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身上的伤已痛到极致,灼人喉咽烧人肺腑,才使得无从言语吧,他心想。
“红孩儿......”见面前的少年脸色惨白一片,喜恰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来,微蹙着眉,“红孩儿原是我好友的亲生子,他绑了唐僧有罪,但唐僧无事,他罪不至死。”
铁扇公主也算照拂喜恰良多,因与她出身相仿,时常指点她的功法。
如今铁扇的儿子顽劣闹出此等事,若真丢了性命,铁扇得知后定然痛心伤臆,她身为朋友又亲眼撞见,总该为其求求情......
“我只想为他求两句情,请求观音大士饶他一命。”她解释着。
再看山下,却发现原本在火云洞前的观音大士和红孩儿都已不见踪迹,心中更是沉了下来。
“这,喜恰义妹......”在一旁看了好半会的木吒,想要说上几句缓和话,“如你所言,红孩儿的确未造成恶果,我恩师大慈大悲,不会......”
“我去。”哪吒开口了。
他垂眼敛目,藏下眸间的许多复杂,按捺住所有怒意,闷闷吭声:“我去为你...为他求情。”
临到最后,少年的声音已经极轻,不晓得是因为身上受了伤而有气无力,还是含了太多的不确定。
“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没等喜恰回答,他已踏起风火轮往天际而去。
木吒见着少年那御风而去的背影摇摇欲坠,又思及观音与自己所说的劫数,无奈叹息。
“义妹,我也先走一步了。”他晓得如今的局面是哪吒从前的我行我素导致的,但挣扎几分,终究是放心不下弟弟。
不过离开之前,打量着如今的喜恰,见她澄澈双眸一如从前,又添了几分凝然坚毅,不由得唏嘘。
“妹妹变了许多,这也是好事。”
经此西行,想来众人都会收获良多。言罢,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喜恰再抬眸看天际,似乎才瞧见了一抹炽红,犹如落日灿金,孤霞红晕,只是分不清是哪吒的,还是红孩儿的。
她心里正在想,哪吒方才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来着......
第056章 一样
“喜恰妹子, 你怎找来这里了。”清朗恣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来人倒真有点震惊,“嘶, 还真与我那不肖侄儿结上亲了?”
这样清亮又随性的声线极好辨认。
上回初见孙悟空时, 不知是不是从前的记忆作祟, 喜恰只觉这位大圣表面虽看上去凶戾, 实际还挺好相处。
只不过因为他不让她见金蝉子,方才又与哪吒闹了不快,一时自己脸色也不算好,没能笑脸相迎。
“怎么愁眉不展的。”孙悟空眨了眨眼睛, 打量了她一眼, “你方才是不是见到哪吒了?”
喜恰微顿过后,不动声色问道:“从前我见他, 总会愁眉不展么?”
孙悟空一怔,他从前总觉得这小白老鼠精懵懂迟钝, 反应不够快,修炼了三百年都没能悟道成仙, 修为也有点弱。
如今才发觉并非如此。
她善于藏匿情绪,外表看起来无知无觉, 实则心中已藏了许多千回百转的心绪。
“你这话说的, 不过是一同除妖, 观音大士令他在此等候。”毕竟才叫哪吒帮了忙,哪吒还为此负了不小伤,孙悟空没拱火,只实话实说, “俺老孙才忙完,本说是来和他打个招呼就要走了, 又见你在此处,俺老孙才问了一句。”
喜恰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原是如此。”
“怎么,他又惹你不开心了?”
这个“又”字就很耐人寻味,喜恰面带笑意,没再深究,而是转问他:“猴哥是已救下了金蝉长老?他如今何在,可安好?”
自动忽略前头的问题,孙悟空只老神在在答了后面的问题,“好得很呢,这一路虽有危难,倒也没让他真出什么事。近日我们做徒弟的几个给他投喂了不少水果,唔,他还胖了不少。”
“......”
她应当明白了难以在他这里问出个所以然来,孙悟空眼尾微扬,反倒饶有兴致盯着她看,“你自己说是不是?你与俺老孙也见了两次,俺什么本事你看不出来?”
喜恰若有所思,孙悟空由着她思忖,倒对侄儿与她的这门亲事更感兴趣。
“一见面就问俺师父,就不怕俺那侄儿吃醋呢。你来总不会是特意寻我师父,对未婚夫不管不顾吧。”
“你侄儿——”喜恰不晓得他与红孩儿这层亲,但听到“未婚夫”一词立刻反应过来,“哪来什么吃醋,我与红孩儿见都没见过。不过是他母亲我朋友相说的八字没一撇的事,算不得数。”
谁曾想,红孩儿还能给她寄一份请柬。
孙悟空一顿,看着她的确不算在意的模样,却不禁笑了声来,直说有趣有趣。
真要说吃醋的应当是那哪吒太子,打起架来人来疯,命也不顾了,活脱脱烧了一层皮。
孙悟空心想着,这下好了,小太子白挨了一顿烧,他心上惦记的妹子分明是两个都不喜欢——要搁百年前,喜恰定然一眼会看出哪吒受了伤,哪里会和现下这样平静。
刚要说话,喜恰忽而盯着他的眼睛看起来,见他双目猩红,似有伤痕,迟疑一瞬。
“猴哥,你这眼睛怎么了?”
孙悟空顿住要调侃的话。
经年已过,这小老鼠精还是如从前一般心细妥贴,总能发觉一些常人不曾注意的细微小事。
“前阵子过路遇上一黄风怪,那妖精倒有些本事。”他不由呼出一口气,轻叹着,“口中吹的一股邪风,灼得人眼睛疼,可疼上好一阵子了。”
“黄风?”喜恰微怔。
她倒是认识一个黄风,同是鼠精,也是从前在灵山修行的同僚......
“嗯,不止厉害,倒还有背景呢。”孙悟空呵了一声,“灵山来的好妖精。”
她抬眼看向孙悟空。
这次认真分辨了,只见他那双金眸中丝丝缕缕的妖气尚未化解,伤他的又是自己认识的人,极好确认。
真的是黄风,可是黄风怎得也落凡为妖了?
黄风比她年长不少,修为高深,与她算不得莫逆之交,但也总归有点交情。
喜恰微微蹙眉,这事问孙悟空他只会说将妖怪打得落花流水,不如之后自己去查探查探。
见孙悟空张口欲问她,又忙转过话题,说起正事,“不论怎么说,红孩儿是我朋友之子,总有人情在,猴哥可知他现下在何处?”
行了,现在是关心完金蝉子关心红孩儿,总归不会聊哪吒。
这也是算好事吧,孙悟空才被她关心了两句,心中已柔软下来,正要答话,忽见草丛中窜出两个妖精来。
他眉眼一凛,才要幌起金箍棒,喜恰连忙拦他,“猴哥误会,这是我两个手下。”
来得正是将离和不夜。
孙悟空俊眉一挑,又发觉那一看到他就吓得脸色惨白的不夜面容很是熟悉,竟是在平顶山剿灭金银角大王时见过的。
“喜恰啊......”猴王感慨着,“若说你变了很多,我又觉得一如从前。经年不见,一如既往是个菩萨心肠。”
“他未曾行过恶,不过是收编金角银角手下,巡过几次山。”
孙悟空轻哼一声,瞧见她眼神中的维护,漫不经心道:“你说你与金蝉子相识,俺老孙料想,你怕不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吧——与他一个样。”
喜恰一怔,抿着唇没吭声。
如孙悟空所言,她曾受金蝉长老关照,受他教导......可是往昔难寻,轮回再生,脱胎换骨后,再识不得旧人。
“既然你手下来了,俺老孙也不多留了。”孙悟空接上先前的话,“红孩儿自食恶果,他起了歹心绑我师父,好在最后未造杀孽,菩萨叫他吃了点苦头好两清,如今就要带他去南海了。”
“去南海?”
“叫他当善财童子去了。”
“可是——”喜恰一顿,从她收到请柬一直到现在,一切太过突然。铁扇公主还不知道此事......
“别可是了,俺老孙也不晓得菩萨要留他多久,或许要他修练个万万年吧。”孙悟空啧了一声,知道喜恰还想要跟着他去找唐僧,开始琢磨起来往哪儿溜走好。
临到要走时,忽然又想到一件事,筋斗云都要开始翻了又停住折返。
“哦对了。”他看着喜恰的眼睛,沉吟一刻,郑重道,“上回忘了与你说,昔年你托俺老孙带给天蓬元帅的护身符,俺已交了给他,也告诉他是嫦娥仙子赠予的。”
喜恰偏头侧目,她当然不记得此事,眸间轻晃着不解,可那双澄澈眼眸一如当年。
沧海桑田,几百年改变了太多人,却也有许多人没变。
“上次还说过要送你花果山的桃子,俺老孙已喊上小猴子送去陷空山了,届时记得吃。”孙悟空呼出一口气,将一点追忆往昔的惆怅甩开。
“——俺老孙走了,别追,俺师父都已上路好一会儿了。”
喜恰乍然回神,要去拉他,原地却早没了他的踪影。
她不由懊恼,分明聊得好好的,本还想循序渐进套些话出来,谁晓得孙悟空早对她有所提防,如今去追约莫也追不到了。
“夫人,我们如今去何处?”不夜看了眼喜恰,问道。
喜恰轻叹了一声,再看云端,不说孙悟空不见踪影,连哪吒与红孩儿等人的身影也都瞧不见了。
仙神之力神通广大,踪迹难觅,若她也早日成仙......
“将离,你在此处等候一会儿。”将暂且做不到的事抛出脑后,早当大王许多年的喜恰开始善后,“铁扇公主尚不知情,待我去告知她一声,与她商议吧。”
哪吒还未回来,虽不晓得他还会不会回来,但既然他说是去替红孩儿求情,她不打招呼就一走了之也不好。
叫将离等上一等,若他不回来便罢了。
将离跟在她身边久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点头应道:“正好,我也好看看这火云洞之后如何处置,回去再禀告夫人。”
“好。”喜恰于是不再多说,只叫上不夜随她一起去一趟芭蕉洞。
......
簌簌叶落下,荒郊野岭外,孙悟空丝毫不废功夫就能将小老鼠精甩下,料想她也追不上来,抬头一看,却见不远处师弟猪八戒正看着他来的方向愣愣出神。
“呆子!”孙悟空看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心觉疑惑,“你瞧什么呢?叫你看住师父,你怎找来这处?”
昔年天庭威风凛凛的天蓬元帅依旧怔怔地,好一会儿才乍然回神,错开他的视线,只拿着自己的九齿钉耙念叨孙悟空。
“我还能瞧什么,难不成这荒郊野岭的,还有什么绝色美女吗?你这猴子老半天不回来,师父等急了,叫我来催你嘞!”
孙悟空狐疑看他,总觉得他不太对劲,一下反应过来:“你瞧见喜恰妹子了?”
猪八戒沉默了,他抿着唇眼神躲闪,率先往回走。
“想来是瞧着了,怎也不上去打个招呼,一个人在这里傻站半天做什么。”孙悟空将金箍棒往身上一靠,也随着他往前走,“傻站多久了?从前不还和俺老孙说你与小白鼠在天庭多么多么交好吗,这就君子之交淡如水了,还装起没看见呢?”
师兄弟二人西行一路以来一直拌嘴,常是你一言我一语,情到浓时甚至破口大骂两句,倒也不会真伤了感情。
孙悟空随意搭话,可好半晌却不见猪八戒回应他。
“呆子?”
抬眼看向猪八戒,才发现这张憨态可掬的猪脸已双眼通红,又一副不大想叫他瞧见的模样。
“八戒。”孙悟空一顿,又问了一遍,“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
除却在高老庄与高家人分别时,孙悟空还没见过他又露出这般伤心的模样呢。
“我如今这般容貌,如何去见她?”猪八戒闷闷开口了。
那双漆黑的眼睛平日里瞧去都是懒洋洋,毫无所谓的,此刻看来却藏着极为复杂的心绪。
用心伪装的不在意褪去,眼底浸了一点不愿轻易示人的自惭形愧。
如何相认呢,与谁相认呢。
当年他是英俊潇洒的天蓬元帅,掌管天河水界好不威风。
如今却只是下界的一只猪精,面目全非。西天取经去又如何,几百年的风霜历练,他早已回不去从前了。
昔年故人,无论喜恰,还是……都只要记得他在天庭之上的英俊模样便好,何必再以如此容貌叫大家都难堪,猪八戒心道。
“八戒......”孙悟空放缓了声音,想劝两句。
不过是表象皮肉,本心未变就好,毕竟几百年岁月,难得坚定内心的人太多了。
谁晓得猪八戒却啐了一声,似乎是掩饰自己的失态,骂咧着,“你这猴子当然是无从理解,毕竟你从始至终都是个猴样,就没变好看过。”
他不敢看孙悟空,更不敢看自己。
孙悟空眉毛一挑,又好气又好笑地拧上猪八戒的耳朵,轻哼一声:“你妄自菲薄个什么劲呢,走了,叫师父好等。”
夕阳斜下,师兄弟二人的背影被落日余晖拉长,影子映在号山之上,又将映在这一条漫长又险阻的西行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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