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雪冲着他皮笑肉不笑,揉了揉头楚钧脑袋:“阿姐今晚今日要去见上次那位表兄,我们先走吧。”
楚钧发了愁,“不如你们三人一起?多一个人,也多一分乐趣!”
再说下去,恐怕她得凭空变出个表兄,程令雪随口道:“好,改日吧。”说罢拎着弟弟衣领上了马车。
留在原地的姬月恒万般无奈,孩子年少,不知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理,见着年轻公子就想掳来当姐夫。
三个人……她竟还答应了?
他心情很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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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楚宅,程令雪在假山处偶然见到惜霜。自碰到那墨衣少年后,惜霜胆子变得很小,整日闭户不出。
她直觉惜霜与那少年认识。
眼下见她心事重重,程令雪不放心:“二妹妹怎么自己在这?”
楚惜霜温顺地答了几句,和程令雪一道往回走。半路上,她忽问:“阿姐……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你颠沛流离十年,我们却安稳度日。其实,爹娘一直都在找你,年初收到了信才停下。”
程令雪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事,回家之前,她的确担心过,可现在:“不会,我庆幸家里美满,没有支离破碎。”
楚惜霜闻言舒了口气,又变回沉默寡言的少女,不再多说。
她前些日子做了个梦。
梦里不仅有那个邪气的少年,还有许多更早之前的回忆。
这让她无颜面对阿姐。
程令雪察觉她情绪低落,可问又问不出什么,悄悄去问了沉吟秋,把适才的事告诉阿娘,沉吟秋眉间笑意凝住。
她唤来楚惜霜院中仆妇一问,仆妇仔细想了想:“前几夜二小姐魇着了,一个劲说什么我不是假的。”
听了此话,沉吟秋面露忧色,坐在椅子上:“这,莫非惜霜想起了……”
程令雪被阿娘的反应吓住,忙问:“阿娘,惜霜怎么了?”
沉吟秋:“此事很是复杂……阿娘不知该不该说、又该从何说起。”
正好楚珣归来,听说了前因后果,思量须臾,扶起沉吟秋:“你去看看惜霜,那些事我来与令雪说。”
沉吟秋离去后,楚珣这才道:“我与姬家的纠葛,七七你应该早已经清楚。但惜霜身世,你恐怕还不知。她其实是你姨母的女儿,你姨母与你阿娘是孪生姐妹,因此你和惜霜已有几分相似。”
这倒不奇怪,但程令雪隐约觉得不止姨母之女那么简单。
楚珣又道:“你姨母逝世后,惜霜养在生父膝下,你走丢时,姬忽为稳住我,继续助他夺得家主之位,找上惜霜那唯利是图的父亲,重金换来惜霜。他给惜霜服了失忆之药,将她安置在另一处庄子里。每隔两月让爹爹远远地见你一眼。直到安和郡主及长公子察觉,将此事告知我,他们联合我扳倒了姬忽,然而你却始终杳无音信,那时你阿娘因你中毒本已郁郁寡欢,我担心她受不住这个消息,便将错就错,把与你几分相似的惜霜领回来。
“彼时你与我们分离已近两年,你阿娘虽觉得女儿变化过大,但将其归咎为分离太久之故。惜霜回来后,你阿娘身子好转,同年怀上了你弟弟,一直未发现此事。而我在长公子相助之下,以游历为由时常离家,瞒着你阿娘寻你下落,然而始终杳无音信,某日与旁人往来的信件还不慎被你阿娘看到。”
得知女儿走丢,沉吟秋大病一场,夫妇二人心中不忍,将错就错把惜霜当做楚家二女儿养,并为她改了名字。
但楚惜霜一直不记得。
楚珣又道:“关于你我父女与姬家的恩怨,我一直未告诉你阿娘,因而才要支开她,这些事我们父女二人知道便够了,不必让你阿娘平添感伤。”
爹爹句句轻描淡写,她回来数月,他也只字不提这些年的煎熬,然而程令雪却看到他鬓边的华发。
算起来,爹爹也才三十六七。
时值深秋,窗外秋风微凉,她想起一年前在云昭山庄那个元日。
那一日分别时,姬月恒曾问她是不是因为姬忽而恨他。
彼时她说,与姬月恒无关。
事实也的确如此。
可姬忽毕竟是姬月恒生父,纵使姬月恒无辜,她和他走太近,对她的家人而言,算不算伤害?
程令雪未再亲自送楚钧去书院,也鲜少涉足姬家铺子所在那条街。
如此半月。
清晨,姬月恒又一次在抬眸时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温静的眸子黯下。
她在刻意躲着他。
在楚钧下了马车后,他抚上小少年的头顶,想起程令雪也常做这个动作,沉寂的眸中寻回几分生机:“阿钧是和长姐吵架了么,近日都是仆从来送?”
神仙哥哥温和亲切,楚钧正有心事,一股脑倒出:“我没惹着她,是那天阿娘和二姐姐还有阿姐三人抱在一起哭,说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好在苦尽甘来了,哼!她们竟然没算上我……”
原是如此。
姬月恒望着开始变黄的梨树,温澈的眸中寂落更深。她说过不会因为姬忽而恨他,然而他身上流着姬忽的血。
这无法改变。
这一个心结若不解开,她会一直躲着他,躲到她有了别人。
可七七,只能是他的。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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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书院休沐。
楚家来了位谦逊斯文的客人。
听到年轻公子自报姓名时,楚珣想到日前幼子的一句玩笑话。
“阿姐之前那么喜欢姬九公子——就是我那位神仙哥哥的新夫子,怎么这几天都不去书院看夫子了。”
又见七七一看到来客便仓促回避,楚珣暗道不妙。
他稳住心神接待了这位青年。
二人到了书房。
姬月恒郑重行礼:“侄儿此番求见,是奉家母之命前来致歉,当年因家父心术不正,侄儿亦贪玩,致叔父叔母与七七骨肉分离多年,是姬家之过。”
楚珣看着仙姿佚貌的青年,忆起七七慌乱回避时纠结的模样,猜到他们过去必定有过纠葛,长叹:“此事与你无关,你父亲也已罪有应得,不必内疚。”
姬月恒仍未直起身,姿态谦卑,口吻少了客套,更为真挚:“侄儿自认并非君子,换作其余时候必不会因父辈过错苛责自己,只眼下不同。”
楚珣问:“有何不同?”
姬月恒姿态压得更真挚:“侄儿恋慕七七,因而无法全然问心无愧。”
年轻人真是直来直去。
楚珣眉心又跳了下,远眺窗外的天际:“我楚家并非是非不分的人家,若无义父收养之恩,我便不是今日的楚珣。我当初为救女儿助一个并不得义父他老人家宠爱的儿子夺得家主之位,何尝不算有负他的养育之恩?若非要一笔一笔地算,算上亲人的话,这世上便没有纯粹的无辜之人,说来世人皆是受命运捉弄。”
又说:“你的礼物贵重,按楚家规矩,我本不该收下,但如今我将它们悉数收下,你的内疚亦可放下。”
“至于你与七七,你们之间最大的阻碍并非那些不必你承受的恩怨,并非两家关系,在于你们自己,在于她是否全心全意地喜欢你、信赖你。”
姬月恒思量着楚珣的话。
正是这样通情达理的父母,才会生出如此通透的七七。
让他如何都无法舍弃。
此刻他无比艳羡楚家一家人。
也厌恶自己的本性。
但他会把那些阴暗的、令她害怕的一面悉数从身上剥离掉。
剥不掉,就妥善藏好。
只要七七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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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日无风,天高云淡。
程令雪躺在柿子树上,回想着适才在窗下偷听到的话。
有脚步声停在树下。
她低头望去,见一青年白衣胜雪,毫不讲究地在树下席地而坐,拈起一颗掉落的柿子低喃:“还是不够熟。”
程令雪趴在树上暗中打量他。
姬月恒双手散漫地搭在膝头,望着澄净如洗的天际发呆。
她无端想起去岁在钱府那个惊心动魄的月夜,她跃过墙头,见树下有个白衣玉冠的公子独自对月伤怀。
有心事时的他,像映在湖面的明月,一起涟漪,便成碎玉,而她自己似乎特别喜欢看姬月恒濒临破碎的模样。
譬如从前暧昧时分。
譬如此刻。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姬月恒。他没发现她,玉面微仰,沐浴在寒凉秋风里,似沾了血渍又被掷入水中的琉璃瓶。
温润干净,宛若新生。
看来他的病态也随身体的病痛被治愈了,程令雪不无欣慰。
毕竟是她一路看着的公子……
呸,她这不自觉爱怜他的脆弱,想当他爹的心态怎还没改!
程令雪又想起那时她面纱不慎落在他脸上,他将面纱摘下,嫌弃地往身后抛过来:“钱府的舞姬也太无礼,吓着宾客,不说两句客套话就要走么?”
虽说很欠揍,可回想他彬彬有礼却暗藏危险的语气,她心里竟像远处被秋风拂动的湖面,有涟漪圈圈漾开。
程令雪掐了自己一把。
她是疯了吧!
她淡漠地收回目光,但是好怪,忍不住,她又望向看了一眼。
迷茫的杏眸中倏然漾起怒火——
她想起来了!
那时他愣住了,袖中还咕噜掉落什么东西,听动静似乎是个瓶子!
他要给她下毒!
悸动荡然无存,程令雪摘下一颗柿子,“咚”,准确地砸在青年肩头。
“嘶——”
姬月恒被柿子砸得喉间发出吃痛的闷哼,格外引人遐想。
他拾起柿子放在手中端凝,因砸他的是她,带来的痛意也让他兴奋微颤,他用帕子小心擦拭后妥善放入袖中,头也不抬,声音微哑。
“七七,我还想要。”
程令雪:“……”
能不能别说得这么不清不白。
她没搭话,姬月恒抬头,与她隔着树叶对望良久,程令雪败下阵来,扒开发黄的柿子叶露出脸来。
她没好气道:“自己摘。”
姬月恒只是笑笑,问她:“你这楚家大小姐,怎么躲在这里?”
她才没有躲他。
程令雪摘下一片树叶,淡道:“听说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我怕生。”
姬月恒认真聆听着,适度接话:“是什么样的客人呢?”
她没答话,跳下树。
“正好我要去送客,你随我一道出门就知道客人是谁了。”
姬月恒配合地跟上她,程令雪甚至不曾知会父母,毫无待客之道地将他径直领到府门外:“贵客一路走好。”
俊雅的面上笑容和煦,尽是温柔与无奈,姬月恒作揖拜别:“今日多有叨扰,多谢七七盛情招待。”
程令雪眼睛看着别处。
“快走吧,没事就别来叨扰了。”
姬月恒忽然走近一步。
这一个动作象征的含义她无比熟悉,往往是不正经的开端。
她忙捂住嘴。
正因担心他要胡来,程令雪忽然瞥见巷尾墙角有一片墨色袍角。
是上次那邪性的墨衣少年?!
他毫不避讳地看她,目光又落在姬月恒身上,眉头愤怒蹙起。
忽而,他冲着她挑衅一笑。
第61章 061
惜霜!
程令雪心一惊,推开了姬月恒:“抱歉!我还有些事!”
说罢她匆匆往回跑。
落荒而逃的模样落在青年眼中,则有了一重害臊的意味。
姬月恒低头,定定凝着触碰过她的那一只手,愉悦从手心窜开。
他攥紧手心,试图囚住这一份愉悦,让它停留得更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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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令雪匆匆忙忙奔回了内院,却听说楚惜霜才与阿娘出门,她又急忙追出府,刚拐过巷角就见到一个身影。
墨衣少年正懒洋洋地倚着墙壁,墨黑的影子与墙根打在地面的阴影融为一体,白得似乎不见天日的肤色在这寒意渐浓的秋日里更显阴森:“放心,没去找你妹妹,只是想与你算一算旧账。”
程令雪握紧袖中的匕首,目光也似锐利的刀光,冷冷看向少年。
她不想多生事端,收起眼底锐芒,客气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不知曾在何处得罪过你,有仇报仇,我若亏欠了你。必会偿还,但请别牵连无辜。”
墨衣少年一听,连声质问她。
“不记得我了?我们有那么多过往,你……你竟不记得我了?!”
程令雪:“……”
能不能别用“过往”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她是什么四处留情的浪子?
品咂着这咋咋呼呼的语气,她隐约猜到他是谁:“你是赤箭?”
少年眸中的怒火散去几分,嗤道:“竹雪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你说对了一半,赤箭是姬月恒给我起的名字,老子很不喜欢,叫我离朱。”
程令雪不想与他饶舌。
但想弄明白他当初为何要给她和姬月恒下蛊,又为何似乎与惜霜认识——莫非是惜霜得罪了他,而他也错认成她了?
她耐住性子:“找我有事?”
离朱拍了拍沾上墙灰的手,懒道:“没事,就是聊一聊旧账。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和他下蛊么?请我吃顿好饭好菜,我就告诉你。”
敢情他是打劫来了?!
程令雪捏紧钱袋子:“走吧。”
来到一处酒肆,离朱狮子大开口,一口气点了一大桌:“啧。不愧是贵公子的金丝雀,出手真是阔绰。”
程令雪不理会他刻意的激怒,打量着这张陌生的面容。
“你会易容,和谁学的?”
离朱嘴一翘,勾出个狡黠的微笑:“自然是和你师父——我是说程风,而不是姬忽那条老毒蛇。”
“怎么,被勾起好奇心了?想知道我与他们的关系。”
少年挑眉示意她倒酒。
程令雪忍着揍他一顿的冲动,给他倒了满满一杯:“请吧。”
离朱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酒,惬意眯起眸子:“话要说起我九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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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那年,离朱来到中原。
中原的人说着弯弯绕绕的话,衣裳也裹得严严实实。
师父管这叫虚伪。
若不是为了找师姐,他断不想来中原,离朱不曾见过师姐,却对她深深敬仰,她极会用毒,自幼在师父陪伴下到中原为质,为救下昭越的遗民,嫁给那位权势显赫的中原贵公子。
来到中原后,师姐待他很好,让无父无母的他感受到母亲般的温暖。
可当他传达师父遗言,劝师姐回南疆复国时,她却说:“我不想再成为权势争斗的傀儡。也不希望离朱你也成为傀儡,留在中原好好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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