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回到案前,心中已是有了新的主意:“再出兵一万,经中渎水赶赴北境,速速让谢墨脱身出来。让李虎在徐州北境御敌,谢墨带一万五千人,经淮水西渡,去支援寿春!”
“女郎!”南烛抬高了声音,“如此一来,京口和三吴,可就只剩下两万人了啊!这太过冒险了,万一,万一有什么意外——”
郗归并未因此而改变主意:“当日北府军建军之时,不过也只有万余人手,如今将士们个个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御敌的经验也远胜从前,难道还会比不过当年吗?”
她看了眼南烛脸上的忧色,转而面向窗外高悬的明月,感慨而自豪地说道:“不必担心,南烛。北府军已经不是太昌三年那副模样了。我们在徐州和三吴建立了牢固的群众基础,你恐怕没有注意吧,如今这个时节,水稻已然抽穗扬花,灌浆成熟,要不了多久,田间就会收获一斗斗的稻米,这些都是百姓们来年的希望。农人们会誓死守卫他们的田地,正如我们会用尽全力坚守我们的国土。所有这些百姓,都会与我们站在一起,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我们,绝非孤军奋战。”
第163章 战略
当冯强带着那个鲜卑细作回到京口时, 郗归正对着那副贴在铁质板面上的舆图,仔细端详着一个个磁石徽标的位置,冷静沉着地发出一道道指令。
赶赴北境的一万将士已经出发,若是一切顺利, 明日上午之前, 谢墨便可率军西渡, 奔赴洛涧,支援寿春。
徐州全境以及吴地三郡所有靠近海岸线的地方, 都已有训练有素的民兵严阵以待, 以防海寇趁机作乱。
整个北府军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带着几分悲壮的气氛中,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说,有人正在这样紧要的关头, 与江北那群蛮人勾结在一起, 将刀口对准了北府军。
如此情形, 谁能不怒?谁能不怨?
冯强愤愤的面容,宛如落入清水中的浓烈染料一般, 激起了一片愤懑之色。
郗归不怒反笑, 对于建康城中那群不顾大局的蠢货, 她简直失望透顶。
可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事情已经发生,愤怒是无济于事的,既然何冲已经改道合肥,谢墨也即将西渡,那么, 情况就没有想象中那般糟糕。
与其怨天尤人, 徒自愤怒,不如想办法好生利用此事, 借着南北间的战事与北府军在其中的重要作用,趁机分裂建康城中那群面和心不和的短见世家,逼太原王氏彻底出局。
想到这里,郗归沉吟着说道:“阻截援军的动作,势必不会出自圣人的授意。一旦北秦攻入建康,圣人便免不了肉袒出降的结局,且不说史书如何评价,单就他自己而言,便再不会有如今这般痛快的日子,说不准连性命都会丢掉。”
她抚了抚袖口,略带几分嘲讽地说道:“咱们这位圣人,虽然没什么雄才大略,但却也不是个完全的蠢人,更是不缺自私的天性,他不会这么做的。”
“难道是太原王氏自作主张?”潘忠紧紧皱起了眉头,“这也太大胆了吧?就算是虞氏、桓氏当权的时候,也不敢拿通敌卖国这样的大事来开玩笑啊!”
“再说了,从来只听过拥匪自重的官员,没听说过似此这般引狼入室的举措啊,太原王氏这是图什么哪?”
潘忠是真的不明白,他是郗氏家将,打小就活在一个相对简单的环境里,接触的不是郗岑与郗归这般的首领,便是投身行伍的武人。
而这些人,大都怀有一颗为国为家的赤诚之心,甚少有似此这般的阴谋算计。
可郗归却不同,郗岑的败亡,令她深切感受到了朝野间的残酷;这几年掌管北府军的经历,更是让她清楚地见识到了朝堂上因利益而产生的种种尔虞我诈。
人心险恶,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更何况,有的人天生就蠢,能凭着一股子自以为是的劲头,把一切事情都搞砸,落得个损人不利己的结果。
那细作的供词说得明明白白,郗归坚信此次扬州之事,定然与曾与鲜卑拓跋部商议市马之事的琅琊王有关。
当日琅琊王提议征发乐属,以至于引发孙志之乱,被圣人当朝斥责,大失颜面,从此再也不复从前那般朝野优重的地位,与圣人之间也生了嫌隙。
若说这个自大又愚蠢的皇子,能为逞一时之快而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情,郗归是丝毫都不会怀疑的。
说不准,他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倒觉得自己在帮皇室压制了郗归这个威胁呢。
褚太后恐怕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想不明白自己如何竟能养出这样一个儿子。
滴漏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声响,像是在催促郗归做出决定。
事已至此,她是绝不能允许任何人再在南北战事上胡乱插手、从中作梗的。
既然如此,那不如釜底抽薪,彻底绝了太原王氏的后路,也对着其余世家杀鸡儆猴一番。
想到这里,郗归摩挲着手指,沉声吩咐道:“命此人签字画押,口供送到台城,让庆阳公主务必呈到圣人面前。”
“等圣人召见琅琊王与王安之后,再将二人通敌叛国之事大肆宣扬出去,务必强调圣人的大怒,传得朝野民间人尽皆知。”
冯强领命而去,郗归走到舆图之前,亲自伸手将扬州北境的防线后撤。
她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写信给谢瑾,北秦兵马太多,江左左支右绌,实在不成办法,战线拉得太长太散,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让他传令,梁郡以北的军民坚壁清野,所有百姓于后日天亮前南撤。洛涧不必再守,给北秦留出这个口子来,免得寿春压力太大。”
南烛因这决定而悚然一惊:“如此一来,只怕要不了多久,北秦军队就自洛涧直奔广陵而来了。若真如此,建康只怕——”
“无妨。”郗归摇了摇头,不容置疑地说道,“扬州不比徐州,江淮之间,本就没有多少安居乐业的百姓,反倒是流匪多些。一天的时间,足够百姓撤到梁郡以南。北秦军队若自洛涧长驱直入,便能稍稍缓解些寿春的压力。等到何冲到了肥水,谢墨也西渡至洛涧附近,三只兵马一会合,再安排一支军队自从广陵杀出去,便能两相合围,将自洛涧南下的秦虏一网打尽了。”
“可是——”南烛迟疑地问道,“广陵的这一支军队,从何而来呢?”
余下的北府军,承担着守卫徐州和三吴的重担,根本不可能再分出去,那么,该由什么人去承担自广陵迎敌的重任?
若是这支迎敌的军队缺乏战力,是不是会造成北秦军队长驱直入、直逼建康的局面呢?
南烛期待地看着郗归,希望她能为自己解惑。
可郗归却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说道:“这支军队,我已有了安排,等时机一到,便能迅速出击。再者说,就算此地失利也不要紧,建康之外,毕竟有大江这样的天险。北秦军队越来越近,正好逼着咱们那位圣人尽快做出处置琅琊王与太原王氏的决策。都到了这个时候,我恨不得这些人自乱阵脚,好教我们一网打尽。”
两日后,苻石亲自率军到了淮河以北。
不出郗归所料,项城果然没有守住。
苻石带着二十万人前来,不过半日的工夫,便将项城据为己有。
休整了一夜后,便兵分三路,朝着江陵、寿春、洛涧出发。
很快,扬州便传来了消息,北秦军队已突破洛涧,进入扬州地界,朝着梁郡的方向奔袭而来,看样子,是打着直取广陵、自采石渡江的主意。
敌军已经距离建康越来越近,可何冲与谢墨带着的两支军队,却始终没有消息,更别提寿春与江陵的战况了。
自从大批秦虏强渡淮河,敌我双方便在江淮之间的广阔土地上展开了交叉作战,以至于音信阻绝。
最新的战报迟迟无法被送到郗归案头,她只能期盼此前的预演足够充分,期盼诸将都能想出随机应变、灵活机动的应对策略。
“给桓元的信送到了吗?”郗归的手指叩着桌案,眼睛盯着舆图,脑中飞快运转着,口中还在确认一道道消息。
“您放心。”南烛毫不犹豫地答道,“大江航线尚未阻绝,咱们的信是前天晚上送出去的,共五路使者,分别走水路和陆路,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能到。”
“嗯。”郗归点了点头,继续在脑中预演着数支敌我军队的行进方向。
前天夜里,在做出放弃洛涧的决定后,她便命人给桓元传信,告诉他,如果江陵战事顺利,那便收拾兵马,直奔襄阳而去,不用管寿春的战况,只拼尽全力,急攻襄阳,以围魏救赵的方式,牵制北秦西线兵力,让苻石不得不分出心神。
桓元若能收复襄阳,那将会是这场南北大战中一个了不起的战绩。
对此,他不会不心动。
再者说,北秦人暴虐成性,巴蜀诸郡与襄阳士民本就心系桓氏,秦军又忙着东进,如此一来,收复襄阳的难度便会比之前稍低一些。
桓元打着全众江南的主意,在上明龟缩了那么久,休整了那么久,等的便是一个一跃而起的时机,不至于没有这一战之力。
一旦襄阳到手,荆州军便可整顿旗鼓,沿丹水而上,自武关道直达长安。
而长安,不仅是中朝的旧都,更是北秦的国都。
一旦襄阳失陷,长安危急,苻石不可能不自乱阵脚。
如此一来,东线战事,便再无需担忧了。
郗归手中拿着一块代表着荆州军的黄色磁石,于地图上反复推演,喃喃自语。
与此同时,台城之内,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对峙。
皇后王池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心中寂然无力。
她实在不想再像方才的琅琊王与从侄王安那般争执什么,更何况,她从不过问朝事,根本就无从辩解。
可她不能不辩。
庆阳公主进了趟宫,圣人便急召琅琊王、王含、王安三人进宫,等她受命而来时,殿中已是剑拔弩张。
琅琊王一句接一句的怨毒之言,直听得王安脸色煞白,圣人更是怒不可遏。
若非不想在这国难当头之际、被天下人耻笑兄弟阋墙的话,他早就顺着心思将琅琊王下狱了。
王池并不在意琅琊王的结局,此人身为皇亲,却勾连外贼,实在可耻可恨。
可她不能不在意王安!
圣人言之凿凿,分明就是将这叛国的罪名记到了太原王氏头上,甚至气得略过了大王、小王的差别,让王含一脉与王安一道承担这个罪名。
对于这点,王池完全不能接受!
她,她的孩子,她的家族,绝不能够背负叛国的罪名。
谁也不能无端将这样的脏水泼到她的头上——哪怕是天子也不能!
第164章 深意
然而, 对于正处在盛怒状态下的天子而言,王池苍白的解释,终究都只是徒劳。
她带着宛如雾色般浓重的失望,缓缓退出了那座巍峨华丽的宫殿。
台城最好的时节, 早已随着褚太后的薨逝而消失不见。
宛如冬日里一株不合时宜的美丽芳草, 终究会凋零在愈发凛冽的寒风之中。
自从褚英死后, 王池亲眼目睹了自己丈夫的变化,一日日看着他逐渐丧失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君的一切优秀品质。
王池知道当今陛下于朝堂内外, 都面临着极大的压力。
她理解他的痛苦, 并且尽力去做一个好皇后——既为了自己, 为了王氏,也为了她的夫君。
可他却从未领情。
他倚仗太原王氏,却也忌惮外戚;他口口声声爱重皇后, 却立了越来越多的美姬宠妾。
他曾与她同病相怜, 说他们是两个做不了主的可怜泥人。
彼时王池虽心心念念想着家族, 却也难免为此动容。
然而帝王终究是帝王,再无能的天子, 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拥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权力, 会与生俱来地掌握用这权力来伤人的残忍本能。
对于他而言, 王池不是休戚与共的皇后,而是一个来自太原王氏的附带品。
当他需要通过王平之来对抗谢瑾的时候,王池就是他高高在上的皇后;可当王平之病亡,王含既无法牵制谢瑾,也不能担负起制衡琅琊王的责任时, 他便显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冷酷。
王池从未渴望过得到帝王的爱情, 她只是想要一份休戚与共的尊重、一点同甘共苦的情谊罢了。
这是一个皇后本就应该拥有的权力,她从未贪心地索要过别的什么。
可他竟不肯给她。
当王平之与褚英相继离开人世, 置于王池与天子之间的那层温柔薄纱,也被彻底抽走。
王池不得不承认,她作为一个皇后的本分,原来竟是“忍耐”二字。
自诩名士风流的王含,对女儿却有着最苛刻的要求。
他要她贞顺,要她幽娴,要她婉柔,丝毫不肯为她声张权力。
王池不赞同父亲的做法,可却根本无计可施。
她终于明白,所谓世家女儿的后盾,不仅在于家族繁盛与否,还在于家主是否愿意给予庇护。
倘若没有来自掌权人的偏爱,那么,纵有多么高贵的身份,女人也只能暗自垂泪。
王池明白得太晚了。
当她终于想清楚郗归为何执意要于婚后再赴京口,为何放着好好的侍中夫人不做,要劳心劳力地以女子之身建立一支军队时,她已经无法在这束手束脚的宫廷之中,获取任何施展身手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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