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一怔,越是想就越是烦躁,耳边的嗡鸣声依旧存在,视线也并没有清晰,哪吒在算不得好的状态下越发心烦意乱。
他决意不要胡思乱想,好好问清楚她,可才一抬眸,忽然怔住。
喜恰眼中的赤红妖纹弥漫着,越发明显,犹如红浪掀起,一点点将沉墨如玉的瞳色掩盖。
少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她这样心绪不稳过了,他怔愣着,脱口而出:“是因为金吒,你才如此么?”
此话一出,喜恰也愣住了。
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哪吒指的是什么,微微蹙眉,可心中确实乱如麻,一时好似解释不清太多事,所以很是烦闷,想挑一个最要紧的说——
少年却忽然轻笑了一声,说不上什么感觉。
许是周身还浸染着金吒的灵力,他受了影响,许是身体还不算恢复,灵力虚浮的感觉并不好受,许是这些疑问也一直压抑在他心里。
亦或许是,他其实早就开始患得患失。
一遍遍告诉自己喜恰喜欢的人是他,一遍遍又忍不住怀疑,忍不住懊悔,他太迫切期望得到她的回应,不肯气馁,不肯妥协,直至变成执念。
“......我都告诉你。”他呼出一口气,明明气力不足,还要强撑着,“关于大哥的事。曾经我看到的,我猜测的,发生过的所有事,我全部都告诉你。”
喜恰心觉不对,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了?”
他不曾回答,而是执着地坦然告知往事,说了很多很多。
甚至于他自己都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多,每一个细节,每一次的心情,就如同他听到金蝉子是喜恰恩人时一样的情绪——
他真的太在意这些了,所有情绪只是压抑在心底,却不代表不存在过,如同一个早已盛满水的容器,只待某一次的倾倒,就会全部满溢。
而后,他就这样看着喜恰的眼眸越来越深,她眼中的赤色妖纹诡谲涌现,是她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
“我......”
她听见少年说了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愕然当场,但也终于有机会接上本来要说的话——“我怀疑......金吒大哥才是昔年赐我姓名,助我开得灵识的恩人。”
她错认了人,不敢确定,心生迷茫,若按她从前的性子可能会缄口不言,这次却坦然告知哪吒。
这本该是坦诚至极的话。
可对于心中紧绷着一根弦,不知不觉早已开始患得患失的小少年来说,他心烦意乱,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叫他紧张。
这有如一个莫大的打击。
清亮的凤眸慢慢黯淡下来,哪吒勉力支起身子,嘴唇紊动半晌,他问她:“......那我呢?”
“什么?”
“金蝉子是恩人,金吒也是恩人。你觉得你心中有个人,有一段难以释怀的执念,就只能是恩人吗?”
他还受着伤,原本不觉得痛。
可此刻,伤疤却好似忽然被人撕扯着,痛得厉害,叫他的指尖都开始微颤。
喜恰下意识反驳他,“不是,我是有一个喜欢的人......”
她一定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她抬眼看着哪吒。
少年也正看着她,她才发觉他的眼尾不知何时洇染了一点微红,眼底藏得全是伤心失意,眸光轻晃着,是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好,你有一个喜欢的人......”他顺着她的话说,声音还带着虚弱的喑哑,“你觉得是金蝉子,是金吒,可为何不能是我?”
“从始至终,都是我陪在你身边,喜恰。”
三百年,从天庭到凡间,从云楼宫到陷空山,从不曾明白自己的心意,到想将满腔爱意都捧至她面前......
全都是他。
“你从前喜欢的人是我,喜恰。”这原是他的执念,是迫切想重归于好的执念,“......再喜欢我一次好不好?”
他从前错了,已经懊恼至极,已经极尽弥补,难道真的只是于事无补吗?
是不是那些藏在她心底的伤痛让她不愿承认,她每每都是拒绝。
可是他一点都不愿意放弃。
少年轻颤着抱住她,骄矜的少年何曾有过这般模样,可如今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原是好不容易感受到的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在一寸寸熄灭。
喜恰下意识伸手要抱住他,刚要启唇,少年又颤着声重复了一遍。
“能不能,再喜欢我一次?”语气几乎算是心灰意冷。
还能回去从前么?她什么也不记得,还有从前么。
他与她离得极近,炽热的呼吸声落在她颊边,感知那样清晰不过。清冷莲香裹挟着血腥气一并侵袭鼻息,添上几分心有不甘的急促。
原本就是随意披上的衣裳复又滑落,少年的身体少了衣衫遮蔽,雪白的胸膛前那点殷红血迹越发稠艳,一览无余。
他还受着伤呢。
喜恰心头一颤,要轻声回答他,“我——”
才说出一个字音,唇边忽然覆上一点柔软。
她微睁双目,看着哪吒清俊的脸庞倏尔近在咫尺,他身上所沾染的血腥伴着莲香馥郁裹挟而来,瞬时令人瓦解冰消。
她下意识环住了他的腰身。
手心所触及的体温还泛着细密的冷,而相拥之下他的心跳声却炽热有力。
热度自手掌传递到她的心间,呼吸两相起伏,他与她的身体相贴,令她不住僵直着背脊,分毫不敢乱动。
少年的吻轻柔却虔诚,浅尝辄止。
可他身上越发浓烈的莲香被斑驳的血痕气味杂糅其中,是那样滚烫的爱意。
一点一点告诉她,带着她揭露那个显而易得的答案。
“我喜欢的......”
喜恰复又说话,少年的呼吸声却更加急促了些,他闭上了双眸,倾身的重量差点叫她没坐稳床边,她连忙托住少年的肩头将他扶好。
本来金吒也只是来为他初步疗伤,不算真养好了身子。
他又是昏过去了。
喜恰的手一僵,可手中感触到的体温在逐渐回暖,他的唇色不再苍白,反而浸润了一点水红,总归会叫她的心放下一点。
再将少年扶回床上,她看着少年安然恬静的睡颜,一时五味杂陈。
他竟是如此想的.....
动了动手指,喜恰从床头拿起药膏,为他重新上药。湿润的药膏有股清凉的苦涩药香,指尖落在少年胸膛上,也在她心里划开越来越深的涟漪。
他觉得她心里有一个人,那个人是金蝉子,是金吒......
她的指尖微顿,上好了药,一时没了别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他。
少年如墨的乌发如云铺散开来,鬓若飞裁,唇似涂朱,即便此刻一双皎亮的凤眸紧闭,依旧能看出他恣意飞扬的神采。
他是这样意气风发的一个人。
好似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放弃,无论她当初面对他表现得多么疏离,抑或是因争执说起过什么重话。
他依旧满怀真挚,一心一意地要对她好。
因此许多时候,她只看到了他真诚又炽热的爱意,那样的热烈盖过了他自身所有好与不好的情绪。
她忽略了他也会伤心失意,会因为得不到她的回应而患得患失,直至此刻心中生出了许多愧疚。
如何能不动心呢?
这份情意早已刻在心中,她喜欢的人不是金蝉子,不是金吒——
是他。
蓦然回神,她从玉锦袋中取出了一条缠金莲花链饰,这是小锦鲤们百日宴前她去城中一眼相中的。
她先前就想送给他,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许是她心有踌躇,不敢看清自己的内心。
直到此刻,她全然明白——或许从前喜欢的,如今喜欢的,如他所言,一直都是他。
“我喜欢的人......”她替他戴上金莲项饰,眸色复杂地看着沉睡的少年,轻声回应了他,“是你啊,哪吒。”
他还是这样安静地躺着,神清骨秀的美少年神姿似乎不容人亵渎。可他的薄唇紧抿,清俊的眉也还微蹙着,仿佛方才的失落仍残余在他的梦中。
喜恰指尖微动,抚上他的眉宇,替他抚平了那点萦绕在眉尖的不安。
而后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珍而重之。
唇边恍若还有那稍纵即逝的柔软,指腹也还残留着方才他的体温,喜恰微怔着,手不由自主也落在了他的唇瓣上。
她蓦然回神,却没有再犹豫,轻轻俯下身去,还以他一吻。
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却悱恻缠绵地烫在心尖。
第085章 回去
不多时, 如金吒所言,木吒也至陷空山。
与金吒的寡言少语不同,木吒善谈, 眉目柔和, 为人和善, 先前虽只在号山匆匆见过一面, 此刻也不至于给人生疏感。
他见过哪吒后,当下要带哪吒回天庭,又询问了喜恰一声:“义妹可要一同回云楼宫看看?”
喜恰一愣,心中顿起几分复杂, 但并不算迟疑, 轻轻点了点头。
“好。”
那道对于如今的她而言陌生的天门,或许三百年来早已走过无数次, 只是她不曾记得,可往事并不代表不存在。
木吒抬眼看她。
自号山那次观音大士与他相说了许多缘由之后, 他已然晓得这位义妹此番下界也算是历劫一场。
如今看她眉眼沉静稳练,不复昔日懵懂模样, 显然是在凡间走过一遭成长了很多。
如上次而言一样,这何尝不是好事。
腾云而起, 飞过三十三天柱, 天庭的晖光渐明, 这里永无暗色,万丈红霓光盈满天穹。
那道巍峨天门近在眼前,天宫飞阁流丹,瑶台琼室, 喜恰静静四顾着,果然生出一丝熟悉之感。
待到云楼宫, 那股熟悉感越来越清晰,心头却忽然有几分心慌,叫她在宫门前顿住。
因为哪吒尚在昏迷中,此刻他们依旧腾着云。
木吒带着哪吒在前头,倏然有感,他回头看她,“义妹怎么了?”
踏入这扇门意味着什么。是想要回头,还是不回头?
为何心中会有这样的想法......喜恰抿着唇,摇了摇头,“无事,我们进去吧。”
木吒遂不再多说,一路行至水华苑,迎门撞见几个宫娥,一见哪吒昏迷不醒,连礼也来不及向木吒行,连忙将自己主子迎进去。
直到安顿好哪吒,宫娥先是向木吒行了一礼,复看向喜恰,只觉得好奇。
“二太子,这位仙子......”
喜恰微愣,她从前不是在云楼宫住过吗?若是和哪吒那样熟悉,他宫苑前的宫娥会不认识她么。
木吒也觉疑惑,稍稍认真看了一眼,才发觉宫娥原是换过了人。
“是我云楼宫的义亲,也是你们水华苑的主子。”木吒回答着。
这话一语双关,他又看了喜恰一眼,也算解了她的疑惑,“想来你们是初来乍到,往后可要记清楚了。”
宫娥们恍然,齐声应是。
先前哪吒觉得水华苑的莲池治不好他,其实不然。
若是灵力如先前一般持续溃散,那纵使是直接去海印池也于事无补。
但金吒奉佛祖命来相助哪吒,灵力重新充盈身躯,莲池里的莲花本也是为他所栽,同根同源,只要不再放血,算是极好调理的法子。
木吒同样得观音大士授意,便是叫哪吒在莲池中休养生息。
“义妹不必太过担心,哪吒将养上些时日便能好全。”木吒见喜恰久未开口,只一直盯着莲池中安然沉睡的少年,他安慰她了一句。
喜恰回过神来,“多少时日?”
“这就不大能说出来了,数日或数月都是可能。”
喜恰沉吟着,她心里是想陪着哪吒,可也不能就这样不管其他事。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陷空山不能无主。
“义妹且放心。”木吒轻笑了声,“若他醒后想早些去找你,自然会早得很。”
天与地的时隙不同,神佛逆转乾坤,这本是从前孙悟空与她说过的话,可她不再记得。但随着修为精进,领悟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修为越高,越不受这些天地的界限所拦。
她若有所思,又见门前有一雄姿飒爽的人步履如飞,直直踏进水华苑。
“可是哪吒回来了?”
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脸上难得显露焦急,环顾四周,又把目光落在木吒和喜恰身上。
原是李靖,适才听了云楼宫宫门前宫娥通报,连忙赶来。
“软软——咳,喜恰,你也回来了?”
木吒向李靖见礼,喜恰跟在身后却有些踟蹰,她不晓得从前都该怎么喊李靖的......
或许心底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叫她来了云楼宫后,的确有感觉局促不安。
“义......”她才开口。
李靖已打量了她一圈,也晓得她失了忆,难得主动关切,“这下凡一趟看着修行长进不少啊,为父甚是欣慰。”
喜恰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下不再迟疑,向他问安,“义父好。”
“——但是,你这是怎么回事?”李靖的话又转了个弯,微微皱眉,“分明修为都足比金仙了,怎得就是没成仙呢?”
不行,看来还是得叫她回来云楼宫。
李靖心想着,也省得哪吒成天惦记着,自己也帮这叛逆孩儿一把。
“喜恰啊,你在下界过得好不好啊,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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