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郗途在寿春城中,接到了一坏一好两个消息。
坏消息是:北秦慕容追率五万大军,沿涢水而下,在郧城展开大战。
桓元被慕容追拖住脚步,无法像原计划那样向东出兵,主动进攻北秦军队,防止其强渡淮水,自决水南下东进。
而一旦决水落入北秦手中,意味着寿春再也无法得到决水以西、来自豫州的任何支援和补给。
与之相对的是个难得的好消息:刘坚率四千北府军主动出击,攻击峡山口外的秦虏,全歼一个一千五百余人的小队,缴获营中所有粮食辎重。
尽管与寿春的三万六千人相比,这粮食显得并不很多,但却鼓舞了因援军受阻而稍显低落的士气。
寿春的将士甚至也有些蠢蠢欲动,想像从前在徐州以北作战时一样,好生打几场伏击战。
郗途与刘坚合计一番,又派出了三千人,专门瞅着没有聚集到一处的北秦军队打游击,好多为寿春缴获些粮食武器。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此次郗途西征,薛蓝带着女军中的火器营,一路乔装,隐在大部队中一道过来。
此时此刻,郗途也顾不上隐蔽,而是让薛蓝分了一半的人出去,与其余将士一道偷袭敌营,就算不能缴获粮草,也要烧了他们的粮仓,免得北秦大军一路顺利地安营扎寨,很快便来合围寿春。
对于火器营的将士而言,这是她们第一次带着火器走上真正的战场。
她们比寿春城中的任何人都清楚火器的威力,因此也更明白自己肩上担负的责任。
出发之前,薛蓝拿着布条,一道道地用力扎好衣袖与裤脚,内心竟因这紧缚的压力而感到了些许安定。
集合之后,她与潘可对视一眼,坚定地说道:“姐妹们,大战已然开始,这是咱们火器营第一次在战场上亮相,女郎将如此重要的武器交给我们,我们绝不能辜负她的重托。今日之战,必然要打出我们火器营、我们女军的赫赫风采,给女郎打出一份了不起的战绩,大家能不能做到?”
“能!”
潘可扫视诸位将士坚毅的脸庞,沉声说道:“火枪一物,事关重大。我潘可在此立誓,人在枪在,人亡枪毁。大伙儿都有一把好气力,也学过怎么损毁枪支,若是因咱们的疏忽,而害得北府军军机泄露,害得北秦长驱直入,害得同袍们伤亡惨重,那我等可就万死难辞其咎,纵是百年之后,也仍要遭人唾弃,远在徐州的家人,也将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大家明白吗?”
“明白!”将士们齐声保证,“人在枪在,人亡枪毁,绝不让北秦人拿到一杆火枪!”
一切都准备好后,火器营的将士带着火药、火枪与平日里惯用的冷兵器,和其余受命伏击的将士一道,策马扬鞭,一路出了寿春北城门,直奔峡山口而去。
东边,在打退了又一支流匪后,何冲揉了揉脸,一想到这见鬼的层出不穷的匪徒,便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怎么样?不是让留活口了吗?审出来了吗?”
副将冯强面色凝重:“将军,弟兄们抓到了一个鲜卑人,这事怕是比咱们估计得还要严重。”
“什么?鲜卑人?怎么可能?”何冲大惊失色。
“确凿无疑。”冯强也不愿相信这个消息,可事实就是,扬州境内,伏击他们的流匪中,竟然有鲜卑人的存在。
他只要一想这消息背后蕴含的意味,便忍不住心中发毛。
何冲着急地左右踱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群混账,大敌当前,竟然勾结鲜卑人作乱!速速派人带着这鲜卑杂种回去,将此事报与女郎!”
“是!”冯强当即领命,转身而去,不想却被何冲叫住。
“等等!”冯强转过身来,只见何冲面色沉沉地说道,“不能回去!咱们这一路走得这么艰难,就这么回去,难免不会遭受伏击,落个信送不到、人证也丢了的结果。将这鲜卑人关好,跟着咱们一道西去,等战事结束,再去跟建康那群混蛋算账!”
冯强应了一声,何冲接着问道:“可审清楚了,的确是慕容部的人?”
“除了慕容部那群阴险小人之外,还能有谁?”冯强愤愤不平地说道,“这群胡人,哪里受得住咱们老祖宗那套刑罚?才过了两道,就忍不住全都说了。这人自称是受了慕容部的指使,去拓跋部埋伏,后来借着市马一事,与琅琊王搭上了线。这次就是因着琅琊王与太原王氏的缘故,才能在扬州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召集这么多的流匪,故意来阻拦咱们。”
“这些人是疯了不成?”何冲气得咬牙切齿,“江左若是失陷,他们这些皇亲国戚难道能有好日子过?咱们在这替他司马氏守江山,反倒要被他们暗地里埋伏。”
第162章 改道
“将军稍安勿躁。”冯强见何冲如此动怒, 自己反倒冷静了几分,“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拖住咱们的脚步,好教北秦军队能够顺利攻克寿春, 既然如此, 咱们就万万不能让他们得逞啊!”
何冲展开舆图, 看了又看,终于下定决心:“事到如今, 咱们只能改道了。”
“改道?”冯强略有些迟疑地问道, “可这路线是女郎一早就定好的, 兄弟部队也都知道的啊。”
“我知道。”何冲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态度很是坚决,“事到如今, 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必须改道, 以免误了御敌大局。”
他们这四万人,原本是自京口沿江而上, 而后弃船改走陆路, 以期更快赶至寿春。
可四万人的队伍, 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以至于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无可避免地吸引那些与鲜卑人勾结的流匪,就这么硬生生地被绊了一路,拦了一路。
何冲知道,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对战之方, 原本就在于随机应变。
形势既起了变化,他便不能再一昧守着先前的计划, 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女郎说过,似此这般不顾实际只讲“忠心”的做法,其实是种不愿思考不愿负责的虚假忠心。
而他身为将领,理应真负正担起一个统帅的责任,为将士们负责,为女郎尽忠。
何冲沉吟着,闭了闭疲惫的眼睛,心中拿定了主意:“这些流匪一路尾随,我担心先前的消息根本没有送到女郎手上,以至于这些人竟丝毫不见收敛。你且亲自挑二十个人,带着那个鲜卑杂种,今晚悄悄离队,朝着东南方向,直奔大江而去。待到渡口后,租一条商船,乔装成商人模样,一路沿江而下,务必尽快将援军受阻的消息送至京口,请女郎尽快发令,另遣北府军自淮水支援。”
“那大部队呢?”冯强面容苦涩地问道。
此次对战北秦,北府军所能调动的,不过区区十二万将士,而此处的四万人,便占了三成之数。
这四万将士,无一不是怀着必死之心矢志报国,难道竟要被这层出不穷的宵小,硬生生困在扬州地界吗?
而他自己,难道也要在大战还未真正开始的时候,就退回京口去吗?
何冲听着这话,眼前不觉冒出了热气,他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攥紧拳头说道:“大部队会改道西南,直奔合肥而去,然后经水路入肥水,沿水道支援寿春。”
“我们明明已经快到洛涧了!”冯强粗哑的声音,几乎要带上哭腔。
只要过了洛涧,距离寿春便只有一步之遥了。
“可离洛涧越近,流匪的攻势便越猛烈。”何冲叹了口气,脸色很是沉重,“你看他们的马匹和武器,哪里像是寻常匪徒用得起的东西。有这样的势力从中作梗,又是敌暗我明的形势。只怕咱们就算再走半月,也到不了洛涧,只能白白折损人手。”
冯强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如此形势之下,改道已是一个难得的好办法。
可他思来想去,内心却仍有担忧:“这样多的人,纵是走水路,只怕也太过引人注目。”
“无妨。”对此,何冲倒是已有对策,“我们今夜一路疾行,先甩开追兵,再趁着这些人还未反应过来,以桓氏的名义购船,并插上桓氏的旗帜,瞅着这些人还未来得及跟主子汇报的时机,一鼓作气地往肥水赶。”
“桓氏的名头,会有用吗?”出发之时,郗归给了他们桓氏并郗氏商号的旗帜与名帖,冯强本不知有何用处,没想到却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有没有用,看看就知道了。”何冲冷笑一声,“我看这些人就是惯的!这几年,咱们徐州跟三吴,一粒米的税粮都没少交,白白地养活起这么大一支军队,帮着朝廷平了孙志的叛乱,守着江北的国门,还要提防东边的海盗。这一年年地下来,连朝廷一贯钱都未花过,更不曾行过什么烧杀抢掠之事,可谓对江左忠心耿耿。”
“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何冲越说越气,“竟然勾结外贼,在老子赶去御胡的路上拦截?”
“这——”冯强听不下去了,“咱们对江左,也不能就说是忠心耿耿吧?反正我是只认女郎,不认那劳什子司马氏皇帝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犟这个嘴?”何冲没好气地瞪了冯强一眼,“反正我们北府军是无愧于社稷、无愧于江左的。”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结果呢?就因为咱们严守纪律,秋毫无犯,这帮混蛋竟以为咱们软弱可欺似的,这么一路打一路拦,就没个停歇的时候。若是桓元那个疯子在这里,你看他们敢不敢打?”
冯强不服气地说道:“桓南郡行事阴狠,手段毒辣,可止小儿夜啼。他为了收拢兵权,置江州受灾民众于不顾。这样的人,如何能与女郎相提并论?”
“可他这么狠,别人反倒不敢欺他了。”何冲冷哼一声,“那些人害怕桓元的报复,殊不知咱们女郎也是有气性的人。等打走了那些北秦人,我倒要看看,那些人要怎么跪着求饶!”
说到这,冯强也很是同仇敌忾:“他们不过就是瞧不起咱们女郎是个女人,等着瞧吧,老子这次但凡能活着回去,这些暗地里使绊子的阴险小人,我替女郎有一个杀一个!”
何冲重重拍了把冯强的肩膀:“好小子,搁谁跟前老子老子的呢!快去传令,所有人向西南方向急行军。等走个小半个时辰,脱开了原定路线,避开那些流匪的埋伏圈后,你再带着那个狗杂种离队。切记藏好灌钢武器,别惊动了那些杂碎。”
“放心吧。”
冯强领命而去。
四万大军一道疾行,土石铺就的路面上,转瞬就扬起了滚滚的沙尘。
受命袭扰的流匪见此情状,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一个头目拍了把脑袋:“这北府军,总不至于未战先逃了吧?不应该啊!不是说北府军最是骁勇善战吗?”
这厢正琢磨着,冷不丁凑上来一个亲信:“大哥,咱们要追上去吗?还是直接朝着跟那边说定的下一个点赶?”
头目眼瞅着亲信指了指东边的方向,立马将那只干瘦的手打了下来:“不想活了是不是?什么那边?哪里有什么那边?这些全是我自个儿的主意,跟谁都没有关系,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亲信灰头土脸地答道,“我就是不明白您是为了什么。好好地在山上过日子不行吗?非得下来搅这趟浑水?”
“什么叫蹚浑水?”头目站起来狠狠跺了跺脚,“你以为现在这个时候,咱们还有什么袖手旁观的余地吗?北府军先后在徐州、三吴剿匪,扫荡得这两个地方根本没有咱们这种人存活的余地。不像扬州,太原王氏虽然贪财,但好歹也要留着咱们,好显显他们剿匪的本事。既然如此,咱们也免不了投桃报李,帮他们一个小忙,免得北府军气焰越来越盛,反倒抄了咱们的老窝。”
“可若是惹恼了高平郗氏——”亲信有些担心。
“你怂什么?”头目瞥他一眼,“整个扬州境内,流匪何止千万?咱们这些人,不过都是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平民罢了。北府军若真要算账,咱们就一味地卖惨,咬死了说自己只是无辜百姓,他们重名声,不会就这么‘滥杀无辜’的。”
亲信听了这话,登时恍然大悟:“高!大哥,实在是高啊!”
这厢商议的工夫,何冲已率军走了不少路程,黑漆漆的夜色里,冯强带着二十人,绑着那个鲜卑细作,悄无声息地拐到了东南方向。
京口,郗归看着舆图,沉声问道:“何冲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南烛一脸凝重地说道。
她去年原已授官外放,只是此次大战非比寻常,无数的消息争先恐后地涌到郗归案前,为免手下人有所错漏,郗归急召了一批旧人回来,成立了御敌专班。
郗归听了南烛的话,难免叹了口气:“他带了那么多信鸽走,可自从到了扬州地界,便杳无音信,只怕是受了埋伏啊。”
南烛轻声宽慰:“何冲这一路人的去向,关乎御敌大业的成败。大敌当前,江左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扬州毕竟还是江左地界,太原王氏不至于不长眼到这样的地步。更何况,宫中还有皇后呢。”
她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很是清楚这些说辞的无力。
对此,郗归同样心知肚明:“不能再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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