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渡不了她。
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她被贬下凡之后,托付黄风照应她,暗中关注她,想要面面俱到,想要助她渡过这一场劫难。
心中的丝丝涟漪,逐渐成了昭然若揭的波澜。
但他仍执着地,自以为掩饰极好地深埋在心中,以为只要她不察觉,便可以算天地不曾察觉。
可佛子动了心,灵山之中早已有人静静看着一切。
佛祖大法命他静心思过。
法界之中,慈眉善目的佛祖难得垂首,相问他为何执着。
“缘有浅亦有深,有生亦有无。”佛祖如是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注1),这是他本不该生出的缘,可金吒当真生了不甘,生了不忿。
为何众人皆能与喜恰有缘,唯有他的缘无法生,无法续,唯有他只能在身外,而不能有念想。
他知道佛祖大法在拦他,他一直知道。
“昔年弟子明明算出,喜恰会在灵山修成正果。”直到此刻,他头一次当场驳了佛祖大法的话,总是平静疏漠的神色有了波动,才算真的有了感情。
“彼时金蝉子出世,灵山之上唯余弟子与喜恰有缘,此缘究竟是深是浅,难道还无法言明吗?”
他也知晓为何大法要拦他,而叫喜恰错认金蝉子。
因为他会喜欢上喜恰,而金蝉子不会。
本该是他助喜恰成仙。
他与喜恰的缘分明没有灭,佛祖大法当日所说的与李家有缘,分明应该是与他有缘。
不然,从未与喜恰有缘的哪吒,怎能将她带走呢?
他一直在忍耐。
他以为他足够淡漠,真能如佛祖所言化解这番嗔痴。因为生来有佛性,佛子应对万物有情,而不该对一人有情。
可他除却有佛性,也是尚存七情六欲之人。
他不愿再忍耐了。
法身佛像的如来大法仍在空中,佛渡万世,悲悯众生。如来轻叹一声,梵音便响彻法界。
“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你且去一试吧。”(注2)
......
金吒得到了一试的机会。
佛祖命他去陷空山相助哪吒。
可这番话却叫他一愣,因为昔年金光寺中,他看出喜恰因报恩的执念与金蝉子再次生出缘。
也看出了她与哪吒的缘将由此尽。
从她选择离开灵山入世的这一条路起,需历经跌宕起伏,磨砺千万,云楼宫便成了她的劫难。
饮下忘尘水,前尘散尽,忘却爱恨嗔痴,从头来过,铸本我为我,方能得成正果。
他自然知道陷空山是她在凡间的洞府,原来哪吒也在。
可为何本也该与她缘分消弭的人,除却他外,都能陪在她身边呢。
他如愿见到了她。
见到了她眼中深深的爱意,可并非是对他的,探出了她所居的无底洞蕴藏佛阵,可非是他与她的缘。
他依旧是个局外人,事到如今于她而言仍只是个陌路人。
她一声声唤他护法。
从前,如今,或许往后,也永远是护法。
“那当年助我化形,赐名于我的恩人......”
可她却察觉了,就像是佛印的指引,她鲜少这样直截了当问他,也或许本与他说过的话也只有寥寥几句,她的声音还带着略显生分的试探。
“是你么?”
是他。
但是,已经错过了。
他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三弟,源于佛祖大法的佛印,也叫他清清楚楚看清了......
三弟与喜恰命中缘法的纠缠。
这份缘法生于执念,又灭于执念,也因执念而绵绵不绝,生生不息,纠缠不止。
那样深的缘分,从他一路进无底洞,感受到她每一刻的心绪都由哪吒牵引。
是他如今怎样也比不得的缘分。
他又怎能再说出口,无意插足二人,打扰了哪吒,也会乱了她的心神。
临到最后,金吒只是缄默不言,请辞离开,所有的不甘熄灭,最后只化作一句——“不必唤我护法,我也是你义兄。”
他只做她的义兄,还能有一丝一缕的缘分在,如此便足够了。
而凭仅仅一分的缘分,就足以让他还能渡她成仙。
他在如来大法面前所言明的,他本该是助她成仙的那个人,他还且能够一试。
——如此才能真的甘心。
可是当灵山他所设的阵法全部消弭之时,明白蜈蚣精已然失败之时,他没能成功渡她成仙之时,他才明白大法的用意。
缘分消弭,意识到他与她早已无缘,这才是佛祖大法要他所做到的,真真切切的甘心。
究竟是何时没有了缘呢?
佛祖大法与他言明。
“你是天生佛子,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的是凡人,而不该是你。”(注3)
佛祖看着莲花台下的金吒,音色仍无悲喜,只是教诲。
“既不是你,本就有缘无分。”
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因法而生的苦乐应消弭,天生寡情的仙人不该看世间。
他好似懂了。
金吒再说不出什么话,直至见到喜恰,面对她仍旧带着无法克制的生分试探时,依旧说不出。
“明明你就看着,明明你也一直在灵山......”她这样问他。
为何他明明知晓,却从不曾回应呢?
一切阴差阳错,从那时就错了。
他以为是佛祖大法阻止了他,也的确是大法阻止了他,可他自己也没有迈出那一步,从起初就没有。
有缘无分。
他没有告诉喜恰他的名字,他没有在误会起初告诉她他才是她的恩人,更没有在之后的每一次相见透露过半分。
无缘无分,无人拦他,拦他的是他自己。
疏离,浅淡,是他这个人的性子。也是他与喜恰这场缘,最后的结局。
“你我已经没有缘了。”
金吒才明白,是他自己,让他与她无缘的。
“我渡不了你。”
......
灵山的梵天钟敲响,响彻整座灵山。
金吒在法界中静心思过,他亦听见了,一声声细数,正好一百零八下。
缭绕的青烟将视线遮蔽,檀香浸染了鼻尖,好似再也寻不到任何那个雪夜的痕迹。
法界却倏然打开。
眉心一点浓郁红痣的僧人双手合十,目色温润,缓缓走进其中。
这是已然走过九九八十一难,昔年的金蝉子与转世的唐僧成就新生佛陀,僧人功德圆满,重回佛身,禅封旃檀功德佛。
“金吒护法。”僧人的音色如气质一般温和,向他微微颔首,“贫僧奉大法之命,特来接你出法界。”
说是来接金吒,但金吒早已成圣,并不需要接引。
不过是奉佛祖之命,叫他真正甘愿放下这段早已结束的缘,金蝉子是带着答案来的。
“昔年,我亦算出了喜恰在灵山的正道之果。”僧人含了一点笑意,“护法可想听听我的见解?”
金吒许久不曾说话,他本也寡言少语,只是点了点头。
“喜恰生来和善明快,她身有佛缘,这是你与她的因。可最后能叫她成仙的果,是她本身的善缘。”
并不如金吒那般清冷疏漠的僧人眉目温润,开口说的话也平静缓和。
金吒静静听着。
“无论是留在灵山,亦或是她如今所选的这一条路,渡她之人唯有她自己,磨砺一颗真心,方成正果。”
无论哪一条路,从来不会有金吒相助。
金蝉子看向金吒。
金吒依旧神色平淡,好似真的回到了从前那样的淡漠寡情,不曾有动容。
可金蝉子知道他内心并非如此,不然佛祖大法也不必叫自己前来开解。
金吒不会插足自己弟弟与喜恰,却依旧心生迷茫。
有缘无分,还是无缘也无分。
金蝉子迟疑了一瞬,轻叹一声,将佛祖交代的答案告诉他。
“但其实,万物皆有因果,一处稍稍偏离,结局就会全然不同。”
佛祖俯瞰世人,不言虚妄,有缘无分是真,而非无缘无分。
缘生生不灭,于众生都如此。
说到此处,金蝉子又叹了一声,思及缘由,悲悯的佛陀似有不忍,“你可想知道,你与她的缘究竟断在哪里了?”
金吒的目色终有了一丝涟漪,侧目看金蝉子。
“香花宝烛?”他启唇,原本疏冷的声线因久未开口而喑哑。
金蝉子一怔,没想到他竟已猜到,点了点头。
“香花宝烛,本是她用来报恩的。”金吒沉默一瞬,面上仍维持着平静,“是她以香花宝烛,报答了我的恩情,对么?”
金蝉子看着他,这次摇头。
“昔年喜恰将报恩的香花宝烛交予你,本是善缘一桩。”金蝉子微抿着唇,顿了一会儿才复开口,“......可是护法,你又将香花宝烛交给了哪吒三太子,这才真正了却了这桩因果。”
并非是恩情交予了哪吒。
而是,那一日,他明知喜恰会因他将香花宝烛交予哪吒而伤心,还是将其拱手相让。
他亲手促成了喜恰的劫,劫难抵消了这场缘。
“若是能回到那一日......”金蝉子神色复杂,问他,“重来一次,你会如何选呢?”
他会如何选呢?
如若不交给哪吒,以哪吒那样执着的性子不会罢休,小少年定会追根究底,所有往事将会浮出水面,所有因果将会改变......
不,或许不只是那一次的选择。
金吒沉默了很久,久到一双尽敛光华的眼眸中泛起涟漪,复又掀起浓郁的情绪。
天生寡情的仙人终究动了情,可不该动的情便是痴妄,一步一步,每一步他都没有选对。
苦涩交织在心中,最后,所有的情绪只能化成苦笑,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没有回答。
时光不会回溯,没有重来一次的选择。
第107章 番外·if线:哪吒失忆
“我不会忘记你。”
少年的声线原本清冽。
但恰是一阵清风吹起, 树叶梭梭声越发急切,叫他的声音也似乎变得烦闷起来。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可原本清亮的凤眸渐渐蒙上迷濛, 他用力摇了摇头, 想为自己带来一丝清醒。
可仿佛无济于事。
心跳声越来越快, 意识变得迷离,最后一刻,他的神色变得无比慌张,紧紧拥住了她。
风声渐渐平静下来, 油棕树叶也停止了摆动。
他的呼吸声变得平稳, 阖着眼,复又睁开眼, 眼中已是一片漠然。
但漠然也只有一瞬。
温香软玉在怀中,是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受, 哪吒身子略微一僵,面色隐隐古怪起来, 推开了面前的人。
推完,却发觉手还与对方牵着, 又连忙松开手。
“你是何方妖——神仙?”
他沉声问她, 清冽的声线便变得有一丝冷厉, 最后又因看清了她语调一变。
神仙?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这个神仙?”他微一皱眉。
向来以除妖伏魔为己任的三太子,下意识就觉得近他身的是不知好歹的妖,待察觉不对,语气稍松, 旋即又冷起脸。
何以能近他身,还和他抱在一起。
该死, 不论是仙是妖,都不能与他抱在一处,成何体统。
喜恰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哪吒也打量她,只见面前的小仙子生得雪肤花貌,面若银盘,唇似含桃,明艳不可方物。
那双灵动的杏眸潋滟如秋水,仿佛在一瞬间叫人深陷其中,于是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你抱着我,你说我是谁?”她开口了,声音温糯,听起来心平气和的。
叫他的心也平静了一点,眉头舒展,便能冷静下来考虑更多。
她身上沾染了他的莲花香气,他垂下眸,见她一双娇嫩的手被他方才紧攥出了红痕,又皱起眉。
他为何要攥的那样紧?
唯有一个原因,她惹到他了——
“我叫喜恰。”小仙子又开口了,略微停顿,好似有点难为情,“是你的心上人。”
“......”
平静神色出现一丝裂缝,哪吒侧目看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也是我的心上人。”喜恰与他对视。
他能从她漆黑的瞳孔倒影中,看到他自己不可置信的眼神。
“......我不信。”虽然开口停顿了。
但是拧起的眉不自觉松开了,他还欲再问,不远处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原是有个孙猴子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
“妹子!小太子他......”
孙悟空站定几步外,见他二人好似在僵持着,心觉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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