堂时,就对这里甚感兴趣,如今成婚了,就更加觉得合适。
一则地点离哪儿都近,官贵人家或寄养或采买花卉皆来往便利;二则面积大小也满意,除了供花仆住的屋子,还有两间主厢房。便是日后与谢敬彦相看两厌,她搬出来也能住得悠然。
当下面露惊喜,便要进去问问清楚。
却蓦然转头间,瞥见拐角一个不甚起眼的医铺诊堂里,走出来一道倜傥隽朗的熟悉身影。穿一袭锗色刺绣云纹袍,手上提着两包不同形状的药剂。
竟然会是谢莹的未婚夫婿奚四郎。
只见一名头发斑白的老大夫追出来,语气不放心地说道:“公子用此药,记得前后方子的顺序莫用错了!前一包主落,后一包主固,须得前一包用妥帖了,才将后一包用来固本。否则药性颠倒,恐怕伤及夫人根髓,再难孕育也。”
那话语虽听得隐约,然末尾的“夫人”和“孕育”二词,便是看唇语也能辨得。
魏妆暗自惊讶,奚四郎眼下既未成亲,如何却买这些?
而那大夫她也认得,几年后将是京都有名的妇孕大夫,魏妆从前想要生个小囡,也曾私下去瞧过,拿过一颗颗的药粒来吃。
怎知被绿椒算计,却是想怀也怀不上。
奚淮洛自恃堂堂大长公主外孙,若非迫不得已,何能屈尊来这等旮旯医铺。
桃花双眸略显不耐烦,浅浮一笑道:“晓得了,有劳。”
而后跨步上了马车,往前边的一处巷道里行去。
魏妆想了想,就也垂下帘子,让车夫悄悄地隔开距离随上。
……
一条安静的小巷,屋瓦墙檐却是考究。只见奚淮洛跳下了马车,谨慎地停在几丈外,自己往前走过去。
前方角落门前,站着宣威将军府的谬小姐。谬萱绾一陇单螺髻,弱不禁风地低着头,像在踌躇着难以说出口的心事。
旁边的丫头小声嘀咕道:“小姐便听夫人的劝吧。以老爷对夫人小姐的态度,指不定被妾室怎么忽悠,若把小姐嫁去那糟心人家,虽算正室,过得却惨淡。不如给奚四公子做个侧室,反而还衣食无忧。若是小姐把骨肉打去,在男人心中的地位就落差了,生下来还能有个依仗在手里捏着。”
谬萱素来忍气吞声习惯,再则心中对奚四郎极是死心塌地,忙开脱道:“真能如此轻易却好了。我与洛郎两情相悦,可叹他母亲汉阳郡主强势,谢府亦威赫显耀,若把此事闹大起来,他何能承担得起压力……到时怕迫不得已,便只好将我弃了,棒打鸳鸯。”
却说着,看到前方奚淮洛出现,连忙溢湿眼眶,迎上前焦切道:“洛郎你总算来了,事情却是麻烦了则个!”
奚四握住她的小手儿,面无表情地挤出些体恤,关切道:“此话怎讲?”
谬萱容色苍白惹人怜惜,话未开口眼泪先滴滴的滚落。心中好生后悔,为何要在婚前轻易交付了清白,弄得退无可退。可她太想嫁去奚府了,谁能想到奚四郎信誓旦旦退婚,却退不了了。
她攥紧男人的手掌,梨花带雨道:“我私自去瞧大夫的事儿,被我母亲发现,母亲逼迫我说出是谁,我委实瞒不住,便……便道出了洛郎你的名字。但重要的事,那大夫说我骨子本就弱,若打掉了,怕以后再也生不了。可萱儿我,真的好想有一个洛郎的骨肉。”
奚淮洛箍着她单条的身姿,想起这具与林梓瑶很不一样的体验感受。原本觉得还可断续保持良久关系,谁知道闹这一出。
这孩子怎么怀上的,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盛安京里还没有人敢耍弄到自己头上,呵。
他四周看无人,只安抚道:“乖,别怕,进去再说。”
角落的墙后,魏妆暗暗揪紧手帕。她对谬萱无多大印象,只似乎听说谬府二房的庶小姐更为得宠,而嫡小姐不晓得怎么,被远嫁给了一个边州的县令。
莫非竟是跟这件事有关吗?
那林梓瑶算怎么回事,当年谢府两位公子打上林府砸门,似乎乃是因林梓瑶与奚四有私生子……
又记起蹴鞠赛上争论的谢莹那对耳环,当时裘二小姐咄咄不让,旁人听了,还只觉是首饰铺里的款式重样。这么看起来,并不简单呐。
魏妆便叫上葵冬,悄悄跟过去瞧着。
还不错的小院里,乃是奚四租下来用以私会的外宅。
想到自己唯有眼前难以企及,却有了缠绵实质的男人,谬萱啜泣不成声。奚淮洛抚着她肩膀,很是给她哭够了,方才张开口说起话来。
谬萱诉道:“我本心只想与洛郎长久,并未想与谁争风吃醋。萱儿自知比不得谢府三小姐,没有她讨人欢喜,我不求别的,但求洛郎容我待在外头,先做个外室也罢。等把孩子生下来了,再寻个机会入府做侧室,你看成吗?”
奚四当真只是玩玩而已。他向来风流惬意成习,又且是大长公主偏爱的外孙,母亲汉阳郡主无人敢惹,自己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林梓瑶是主动上门招惹他来的,奚四说不上喜不喜欢,可每次那贱-货放出信号,他又总会出去相会。
而对这谬小姐呢,不过是在元宵会上,灯影朦胧一打,但见她弱柳扶风,纤细薄婉,只图了个新鲜。
若不与他耍心机,兴许还能长久一点。果然这京中的贵女,个个都是打算盘的人精。
而谢莹虽说一开始无趣,但脸蛋白皙温润,诚朴温存,他现在却觉得是自己真想娶的女人,只想把谬萱这麻烦快点解决掉。
奚淮洛温柔道:“你母亲既然知道了这事,能舍得让你堂堂一将军府嫡女做我的外室,我奚淮洛又岂能忍心?先前让萱儿吃的避子丸,你如何故意瞒我不吃,现在惹出了麻烦,只好先打去了。孩子以后还有机会再怀,可我母亲偏爱谢莹,京城里各家都知道;再则谢侯府风头大,御前得宠,这亲却不好退,只好先委屈你了。”
一席话听得谬萱双颊刷白,哆着嘴唇呐道:“只是那一次,洛郎疼了我许久,我实在无力起身拿药,事后便忘了吃了。以为只是偶尔一次,怎知道竟会真的中了……再则近日亦受寒,大夫说不适合用滑胎的方子。”
哼,何止一次。
奚四更温柔拥住她脑袋,安抚道:“那就再等两天吃,不怕,这次开的方子委实温和,不会让你感到难受,你便按着顺序用下就好。”
门外葵冬是个老实的,唔地捂住了嘴巴。
奚四早就狡黠提防成习,立时冷声道:“什么人?”
他学过武,反应迅速,吓得魏妆一瞬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正此紧要关头,只觉身后一道猛力靠近,抓着她主婢二人的肩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闪进了一道墙缝后。
那边奚淮洛出来打量,看见是门前晃过的一只猫,才发现忘记把门关严实了。
警惕地瞅瞅,再度关上院门。
魏妆终于缓过气来,下意识回头望,见适才抓着自己的,竟是个素未谋面的将官。
二十三四年纪,面容英朗,魁梧健壮,一袭斜襟袍衬得风尘仆仆,携风潇朗的。衣着打扮看起来不像京都禁卫,尤其左脸上一道暗沉的刀痕,像是外州府来的述职军官。
魏妆在筠州府长大,南来北往的官兵见多了,并不觉慌乱。忙轻声低语道:“适才多谢军爷相助,敢问军爷如何也在此处?”
骁牧看了眼面前娇美的女人,晓得是谢府新进门的三少夫人。谢府三公子艳绝京都,当能配得上此等女子。
他目不斜视迅速匀开距离,谦礼答道:“我乃庭州府边军校尉,碰巧路过看见了。”又踌躇了一瞬,为难启口:“芃儿可知道此事?”
“芃儿?”魏妆听名字陌生。
葵冬忙在旁边提醒说:“这是三小姐的乳名,许久没人叫过了。”
既是谢莹许久没人叫过的乳名,谢莹且门都少出,如何一个高莽边关校尉会知道她?
只看此人英气勃发,并非浮浪之辈,莫名稳妥。魏妆便咬唇试探:“军爷认识莹小姐?”
骁牧是在蹴鞠赛的时候,偶然发现奚四公子赛后和林府小姐私会的。他知晓奚四快要与谢莹成亲,便留个心眼。不料这一观察,竟发现还有个谬府的小姐。
想到芃儿那般单纯美好,如同一颗娇憨苹果,骁牧心生愤慨。是他位卑,不及奚府皇室戚贵,倘若自己是奚四,只会珍惜呵护不已,怎能做出此等脚踏多条船的龌龊之举。
然而骁家只是个前朝归附的边关将门,大晋立朝后这些归附的便统充为边军役,只有卖命立军功以晋升,方能借进京述职的机会见上一见她。
许多类似的同僚,甚至连入京的机会都没有。
校尉侧过刀痕的脸庞,沉了声道:“昔日曾有过一面之缘……多年前凯旋归京时。我对京中人情生疏,三少夫人既然撞见了此事,便自己决定看是否让芃儿她知道。”
第74章
走出巷子, 来到外面的街道上,确定不会有甚风险了,骁牧便拱手抱了一拳:“三少夫人, 别过!”
这校尉目不斜视,举止干脆利落, 让人印象深刻,魏妆还蛮有好感。
也不知谢莹晓不晓得他的存在, 似乎他却是对谢莹分外地关切。
“骁校尉别过。”两人路上已互道过姓名,魏妆回了一笑, 转身去上马车。寻思着得再去悦悠堂问问清楚, 今晚上好把三处宅院都仔细权衡一遍。
兴许上辈子与矜贵凌厉的谢敬彦过惯了,细粮不再觉得珍稀,粗糠也觉尚可。
谢三生得倾玉俊颜, 能文擅武, 骑射蹴鞠皆不输人下, 耐力更是叫人轻易难消受。转头再活一次呢,魏妆却对这种肩背雄厚,臂膀壮实的粗莽将士, 莫名而生好感。无关于其他, 只是单纯的好感罢了。
魏妆回头又看了一眼,妇人之心偶尔也花哨浮动, 若非梁王赐婚紧迫,而褚琅驰且不见人影, 这辈子换一种类型过过日子好像也不错。
熙熙攘攘的青石马路上, 谢敬彦刚从悦悠堂里出来, 预备往衙房过去。
男子清逸身躯着一袭银白刺绣羽翼袍,发束玉冠, 端坐在马车里。公子乘车多喜清净,路近则思,路远则对弈,王吉坐在旁侧并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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