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说话含糊,想奶奶家好吃的,落在艾秀英耳朵里就成了想吃好的。姥姥吃味一晚上,辗转反侧,一早便赶去集市。
苏青听来失笑,“爱屋及乌罢了。”
苏南睨了她一眼,捡了张凳子在旁边坐下,“也不能这么说,不操心点别的,只想着你的事,让妈怎么熬啊。”
“现在我不和她计较了。”
话题没有继续下去,艾秀英提着扫帚进门,叨叨,“苏南,你没事儿把孩子抱进来,冻得小脸都红了。”
苏南想放任孩子玩会儿,可不好直接忤逆艾秀英,装模作样出门去了。
澡堂家的儿女都会这套,苏青看不也不看艾秀英,望着电脑上的账目表格,皱眉以示专注。待艾秀英蹬蹬走开,她拿起最后一颗草莓,酸甜汁水爆满味蕾。
容许苏青在澡堂吃饭,似乎就是艾秀英的最大让步。饭后苏青争着洗碗挣表现,艾秀英骂骂咧咧催人赶紧回去。
“关门了我再走啊。”苏青眨巴眼睛。
艾秀英盯着人看了好片刻,欲言又止,最后不悦地说:“你那些破烂,一个都别想拿走!”
猴年马月的事了,苏青权当艾秀英说笑。
晚些时候,苏青给孟叙冬发微信,“你不要来接了,我要等澡堂十二点关门,偷我的破烂衣服。”
自觉十分幽默,可孟叙冬竟然回复了长达三十秒的空白语音,伴随器械运作的轻微噪音。亏她还认认真真听了好几遍,怀疑手机是否出问题了。
“你以为你更幽默?”苏青反应过来,回了条语音。
“给你买新的。”很正经的语气,无端让人听出嘲讽。
第23章 023市侩的女人与俗气的男人
023
澡堂建筑将近百年,前身是一个乡绅的洋房,后来成了解放军澡堂,休息室墙上现在还挂着褪色的五角星徽章。
如今澡堂门票十五,搓澡二十,奶浴加收八元。施工单位的工人走后,澡堂冷清了些时日。年关将至,街坊的孩子陆续回乡,一大家子来到澡堂,重新热闹起来。
过去只是想帮艾秀英多做些,如今将其视作一份正经的工作,不迟到,不早退,不轻易向老板娘告假。
每天早上天没亮苏青就出门了,先铲澡堂门前厚厚的积雪,很费力气。她背上经常热出汗,可身子又冷,进了澡堂得喝一杯姜茶。
这时候艾秀英一般已经准备去早市了,苏南和豆豆能赶上便一道去,赶不上便留下来和苏青一起干杂活。
蓄水,整理毛巾,煮茶送进休息室,有时候还要打电话叫批发超市送货过来。
艾秀英回来后会在厨房忙活一会儿。假若女池人手不够,她也会换上雨靴去池子间给人搓澡。
中午不会太忙,一般是晚上。如果艾秀英不得闲,苏南和苏青就会在厨房里备菜。苏南觉得苏青的水平只到用微波炉加热便利店快餐,尽管对一个独立生活多年的人来说是种侮辱,但苏青也乐于让大姐姐做主厨,反正做成什么样,艾秀英都不会太责怪。
艾秀英的气息全面充斥了苏青的生活,好在现在有了属于自己的栖息地。或许不能叫属于,但有人在等她的感觉很好。
晚上不用打扫浴池的话,苏青会在八点钟左右离开。无论是八点还是十二点过,当她走出澡堂的大门,总能看见他的身影。
他也在汽修店干活,挣的钱都给她零花。他工时稍微短一点,偶尔会和发小厮混,她在群里追踪他们的动态,但从不参与群聊。
回得晚了,应来值夜班看见,说好辛苦。苏青说有什么辛苦的,小姑父更辛苦。
这话是有些真心的,但该让他干的活从来也不少他的。
这些天忙着,房间里堆积了脏衣服,苏青觉得孟叙冬很没有自觉,也没有作势生气。真正有所求的时候,无法通过发脾气达到目的。
苏青坐到床边,笑嘻嘻说:“我们什么时候去逛商场,明天,还是周六?”
他只穿着一件背心,在暖气里发热,散发出汽修机油的气味。他看着电视机,随口说,“都行。”
“年前吧,过年穿新衣服啦。”
孟叙冬适才打量起她,转而挪开目光,“你说了算。”
“那你现在和我去洗衣服好不好?”
孟叙冬一顿,无声哂笑。他起身套上一件夹克,趿着塑料拖鞋到脏衣篓前,抱起一堆衣物。
苏青双手勾在背后,漫步跟上去。
他现在总穿破烂衫,也有几件廉价的羊毛制品。何况她不信任招待所的洗衣机,包括毛衫一类的贴身衣物必须手洗。
他不大会洗衣服,显然也不是个好学生。苏青示范两遍,羊毛要轻轻揉搓,他还是控制不好力道。她没有放弃,一定要教会他,达到独自洗衣服也让人放心的程度。
有别于众多家务活,不会洗衣服的人只有两种可能,少爷或是流浪汉。
大家的父母同在一个厂,但孟叙冬家多少有点不同。他的姥姥姥爷是大家族出来的知青,他妈妈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在厂里担任宣传工作,几个兄弟厂闻名的厂花。
富家女和穷小子,没人看好。老人家不存在门第偏见,性情宽厚,接纳了女儿钟情的人。
孟叙冬上小学的时候,老人家早就回到北京做学问。那时县城一派繁荣,但相对外贸蓬勃发展的南方,仍显物资短缺。孟叙冬家里常常有北京寄来的进口货,遥控车、红白机、巧克力,甚至有电脑。
他应该不记得了,那时他在苏家练习书法,他妈妈也常叫小苏青到他们家去玩。楼上楼下,走一趟,衣兜就塞满了糖果饼干。
艾秀英教育她,用现在的话来说,一个女孩子不能吃拿卡要,多没规矩。
小苏青喏喏点头,后来就吃好了再回家。
再后来,轮机厂倒闭,孟叙冬姥爷离世,老孟的丑闻爆发,事情接踵而至。姥姥也病倒了,据说家人接姥姥去了日本治疗,因而也有传言称厂花在日本。
东北的天太冷,衣服要甩干了晾在室内。两人站在轰隆隆的洗衣机面前,都有些困乏似的。
话在唇边绕了片刻,苏青说:“过年怎么安排?”
“看你怎么安排。”
“我?”苏青瞄了眼孟叙冬的神色,“去看看奶奶吧。”
“奶奶去了市里。”
若非情况特殊,固执的老人怎么会离开乡下小院。苏青下意识有点担心,“为什么?”
孟叙冬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说:“过年了,老人家也想热闹。”
难怪他之前没有提起,这意味着他们去看望奶奶的同时也会见到孟家人。
有点像薛定谔的猫,在没有揭开箱子之前,不知道猫的生死。在没有见到孟家人或者钟玫之前,无法揭晓谜题。
苏青应好,想起来又说,“嗯,正好去市里消费……”
这个毫不掩饰市侩的女人。
她兀自一笑,转移话题,“除夕在我家过吧?”
“能上桌不?”
腊月廿八,县城好多门店已经暂停营业了,经受网吧日复一日熏化的应来跟着苏青来搓澡,美其名曰干干净净过年。
艾秀英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哲学,心中有疑,但无从追求,便不会执着于搞清楚。她总是被动地等待事情撞上来,然后爆发。澡堂家这么多年发生过大大小小的事,无一例外都是这样,她从不改变。
关于应来的事,艾秀英暂且稀里糊涂装不知情,只当大孙女是回来过年。
艾秀英为此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苏青本想告假早退,也只有暂缓。
“哎呀妈做的地三鲜一绝,我最喜欢了。锅包肉也好吃,我小时候可爱吃了,豆豆多吃点,甜甜的香吧?这是笨鸡蛋炒的吧,太下饭了……”苏青十分卖力,惹得豆豆哈哈大笑。
艾秀英啪一声拍筷子:“给我正经吃饭。”
苏青立即低头扒饭。
吃过饭,几人默契地收拾碗筷进厨房。
艾秀英端着余下的硬菜来包保鲜膜,苏青偷瞄她神色,揣度着说:“妈,今天我能不能早点下班,我和冬子要去看望他奶奶——”
“你爱去哪去哪儿,别搁我眼前碍事。”艾秀英动作利落地将几盘菜放进冰箱,腰盘一顶,双手接住水流,赶开苏青全方位占领洗碗槽。
“这不是和您打报告么。”苏青抹去手上的水,拢着黑色开衫衣襟嬉皮笑脸,“那我走了,真走了?”
艾秀英摆了摆手,也不回头。
苏青从收银台的椅子上拎起黑色大衣,转身看见等身镜。她一身黑色,像是去参加葬礼,这倒无所谓,应该抹点口红,或者化妆。
婆家面前不能丢份儿,这是艾秀英训诫苏南的话。苏青不以为然,临到自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也不免落入窠臼。
苏青想问苏南借贵妇化妆品,周围没看见人,索性摸上楼。
门缝透出些微光亮,唤起封闭楼道里的尘埃。苏南压抑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你真的在乎就应该自己来看豆豆……别说什么,你就是不在乎,你的家人得是我的家人,可我和我的家人对你来说算什么?我让你和那教育局的朋友打听小来的情况,至少要保留学籍,你理我没有?
“章晚成,我明白和你说,今年,我绝对不会去你家过年。我有自己的家,豆豆也有姥家。”
苏青默默回到收银台,等了片刻,拨出苏南的微信电话。
苏南的语气一如往常,“你直接上来呀。”
苏青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上楼摆弄瓶瓶罐罐。其间苏南没有提起姐夫,也没有说过年的安排。
除夕,一个展现家庭权力的重要日子,或许只有孟叙冬这种精神上的流浪汉无所顾忌。
走高速去市里比坐火车快,孟叙冬开着他的破面包车在澡堂外等了一个中午。
苏青卷着风雪上了车,微喘着气,难得向他道歉。
不见驾驶座上的人应声,她转头,发现他盯着她看。
自打结婚那天以来,她没有再化过全妆。他的眼神很寡淡,可也让人感觉到了俗气。就是那种典型的,喜欢肤白红唇大胸美女的直男。
苏青别开视线,摸出兜里的口红,自顾自说:“大姐姐给我的,今年的圣诞限定,就是有股粉笔味儿。”
黯淡光影里也能看见那绯红的唇色,像他们搪瓷杯上的喜字。
孟叙冬忽然凑了过来,就在她以为吻要落下来的时候,他的拇指轻轻抚过她唇角,随着手动的弧度,印在了他唇上。
他抿唇,“巧克力味儿啊。”
怪惹人不好意思的,苏青攥着口红往窗外看,“你烦不烦。”
车行驶上路,她回头偷瞄他,他一手搁在车窗上,半托着下巴,完全不苟言笑,可不知怎么瞧出了恶作剧般的笑意。
“烦死了!”她嗔声。
孟叙冬目视前方,泰然自若,“嗯。”
心痒痒的,苏青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他是话少的人,可显得口舌笨拙反而是她。
定然是他少年时代有过诸多实践,如今才信手拈来。
车跟着车在红绿灯前停下,红色数字跳动,苏青转头,按住孟叙冬肩膀,往他耳朵狠狠咬了一口。
他措手不及,又气又好笑,“你干什么?”
“给猪打标记。”
孟叙冬抵着手指关节笑个不停,不忘踩油门前进,“什么脑回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猪。”
苏青抱抄双臂,“那我也是最靓丽的猪。”
“巧克力味儿小香猪。”
“幼稚!”
第24章 024挣的干净钱,不丢人
024
车驶入市繁华地带,川流不息。苏青从瞌睡中醒来,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海浪般的起起伏伏的马路,彩色的漂亮小房子,远处有历史厚度的欧式建筑与砂纸般闪烁的蓝玻璃写字楼,交相辉映。
知道他们县城的人很少,苏青介绍自己的出身时不得不提到所属的副省级市。那时,有人告诉她这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就像美国西雅图。
车上睡觉有点头昏,苏青揉了揉额头,发现身上搭着孟叙冬的羽绒服。
“快到了吗?”
“嗯。”
一片安静的社区,望过去都是老别墅。车甩在爬藤萝的红砖墙前,孟叙冬下车,伸手接住苏青。
铁门自动打开,两人踩着薄雪走进建筑。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孟家的作派没有想象中夸张,来应门的是唯一的住家阿姨,叫他冬子。
阿姨说奶奶在客厅,转身去开放式厨房准备茶果。
他们过去只看见电视机播放着年代剧,高高的落地玻璃窗反射白光,在陈列得犹如家居杂志一样的沙发与椅子之间,隐约有个人影。
孟家奶奶趴在沙发前,脸贴在地毯上,口吻十分暴躁:“你个狗儿子,给老子出来!”
“奶奶……”孟叙冬直接走近,用同样的姿势趴在地上看了眼,半起身撑着沙发,“奶奶你欺负一只狗干什么?”
见到大孙子,老太太并未露出欢欣之色,反而皱着眉头,气势汹汹地抱怨:“小钟的狗儿子就跟我周围打转,叼了我的纸躲底下去了!”
异形玻璃茶几上放着一叠红纸,还有好几张已经完成的剪纸。早年他们这儿的剪纸就评为了非遗文化,老太太的剪纸上过电视,小时候苏家过年还得过她一对“年娃”。
这是她农闲时候的乐趣,到了市里只有做这个打发时间。
苏青原本有点局促,见状便想着帮忙,她绕到沙发背后,贴着地板透过缝隙寻找。
小小一团蜷缩在宽大的沙发底,圆眼睛环视两面的人,是一只愚蠢的法斗。
“它叫什么?”苏青问。
孟叙冬抿唇不语,苏青正奇怪,见阿姨送来茶点,笑说,“DongDong。”
孟叙冬只好解释:“东南西北的东。”
很难不说是主人的恶趣味。
苏青腹诽着,捏着拳头放到地板明暗交接处,用哄小孩的语气说:“东东,你看这是什么?”
电影里不乏训狗的场景,苏青有印象。但她并非亲近宠物的人,在小狗好奇地嗅着气味凑近时,她有点害怕地抓住了那前爪。
东东哼哼叫唤,张开了獠牙。
身后笼罩了阴影,孟叙冬的手从她肩头越过,揪住狗耳朵将其逮了出来。
东东嗷嗷发怒,孟叙冬将它按在怀里,一手拍它头脸,“叫你搞破坏。”
苏青起身,看见对面的孟家奶奶。
“哎呀——”剪纸从奶奶脸上挪开,二人目光相撞。
“小苏青!”老太太一双眼炯炯有神,一种独属于干活的女人的生气。
苏青扬起独属于孙辈的笑容,绕过沙发来到奶奶面前,“奶奶好。”
奶奶拍了拍苏青的胳膊,又招呼孟叙冬,“来,和你媳妇坐一块。”
15/67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