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又叫住了她,往她手里塞了个精致的粉色盒子:“嘉宾的伴手礼哦,你拿去吃。”
“不要。”
仿佛烫手一样,女孩将盒子丢回桌上,语气生硬,带着几分穷途末路的仓皇,“我不要。”
推开门,好像洞开另一个世界。
水晶和玫瑰组成的大厅熠熠生辉,顺着长长的走道,新娘提着裙摆一步步走向台上的新郎,台上司仪正慷慨激昂:“让我们将掌声送给最美丽的新娘……”
掌声如雨。
季凡灵站在台下墙边的暗处,身后两个服务生正低声窃窃私语:
“哎,你知道么,这新娘比男的大七岁。”
“你懂个屁,那是方家大小姐……有继承权的,订婚厅付钱的都是女方,换你你娶不娶?”
“懂了,少走三十年弯路,不愧是吾辈楷模。”
“说什么呢!”有人过来低声呵斥,“小心客人投诉,都给我过去准备上菜。”
服务生应了声散开,此时新娘已经走到了台上,站在新郎身边,司仪主持的嗓音温和有力地从音响中传出。
程嘉礼漫不经心听着,目光含笑在宾客中逡巡,游刃有余的懒散。
然后不经意地,落在角落里季凡灵的身上。
男人的笑意骤顿,狐狸眼眯了眯。
季凡灵和他隔着人群对视,心头突的一跳。
她下意识往身后暗处,退了两步。
台上光芒盛目,在短暂又被拉长的一瞬里。
隔着十年的时光,台上的人,和那个站在满教室玫瑰花海里肆意勾唇的少年,残忍至极地,一寸寸,逐渐重合。
……
“怎么说?我慢慢等。”
“等一天可以,等十年都行。”
季凡灵没法呼吸了,从前相处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
她像一只闯入别人生活的老鼠,被偷窥到的幸福刺痛了眼睛。
带着十年前稚嫩的喜欢,不请自来,参加他隆重而盛大的婚礼。
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司仪开口道:“那么新郎官,对我们的新娘有什么想说的呢?”
程嘉礼收回了目光。
他接过话筒,懒洋洋地开口:“首先呢,我要感谢方小姐,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
台下的宾客都笑了。
满堂笑声中,女孩扣上帽子,遮住了脸,慌不择路地转身往外走,和刚上完菜的服务生迎面撞了个正着。
服务生赶紧低声道歉,季凡灵急匆匆丢下一句对不起,压低了帽沿,头也不回地跑了。
……
甚至没听到身后那句慌忙的:
“——哎!这位客人,您东西掉了……”
*
婚礼仪式结束,宴会厅灯光大亮,宾客们在丰盛的宴席上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程嘉礼一手插兜,一手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走下台,在酒席间穿梭,四处扫视,似乎在找着什么。
前几天他回国刚下飞机,发现手机上多了几个未接来电,拨回去后,发现对面是个素昧平生的男大学生。
大学生说,是一个高中女生借他手机,给程嘉礼打了电话。
至于那个女生是谁,他也不知道。
程嘉礼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估计对面是找错人了。
然而,今天他站在台上,瞥见的那一眼,分明……
旁边的桌子横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哎,找什么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丢了老婆,”伴郎戏谑地使眼色,“新娘不是在后台换衣服么?”
“边儿去。”程嘉礼笑骂,“静云在哪还用得着你告诉我?”
周围的人注意到程嘉礼,立刻起身要敬新郎官酒,程嘉礼摆摆手说一会儿等静云换完裙子一起来敬酒,他不能偷跑,其他人立刻感慨,瞧瞧这对儿,感情多好,我们这种七年之痒的比不了。
程嘉礼揽了伴郎的肩膀,拉他借一步说话:“刚刚你在这边,有没有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
“嫂子的小侄女?”
“不是静云那边的人……大概这么高,穿着特别大的黑色外套,牛仔裤,运动鞋,戴着帽子,很瘦很白。”
“……”
伴郎伸着脖子扫视全场:“没看到啊?会不会是酒店的其他客人混了进来?……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
程嘉礼眯了眯眼。
方才那一瞬间,逡巡的彩色射灯扫过台下的暗处,斑斓的光影映亮女孩的脸。
那样漂亮的色彩下,他却好像看清女孩细软的额发下微红的眼眶,素白的小脸冰霜似的,隔着窒热的宴会和人群,猝不及防地刺了下他麻木的心脏。
“没怎么,就是长得有几分……”
程嘉礼意味深长地停了停,“像我初恋。”
伴郎原本还在帮他找人,闻言笑着回头给了他一拳:“去你的,等会我告诉嫂子去。”
两人又聊了几句,程嘉礼状似无意道:“对了,我记得为了录入场视频,在入口签到台安了摄像机?”
“是啊。”
“——全程录像的完整版,别删,晚上发给我看下。”
*
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晃动的公交车上,女孩面无表情地坐在车窗边的座位上。
街边枯黄的梧桐叶飘零,和记忆中没有太大区别的市景,从她眼瞳的倒影里流水一样滑过。
手机一直震动。
穗穗平安:【你去见程嘉礼了?】
穗穗平安:【别做傻事。】
穗穗平安:【你在世纪金铭吗?我去找你。】
季凡灵靠在车窗上,低着眼回了几句:
【傻事?我又不是你。】
【别去,我都走了。】
她退出聊天窗,看到傅应呈半小时前的消息。
c:【几点回,说一声,晚上我要反锁门。】
季凡灵:【还有半个小时。】
c:【行。】
季凡灵坐车到小区门口时,还剩一点时间,她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烦躁,密密麻麻乱成一团,恨不得揪着谁的头发跟人狠狠打一架。
暂时不想上楼。
她看见附近有家24小时便利店,进去买了包最便宜的烟和打火机。
她没烟瘾,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没钱买烟,只不过经常能在家里的沙发缝里、垃圾堆边、厕所里,找到季国梁那群赌友喝醉了落下的半包烟。
被身边环境带的,她心情压抑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想吸一口。
季凡灵付了钱,走进小区,傅应呈住的地方太高档,楼梯道都安了烟雾报警器,她只好蹲在单元门外点烟。
刚点着,风一吹,烟灭了。
再点,再灭。
再点,打火机干脆不出火了。
扑面而来的凛风嘲弄似的,扑了她一脸。
季凡灵骂了声,将烟揣在口袋里,上了楼。
她进家时,傅应呈坐在沙发上,长腿曲着,膝上搭着笔记本,闻声抬头瞥了她一眼:“吃了什么,要这么久?”
“……炒饭。”季凡灵一边换鞋,一边随口应道。
傅应呈听到她的嗓音,又抬头看了她眼,蹙了蹙眉:“很难吃?说话跟中了毒似的。”
季凡灵:“……还好。”
她往屋里走,傅应呈又喊住了她,站起身:“不是说今天去买碗和拖鞋?”
季凡灵顿住了脚步。
哦,还有这事。
是该她去。
毕竟是她打碎的碗。
“明天行不行,”女孩默了会,低声道,“我有点……吃撑了。”
傅应呈非要她去,她也会去。
只是实在是。
哪里都不想去了。
傅应呈仔细注视了会她的表情,淡淡道:“行。”
不知道在想什么,稍停了两秒,他垂眼补了句:“……又不急。”
*
晚上,季凡灵早早上了床,蒙头躺着,希望自己能早点入睡。
睡不着。
过了多久都睡不着。
越躺越跟浑身长满了刺似的,没一处舒服。
女孩一气之下掀了被子,跳下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烟。
她轻轻带上卧室门,爬上飘窗,推开窗户,开了一条小缝,点着了烟,送到唇边吸了一口。
白色的烟雾吐出,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气。
憋闷一晚的烦躁终于破了个口,顺着气流一泻而出。
女孩撩起眼帘,看向窗外。
夜色黯淡,灯火寥寥,熟悉的城市里住满陌生的人。
工作的工作,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
原来她是这样可有可无的一个东西,没有她的世界仍然照常运转。
她活下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或许死了会更好一点。
事到如今,季凡灵只是突然有点后悔。
后悔那天在篮球场上,她怎么就一觉睡过去,没能醒着,看着程嘉礼,好好打完那场篮球赛。
……
傅应呈结束线上会议,推开书房的门,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
今天是MEDICA展会最后一天,杜塞尔多夫和北宛有七个小时的时差,他因为私事先行回国,不会让下属将就自己的时间,再说熬夜对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
次卧的门虚掩着。
傅应呈端着水杯路过时,侧眸看了眼。
——她一贯晚上毫不设防,今天倒是知道关门。
傅应呈伸手,想顺手把她的门关拢,指尖却触到门缝拂过的冷风,仿佛她房间的温度要格外低些。
冷风里夹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烟味。
傅应呈眼眸微沉,轻轻推开一点门,愣住。
窗外是暗沉的夜,云层后的月光稀薄如纸。
纤细的指尖挟着烟,火星安静燃烧,纯白的烟雾缭绕升起,顺着细小的窗缝溜走。
巨大的窗前,女孩穿着宽大的睡衣,显得格外单薄。
很淡的一个人。
好像伸手去抓,她就会变成风,顺着烟雾一起消散。
只有一点是鲜活的,真实的,刺痛的。
低垂的睫毛下,她的眼眶通红,湿润的水汽在眼里慢慢弥漫。
过了良久。
一滴透明的眼泪,倏地从眼角滑落。
留下一道细细的湿痕。
*
次日早上。
季凡灵睡得昏昏沉沉,起来时脑子也并不清楚,看见傅应呈,揉了揉眼:“你今天不去公司啊?”
男人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会,顿了顿:“……今天周日。”
“哦。”季凡灵已经算不清日子了。
傅应呈:“洗漱换衣,一会带你出门。”
季凡灵以为他要去超市买碗,依言跟他出了门。
车在路上开了二十分钟,她才后知后觉好像不是去超市,扭头看向驾驶位:“你打算去哪里?”
“先吃饭。”傅应呈神色很淡。
虽然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但季凡灵没什么胃口,闻言也只是点了下头,不太感兴趣要去吃什么。
目的地是城东区最繁华的大型商圈,跃通广场。
十年前这片还没有这么繁华,如今多开拓了几栋五层商业大楼,通过步行街和中庭和老商业城有机地连接在一起。
季凡灵跟在傅应呈后面,一路上了主营餐饮的五楼。
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海鲜自助火锅韩餐日料烤肉中,傅应呈笔直走进一家面馆。
吃面,也行。
季凡灵面无表情地跟进店里,扑面而来一股熟悉的香味。
她扫了一眼装潢,服务员的围裙,食客桌上的面碗,总感觉哪里不对,后退了两步,退出店门,探头去看牌匾。
“江家小面”。
嗯。
……
等等。
季凡灵突然醒了似的睁大眼。
江家小面!!!
第09章 恩情
服务员领着傅应呈进店,问他有几人用餐,领他去了两人座,递上菜单:“您可以先看一下菜单,点餐的时候喊我。”
傅应呈颔首,掀睫瞧见女孩还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屈指,敲了敲桌面:“怎么,你想跟我坐两桌?”
“我在想要不然坐到橱窗那边去……”季凡灵探头望向后厨,试图找江姨的身影。
江家小面的后厨是敞开式的,通过大片玻璃向客人展示烹饪过程,后厨里几位戴着雪白厨师帽的师傅,正低头专注切菜和揉面。
傅应呈单手挽着大衣站起身。
“算了算了,”季凡灵又改了主意,“就坐这吧。”
傅应呈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
季凡灵小声解释:“我可能认识这里的老板,因为我从前经常来这吃饭,当时这家店还不在这里,在学校小吃街……你知道么?”
“你觉得呢?”傅应呈没有正面回答。
季凡灵顿住话茬,看到后厨一个女人转过身来,和厨师说了几句话。
女人柳叶眉鹅蛋脸,看起来明显过得不错,十年过去也不显老,面色红润精神,还稍微添了点肉。
“那个就是江姨。”季凡灵声音更低了。
男人垂眸,女孩一边看着江姨,一边分心和他说话,身子前倾,隔着桌子,离得很近。
睫毛历历可数,阴影落在素白的脸上。
呼吸浅浅的。
有种,在和他窃窃私语的错觉。
傅应呈敛眸:“你准备去后厨见她?”
“哦,那算了。”季凡灵把当年新闻中“见义勇为后牺牲”“救下七岁男孩”“男孩父母四处寻找恩人无果”之类的话语,慢吞吞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想到可能会被江姨一家追着感谢。
那场面,怪可怕的。
“看过那种科幻电影吗?身怀异能的主角会被疯狂的科学家抓起来,做恐怖的人体实验。”
季凡灵拿捏着语气:“所以我还活着这件事,除了跟我关系最好的人,其他人,还是别知道了。”
男人眉尾微微挑了一下。
季凡灵这才意识到。
她话里“关系最好的人”,把傅应呈也包括进去了。
“除了你,是个意外。”
季凡灵慢吞吞地找补:“你是自己发现的,不是我说的。”
傅应呈黑沉沉地盯着她。
半晌轻扯唇角,说了句:“你还不如不解释。”
季凡灵拿着菜单,心不在焉地扫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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