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前,有两樽与周围自然风貌格格不入的金象雕塑,与宝象国国门前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略小些。
“百花羞公主难道也在此处?”只是方才看到,喜恰就立刻联想到。
哪吒也有此想法,刚要说话,却眼尖瞅见一旁窜出一个红发蓝靛脸的妖精,面色一沉,下意识就将喜恰牢牢拦在身后。
再定睛一看,妖精颈上带着硕大的佛珠,身披了一件鹅黄僧衣,是个皈依佛门的和尚。
“......”他一时没话说,因为此人他认得。
但电光火石间,他想明白了许多事,这是金蝉子西行取经中的一难,并且非是凡间妖,此难是由奎木狼而起......
对方倒是有话说,先是警惕着似乎也护住身后的什么人,又愣了一瞬,一眼认出他:“哪吒三太子?三太子如何在这里?”
喜恰从哪吒身后露出个脑袋,又被哪吒轻轻按了回去。
“三太子,莫非你是大师兄请来的救兵?我、我是卷帘啊。”对方亮明身份,虽然被贬下界这几百年来饱经风霜,再难看出从前在天庭的模样,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敦厚温善的神色,并未改变。
哪吒抿着唇,否认了他的想法,并问道:“你大师兄是谁?”
沙僧愣了愣,一下没应话。
“是孙悟空吧。”哪吒眸色渐沉,心中的猜测越发明朗起来。
这一场西行路,艰难险阻从几百年前就开始了,所涉及之人,许是比他最初所想还要多得多。不仅西行取经之人与天庭灵山二圣有关,或许其中的九九八十一难,也有许多是人为干涉......
思及此处,他心下冷寒,下意识将喜恰遮得更严实了些。
哪吒不希望喜恰和取经人沾惹上什么因果,因为凑过去的都没好下场。
“孙悟空?”但喜恰在他背后发出疑问,“有点熟悉的名字......”
哪吒犹记得孙悟空的嘲讽,还有喜恰就算不再认识孙悟空,却还收藏在陷空山的猴毛,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
而且,就算他回答了又如何,她已然忘了所有。
从何解释呢。
而沙僧则是六根非常清净,没太注意到她。
“这,三太子既不是大师兄请来的,那......”沙僧还在迷惑,但毕竟哪吒是天庭自己人,总不至于害他。思索一番后,恍然了,“那一定是二师兄请来的。”
“......”
一时扯掰不清了,哪吒也不是很想扯掰,选择缄默不语。
“那妖怪回来了,大师兄方才已经进洞去了,我这会儿要护送公主回宝象国,您是去找大师兄,还是和我一起啊?”沙僧自圆其说后,问道。
沙僧身后有个眉眼温婉的女子,想来便是百花羞公主,此刻也正看着他们。
喜恰与之目光交错的瞬间,心中忽然起了点没由来的酸涩,不由得一怔。
“喜恰。”哪吒也唤她。
他神色复杂,似有心事,开口却很果断利落:“洞中许有危险,你去护送公主,我进去便好。”
喜恰微顿,他这语气颇为专断,叫人听起来不大舒服。
不过也算好事一桩,从见面就非要黏在一起的义兄,竟然主动提出了单独行动,叫她油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好。”她答应下来。
百花羞公主如今看来又这般惶恐不安,她来护送,也多一份保障。
刚要走,哪吒又捏了捏她手心,认真询问她:“你会在宝象国等我的,对么?”
“......”再说吧,喜恰心想。
第048章 纠葛
哪吒又问过沙僧要不要随他一起进洞, 毕竟沙僧也是取经人。
最好是喜恰单独带着百花羞走,取经人其中任何一员都不要和喜恰接触。
但沙僧拒绝了。
他晓得孙悟空和哪吒二人的神通绝对足以降伏妖魔,如今心念着的是宝象国中被变作猛虎的唐僧, 也因心念着此事, 回宝象国的一路几乎都是沉默着。
两个姑娘家却似乎一见如故。
喜恰其实是个慢热性子, 但为人和善性格柔软, 异常好说话,又善于倾听,竟让原本在沙僧面前也十分缄默的百花羞打开了话匣子。
话题自然是失踪的十三年,这位公主都经历了什么。
“一切源于少时宫内赏月, 忽来一阵妖风, 瞬间将我卷上天去,原就是那黄袍怪将我虏至此处。他要我与他成亲结为夫妻, 言我与他前世有情,今生是再续前缘, 因修为比我高深,故而还有前世记忆, 苦修成精后便立刻来寻我......”
喜恰耐心倾听着,听了许久, 忽然一怔, 想到先前黄袍怪与她说的话——他说他和玉女情投意合, 今生来结为夫妻。
百花羞便是玉女么?
喜恰看向百花羞,却发觉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反而满目反感悲愤。
“后来呢?”喜恰问道。
“后来......”百花羞轻笑了一声,然而语气是苦涩的, “他将波月洞布置成我寝殿的模样,在洞府门前伫立宝象国之图腾金象, 倾尽所有讨我欢心,祈求我留下来。可是——谁能与绑架自己的妖怪在一起呢?”
喜恰没有打断她,却见她声音越来越激动,她说了许多许多,临到最后总结着。
“......我根本不爱他,唯有日日的担惊受怕,曲意逢迎。”
“话说得再深情又如何,他只是陷于从前的执念罢了,波月洞布置的再精巧又如何,那根本不是我的故国,我求他让我回家,他却从不答应,十三年了......”
十三年,她被迫离开故国,离开至亲,与一个妖怪待在一起,已然十三年了。
“好在,如今我终于得回故土,落叶归根了。”百花羞想笑,忽然发觉自己不怎么笑得出来。
喜恰正垂着头思考,听完这么一段故事,她也觉得黄袍怪实在过分。前世有缘是前世的事,今生百花羞已经不是玉女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要用前世的爱来困住她。
况且黄袍怪是妖精,修为高强,百花羞身为凡人根本无力抵抗他,只能被迫妥协。
“是啊。”喜恰点点头,“过去的事就......公主,你受伤了?”
说话间,忽来一阵风,卷起众人的鬓发,喜恰才发觉百花羞额角有一抹猩红擦伤,在白皙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喜恰指尖凝出一点灵力,轻轻抚过百花羞额头,将那道伤痕抹平,旋即声音却冷了点。
“是黄袍怪伤你的?”
黄袍怪对她向来捧在手心,从未伤过她。百花羞一愣,抚过额角,缓缓摇头:“不是,应当是方才逃出来着急,不小心磕到了吧。”
喜恰点点头,才要收回手,又蓦然撞入百花羞清澈的眼眸中,见公主眼尾垂了一滴泪,与眼下的朱砂痣相融。
“......公主,你怎么哭了?”喜恰见百花羞欲哭却笑的模样,心觉她是阴影太深了。
叹了口气,喜恰为百花羞轻拭去了那滴泪,接上了原本想要安慰的话。
“公主,你别难过了。此后重回故国,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谁知这一句安慰话,却让百花羞怔住了许久。
许是因喜恰同为女子,又许是在两人都无法回溯的记忆中曾经那样亲厚,百花羞从刚见到喜恰开始就觉得一见如故,才与她说了这么多。
那些许多年来无法与人倾诉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压在心头的话早已慢慢变得寂静。
唯余心念着的,自己认为最圆满的答案,如是告诉了喜恰。
“对,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她也如是安慰了自己,却在接触到喜恰那双纯粹清澈的眸子时,看到喜恰满目的关心时,缓缓错开了视线。
下一刻,她忽然蹙紧了眉,捂着胸口疼痛难忍。
喜恰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见百花羞一下没了力气,手扶住她迅速从空中飞落至平地上,一边问她这是怎么了。
百花羞身体绵软,鬓边冷汗淋漓,不过一会儿功夫连原本红润的朱唇也变得煞白无比,却仍是摇摇头,咬牙道:“无事,不过是一直以来的心疾发作了。”
“自小的毛病?”喜恰一愣,因不知如何治,只得握紧她的手缓缓将灵力输送给她,“可好受些了?”
百花羞深呼吸半晌,却一直缓不过劲来,依旧脸色苍白。
喜恰焦急道:“你身上可有带什么药,这些年来是如何治的啊?”
却不曾想,百花羞因她的话微微恍惚,又怔愣起来。这些年来......一直是黄袍怪以自己的舍利子玲珑内丹为她医治。
她抿了抿唇,缓了口气将莫名生出的情绪消散,才回答道:“逃出来时太过心急,并未将药在身上。不过幼时我父王母后也曾为我寻过良药,待回了宝象国便好。”
喜恰松了口气,“好,那公主便少说话保存精力,我们抓紧赶路。”
沙僧也同样从云端下来,木讷敦厚的僧人不大会说话,一出事却可靠,拍了拍自己宽厚的肩膀,热心道:“公主上来,我背着你。”
此后一路平静,再没出什么事端。
许是先行回来的猪八戒已经与国王通了气,宝象国城门口有众多兵卒正等候着,为迎接这位十三年才重回故国的百花羞公主。
待将百花羞送上华贵的驾辇,沙僧却突然回过头来,看向喜恰。
“小仙子,原来是你。”他恍然道,“我说怎么看你眼熟,怪我粗心怠慢,一路竟没与你打招呼!”
他也认得她?喜恰摸摸脑袋,啊了一声。
“你是李靖天王的义女嘛,对吧?难怪与哪吒三太子在一处,我们见过的嘞!”
沙僧向来对天庭熟人抱有一种见老乡的感情,虽与喜恰不熟,但难得感慨,话也多了不少:“我是卷帘啊,昔年天蓬被贬下界时,我曾在天门前规劝过你不要莽撞行事......唉,真是世事无常,谁晓得后头没多久我也......”
“天蓬?”这又是谁,听沙僧讲述,好似她当初在天庭待了很久,认识了很多人。
反复被人提及的过去,即便喜恰心里觉得往事已逝,回忆消弭,也不免真的生出了好奇。
“对了,你应当还不知道吧。”沙僧友善地笑了笑,“天蓬如今也已皈依佛门化名八戒,便是我二师兄。我俩在一起,路上也算有个照应,他过得很好,你也不要再担心啰!”
喜恰一愣,心中忽而有了一丝疑惑:“你们要去哪里?”
宝象国往西一路有诸多佛寺,佛法普众,在此处见到和尚其实是一件很寻常的事,甚至再往西,佛寺恢宏,时常宣法,有僧千众坐听佛经,喜恰也时常会去。
一个和尚好遇见,两个和尚也不足为奇,甚至一下遇见十数个和尚都没什么。
但结伴的几人都互有神通,非是寻常僧人,又一同上路......
“你们是不是——”去西天取经的和尚?
喜恰还未问完,身后倏尔一阵风过,有人紧紧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入怀里。
馥郁却幽冷的莲香一瞬间窜入鼻尖,那赤红服章映入眼帘,浓艳的颜色极好认。
喜恰震惊,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过,被这位义兄猝不及防撞了满怀数次的她早已留好了心眼,手腕一翻,借力将他的手背过去,轻巧地挣脱了。
哪吒抬眸看她,满眼不可置信,“你什么意思?”
她没什么意思,就是感觉与义兄拉拉扯扯,实在于理不合。
“啊,我以为是有什么小妖偷袭我,没想到是义兄。”喜恰面上看上去是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的,不过心里没有,“实在对不住啊,义兄。”
“你——”哪吒生气了。
沙僧看了看已经远去的宝象国队伍,终于想起了此刻不是寒暄的好时机,唐僧还在宫里等着他呢,于是也不好意思笑笑:“三太子,小仙子,你们聊吧。我就不多留了,我还要去找师父呢。”
“等一下,你方才说的上路——”
喜恰还要留人问两句,刚开口又被哪吒拽了一把。
他将她牢牢拉到身前,喜恰背对着他,并不知道他唇语示意着沙僧“快走”。
沙僧愣了一瞬,但毕竟哪吒“玉面小阎王”的称号在天庭积威已久,最后他挠了挠头没再说什么。
“我们回去了。”哪吒面不改色,“出来已有一整夜。”
眼见沙僧溜得极快,不过一瞬就没了踪迹,喜恰眉眼稍稍冷淡下来,心中也有所察觉。
“回哪儿去?”她明知故问,此刻蓦然有了几分不舒服。
哪吒顿了顿,她的疏远来得这样快,虽然只有淡淡几分,却还是让他心里起了一点不愿说的涩意。
刚要佯装满不在乎地说出“自然是陷空山”几个字,余光又瞥见天外一只灵鹊翩翩飞来,似是哪里来的传信。
喜恰微微蹙眉,纤细的手腕轻点着,灵鹊便落在她手心——是陷空山来信。
[大王,大事不好!]
信上六个大字,龙飞凤舞,极其狂狷。
当年还是喜恰教小妖们写的字,不过她教的是清秀端庄的隶书,不知道为何后来就演变成了这样放飞自我的妖怪体。
她神色一凛,旁的事此刻都要放一边,陷空山的才是大事,忙扯了扯哪吒衣角示意他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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