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恰......”他微怔着,试图说些什么。
可她没看他一眼。
第050章 朋友
跟随着喜恰进无底洞时, 哪吒的步伐有几分沉重。
周遭不是没有声音,反而不时有小妖的欢呼雀跃,他们皆迎接着小桃红毫发无伤回来。
那些嘈杂又热闹的声响在哪吒耳边炸开, 陌生的, 稚嫩的, 或尖锐的, 让他心烦气乱,焦郁难安,又抿着唇一句话也不愿说。
后来,声音渐息, 周遭重归寂静。
看着仍近在咫尺的窈窕身影, 哪吒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触手可及的真实感,这才让他面色渐渐回缓。
“喜恰......”他轻声喊她。
“砰”的一声巨响将他拉回现实, 原是隔在她与他之间的石门乍然重重关上。
她犹自带着小桃红进屋了,只余他被拦在门外。
寂静便成了死寂。
哪吒的呼吸声倏然乱了, 骄傲的他不愿意承认慌乱,只是十指捏紧成拳, 重起却轻放,叩了叩门:“你开门——”
磐石所造的大门固若金汤, 厚重且十分隔音。
正巧喜恰屋内有一泓清泉眼, 是她特意从山中引来的, 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她很喜欢,因此也是一点没听到门外的呼唤。
毕竟她也真的生气了——就算是义亲,不,就算是她的朋友, 也不该不由分说就叫她变成小灵鼠团在手心里!
像什么样子,还好手下们都没看见, 不然她这个陷空山妖王岂不是丢脸丢到家门口了?
“大王......”眼眶尚红的小桃红拍了拍喜恰的手,偏头看她,“大王还有什么事吗?那个很凶的人,原来大王认识他吗?”
喜恰回过神,点点头,回答了“认识”之后,微微蹲下和坐在椅子上的小桃红平视。
“你在洪江口遇到他的?”喜恰细细检查过她身上的确没有伤后,沉吟道,“他在那儿做什么,可有透露几分目的?”
虽说哪吒是她的义亲,但他是冷不丁冒出来的,两日相处之间又表现出对她异常的执念,几欲与她寸步不离。
喜恰到底是一山之王,有时不但要考虑自己,还要考虑下属,哪吒显然没有对在乎她这般在乎她身边的人,从头至尾没有正眼瞧过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妖。
他神通广大,若是非要跟着她,实则十足危险的存在。
况且,他似乎在阻拦她见西行取经人,更要提防。
“我不太清楚。”小桃红摇头,复又仔细回想了一下,“但是...他、他似乎是从山上下来的,山上是金山寺!”
喜恰垂眸瞧她,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金山寺和长生和尚有关?”
小桃红拼命点头。
“但是因为遇到了这个大妖怪,我没来得及再上去,就连忙赶回来了......”
喜恰递了杯茶给她顺顺气,小姑娘一路飞驰而来,虽然没受伤,却日夜兼程几乎没歇息过,此刻还有些虚弱。
“不过,我回程的路上和百眼魔君的手下汇合了,那个小妖说他打听到长生和尚叫玄奘法师,经唐皇授意西行取经,如今已经不在金山寺而在西行的路上了。”
佛子渡劫,有缘者才得见,经年来辛苦探寻到的消息正一点点拼凑完整。
玄奘,喜恰轻声复诵着金蝉子今生的法号,念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小桃红又小心翼翼牵住她的袖角,面上带着点忐忑神色:“大王,我没有和大妖怪说陷空山在哪里,是他自己知道的,我没有告诉他......”
喜恰一怔。
“他好像会什么摄魂的法术,只在我额头一点就什么都知道了。”
这叫入梦之术,不是什么复杂术法,但基本只能用于凡人或几乎没什么法力的小妖精,许多仙神都会的。
喜恰已不再讶然自己如此清楚,而是顺着小桃红拽住的袖角,反牵起她的手。
“没关系,你可以告诉他的。”
这下轮到小桃红愣住。
“倘若你遇见什么坏人逼你说出洞府所在,你就告诉他,没有关系。出了什么事有我顶着,陷空山众妖也皆会为你撑腰。”喜恰捏了捏她手心,“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这是喜恰一早就与陷空山所有受她庇护的小妖说好的事,祸福与共,同休等戚。
她法力不说最高强,但也比之许多千年妖精还要强得多,至少在她治理陷空山的这十余年里,周围没有其他妖敢来犯。
虽然自己平素不爱惹事,但不意味着她怕事。
自家的小妖受人欺负了还要憋着,出门在外不敢亮名字,那她这个大王做的也太失败了。
小桃红眼中渐渐洇出泪水,喜恰替她轻轻擦了,才想起来解释:“你说的大妖怪......是我从前在外认的义兄,不是什么坏人,不用害怕他。”
一边安慰着小桃红,喜恰一边心想——
真要有打不过的大妖,那就跑嘛......无底洞千洞不一,就连哪吒这种天庭大神来了都不一定摸得清方向,小妖全藏起来绝对够了。
她自己打不过了也可以跑,最近琢磨出来的“遗鞋术”就很好用,有机会找人试一试。
......啊,她洞府这会儿好像有个现成的大神,是不是可以找他试试?
胡乱发散的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喜恰这才想起来,方才进屋前好似瞧见了那一抹鲜红衣角,又被她隔绝在门外了。
“喜恰......开门,好不好?”
一旦想到这事,小白老鼠精终于听到了来自门外被隔绝的微细呼唤。
妖精灵识敏锐,虽然声量轻,但对方声音中含着的愤怒与低落却很好听出,她手指一僵,忽然心虚起来,挥袖将门打开了。
......
被隔绝开的石门外,看热闹的小妖们早已散去。
寂静,犹如没有起伏的潭水一样悄无声息又肆意蔓延,等待的时光变得难熬,哪吒忽然有了一丝恍惚。
许多年前,他好似就这样不以为意地将门重重关上,唯余她一人在门外。
那时她是如何想的呢?
难过,慌乱,百口莫辩,不知所措......
他执拗地站在原地,不一会儿,恍惚又成了身体中钝闷的心跳声,明明沉闷无比,他竟然听得那样清晰。
一声一声,叫他有几分喘不过气,也不知等了多久,细密的愧疚漫上心头,犹如微针扎在心上,告诉他——
“哪吒哥,你还在呢?”
石门与地面摩擦出略微刺耳的声音,一张明媚精致的脸庞缓缓出现在他面前。
让小桃红离开后,喜恰才将注意力放到哪吒身上。她看上去颇不自在,憋了半天只有干笑,但好似在最后一刻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个绝佳的借口。
“我方才在、在收拾东西呢。”
“......”
随着她开口,她脸上那点不自在消失了,更不会有什么讨好色彩,取而代之是理所当然,满不在乎的神色。
哪吒微微启唇,只觉喉咙干涩,很想问问她——当初他也是这样的吗?
自以为的妥善,粉饰太平,没有丝毫顾及她站在外面,等待的情绪会有多煎熬。
“我没有欺负那个小花妖。”好一会儿,哪吒闷闷开口了,掩在袖下的双拳不自觉紧握,认真解释。
“我本不晓得你在陷空山,只是听闻有人在打听——”话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复又继续,“得知是陷空山后我就放了她,一路来此处,也没有伤过任何一个妖精......就连见面时你洞府外的猴子都没有伤,猴毛全都完好无损。”
说着,他紧握的右手缓缓松开,手心中正是孙悟空的猴毛。
他垂着眸子,将猴毛递到喜恰面前。
“还给你。”
喜恰倏尔愣住,一时竟忘了伸手接过。
少年眉眼清隽,湛然若神,此刻因不知何起的情绪让皙白脸庞渡上了一层绯红,蓦然又如红莲一般明艳。甚至,有几分叫人想入非非的靡丽柔弱,看上去实在很好欺负。
啊,想岔了,都怪万圣那个喜好美人的小妖精总和她胡说。
“对不起......”见喜恰仍未开口,哪吒薄唇微抿起,轻声道。
而后,缓缓执起她的手,像在触碰什么珍贵易碎的宝物,将猴毛交还给她。
因他声音细若蚊蚋而没听清的喜恰微微侧头,就着他伸出的手轻轻拍了拍,“那个,我的确是生气了。”
小少年眼见一僵,指尖微顿,但人前向来倨傲的他又想掩饰起来。
“不过,不是因为小桃红的事。她说了你没有伤害她,我也不是什么是非不分之人。”把猴毛收回玉锦袋中,喜恰坦诚相告,“我生气的另有其事。”
哪吒微微错愕。
“什么事?”少年声音含了一丝迫切,更多是疑惑不解。
她看着他那双清亮的凤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认真道:“哪吒哥,你身为兄长,又是天庭大神,这样的身份理应我是要敬你的。但是——我也是一方妖王,还是一个活了几百年心智已开的妖精,我不喜欢别人强行将我化作灵鼠,你也不该这样强迫别人。”
丢人的事不可以有第二次。
她也并没有同意哪吒这样做,况且说心里话,她很不喜欢这种被人放在手心的感觉,好似被他掌控着,不再是她自己。
她是个大鼠了,已经成熟得不能再成熟了。
哪吒顿住,蓦地抬眸看她。
乌发雪肤,冰姿玉容,眸若秋水含情,唇似含桃娇艳,极标致,甚至过于惊艳的清丽美人,说是比众仙所封的天庭第一美人嫦娥也不逊色。
她也正看着他,杏眸里的微光盈盈,勾人心魄,叫人沉沦。
“......好。”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沉默是生涩的,又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旋即郑重道,“我不会了。”
然后,他得以看见她的眼尾弯起,眉目潋滟,一如当年。
她笑了,笑意如春水。
哪吒复又沉默了一瞬,呼出一口气,“喜恰......可以不做你的义兄,可以不叫我哪吒哥吗?”
骄矜的少年,从前可不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
虽然还强行装作镇定,但其中那点小心翼翼,唯恐被否定的心态,还是被喜恰察觉了。
但喜恰现在是失忆鼠,于是只是毫无波澜地侧头问他,“那要怎么个叫法?”
“我们......”哪吒抿唇片刻,给出了答案,“我也想做你的朋友,不再是什么义兄或是天庭大神。”
也不再是什么小主人。
他不要做她的主人,她不该是他的灵宠。
“就唤我名字哪吒,好不好?”
第051章 执念
他的心慌意乱, 怅惘失措,并不是从此刻开始的。
或许是在宝象国回陷空山时,她有意无意提醒着他, 不必执着过去, 前尘已逝;或许是从他说出要她回天庭时, 她义正言辞地拒绝, 疏离且果断的态度。
又或许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她却茫然问出他“你是何人”时......
不,抑或是更早,从他寻遍四洲却一无所获, 从他回到云楼宫却看不见她的踪迹, 从他口不择言说出伤人的话时——
哪吒只觉得呼吸越发艰涩,只能垂眸看她, 等待着她的回应。
他才明白,被贬下凡的惩罚是这样重, 她忘了一切,他也再无法带她回去了。
回不去从前了。
“好。”她说道。
毕竟对于如今的喜恰来说, 叫他什么都没有区别。
她不过淡然应声,但对于此刻的哪吒来说, 已经足够了。
心中又渐渐蔓延开一丝喜意, 哪吒想到方才心中所思忖的, 还是忍不住开口:“喜恰,你在找西行取经之人?”
喜恰一顿,想起他在宝象国的阻拦,还以为他会避开这个话题。却没想到少年人是个急性子, 这便自己提出来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做过多解释。
“为何要找?”
他果然追问, 但不晓得别人目的之前,喜恰不喜欢先透露自己的目的。
尽管他的语气已经比初见时好了许多,却仍不自觉带上点想要盘根究底的意味。
“我不想说。”喜恰瞥了他一眼,虽然音色足够温和,但也果断。
“为——”
“你不是说要和我做朋友吗?”喜恰反问他,瞧见少年眼中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不由叹了口气,“做朋友首先要遵循的一点,彼此敬爱包容,别人不想说的就不该追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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