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怎么亲昵都没关系,不知为什么,两人在奶奶面前都有点报赧,肩并肩坐在一起像等待开会的学生家长。
阿姨送来茶果,见了也忍不住笑。
孟家奶奶不是话多的人,却也叨叨起来,家里好吗,妈妈身体怎么样,姐姐结婚了,小孩都五岁啦?你们有什么打算呀,人家说现在流行旅行结婚,去玩吧。
“我们自己知道。”孟叙冬说。
“你知道啥你知道……”奶奶略一蹙眉,转而看向苏青,眼睛弯成一道褶皱,“奶奶看着你们就高兴。这么多年,可算是成了。”
不知孟叙冬和奶奶胡诌了些什么,他们这青梅竹马的水分太大,根本称不上“这么多年”。
电视里的年代剧上演鸡飞狗跳,奶奶指指点点,忽觉无趣,起兴要教苏青剪纸。
剪福字,奶奶说从前也教过冬子妈妈。
苏青小心使着短圆的剪刀,趁空隙瞄了旁边的人一眼。
孟叙冬吃着切牙的冻梨,腮帮微微鼓起,斜眼回视,有股欠揍的少年气。
“冬子当年去日本念什么学校,半途而废,好在这些年踏实……”
孟叙冬搭腔:“语言学校。”
奶奶似懂非懂地点头,“没读书不等于不懂事,只要人有长处,就能在社会上立身。我这辈子没文化,也没觉得比别人活得差。”
苏青有点后知后觉,剪出字的雏形,才琢磨出意味。
“奶奶,两个在一起互相支持,只要从心。”她轻声说,不教某人听。
孟叙冬已经有两三年没来这个家了,上一回是来给老孟祝寿。老孟喝多了,“悼念”前妻,孟叙冬砸烂了酒柜。
酒柜换了新,摆着年份更老的威士忌。
整个空间高挑明亮,意大利沙发与大师设计椅相得益彰,4K 电视下叠码老 CD,电视广告透过 HIFI 音响全方位环绕。
“有时是在过度劳累后,好像身体被掏空,肾透支了?用肾宝……”
入户走廊传来动静,一个抱着零食大礼包的男孩率先出现,接着是穿套装的女人。
苏青按兵不动,听见钟玫招呼小孩叫人。
“大哥好,大嫂好……”
孟叙冬抬手勾小孩肩膀,很熟络地关心起对方。小狗在他们身边转圈摇尾巴。
钟玫放下奢侈品包包,朝苏青温柔笑笑,接着看向老太太,“妈,今晚老孟有应酬不回来,您想吃点什么,我来做。”
老太太伸手指导苏青落剪刀,头也不抬,“小青,你想吃什么?”
婆媳战争的开始往往就是一句话,苏青不知道怎么接话,可不能不给予回应。
这时,孟叙冬站了起来,双手插兜,“我们出去吃。”
“这怎么行?难得你回来了。”钟玫蹙眉而笑,俨然母亲的姿态。
“我来吧。”老太太撑着膝盖与沙发缓缓起身,“冬子好久没吃我烧的菜了,小青也尝尝看奶奶手艺怎么样。”
苏青忙放下针线活,“那太有口福了,我给您搭手。”
“不用你。”奶奶越过钟玫往开放式厨房的集成灶台走去。
钟玫脸上闪过冷漠,又优雅地迈步上前,“妈,你看看需要些什么,没有的我叫阿姨去买。“
阿姨应了一声,“哎。”
苏青转头暗暗向孟叙冬求助,他带着她一同走向厨房,却是说:“你旁边玩。”
孟叙冬挽起袖子和奶奶一起理菜,钟玫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能在岛台这一面准备小菜。
钟玫从抽屉取出一把漂亮的刀,过水冲洗,“好多年没见了,成大闺女了。记得你小时候就漂亮,招人喜欢,难怪冬子也惦记。”
也这个字眼十分微妙,让人不敢猜测其中隐含了什么信息。
苏青垂眸笑笑,“结婚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之前没有合适的机会拜访您和孟叔叔,他一直忙工地。”
“一家人怎么说这些,要我看就是冬子不懂事儿,本来该我们先去你家提亲的,哎,这些都不说了。”钟玫用棉麻布擦干净刀刃的水,从阿姨手里接过一盒豆腐划块。她的手细腻光滑,一点都没有上了年纪的松弛,脸也是,精致妆容下看不出太多医美痕迹。
“但不能住招待所吧,像什么话。不如你们就搬到城里来,我和你爸给你们准备婚房,再说了冬子名下也不是没有房子。”
空间里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香气,好似迷惑人心的信息素。
苏青诚恳地说:“这些年我妈一个人忙活澡堂,我想多陪陪她。”
钟玫一双笑眼里藏着审视,“亲家身体好吧?”
背后的孟叙冬呛声:“那能不好?”
钟玫转头瞧了他一眼,淡笑:“我知道,嫂子勤劳肯干,就像冬子奶奶,不管我们怎么劝都要在乡下守着那片果园。以后啊,等她们闲下来了搬来城里,我们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多好。”
客厅传来任天堂游戏音效,男孩放肆大笑。
小的十二岁,大的二十岁,还在国外念书。在老孟下岗干工程之前,他便有了两个家庭。
大一的时候苏青在影展上看了一部电影,晃动的影像让人眩晕,到影院外透气,遇见了同样中场离席的人。
那个人说受够了这些第六代导演,但她只是透过电影想起了孟家与孟叙冬。天意来临时从不昭示,事后才觉如是,多年之后她竟参与进这个家庭。
孟家奶奶最拿手的是东北老式烧肉,由于没有趁手的土灶,无法施展。在苏青对一桌子大菜连声称赞中,奶奶略有点遗憾地说,什么时候去乡下给他们做。
餐后有阿姨洗碗,苏青得以避免“第一次到对象家应不应该洗碗”这类问题。
他们和小孩玩了会儿派对游戏,一起陪奶奶看了一集多年代剧。奶奶困乏了,孟叙冬将人送去了房间。
空气里有微妙的焦灼,苏青觉得自己在等待着某种审判。
被人捏住秘密的感觉很不好受,尤其你无法确定这个人到底是谁。
钟玫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体己话,上楼去了。
空荡的客厅里,苏青独自面对电视剧里的家长里短。吊灯映照着高高的墙壁,她余光瞥见楼上走廊若隐若现的身影,看不真切。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水族馆,只听见轻微心跳声敲击着耳膜。
孟叙冬从奶奶的房间出来,迎面遇上钟玫。
“就在这儿住吧,客房已经收拾好了,免得你们开夜车危险……”
灯影憧憧,描摹孟叙冬锋利的轮廓,一幅混不吝模样,“他们堵我也就算了,现在让奶奶都不安生。你们和干爹的事情什么时候解决?”
钟玫笑笑,带着几分母亲的怜悯,“你干爹这些年起那么多烂尾楼,早该破产了。剩下的钱挪到国外,人回不来,也就是那帮从监狱出来的狗崽子还指望着他,怕什么?”
孟叙冬从旁而过,钟玫回头看了眼他口袋露出的红包一角,“对孙媳妇真大方啊。”
孟叙冬下楼,见苏青坐在沙发上,颇有些乖巧。
“走吧。”孟叙冬从阿姨手中接过他们的外套,空出一只手递给苏青。
他们一道离开,上了车。夜灯下的别墅建筑宛如水晶球中的景观,细雪濛濛,有种不合时宜的诗意。
苏青没有去看握方向盘的男人,直到听见他说今晚住酒店。
“啊?”
“商场关门了,明天去。”
“哦……”
夜路的光弧带着她的烦恼哗哗飞远。无论是孟家还是谁在背后调查,她不想去猜了。她挣的干净钱,不丢人。
第25章 025现在给我机会吗?
025
难得来市里,苏青要住好酒店。孟叙冬没问什么叫好,直接开车来到海湾的老牌星级酒店。
一九九七年开业,设施不算新,但品控与服务至今仍未被超越。
苏青不是第一次来,孟叙冬显然也不是,他说小时候来过。她产生不怀好意的猜测,进房间之后想起,他绝不是为女孩挑选酒店的人,更不会向女孩的要求妥协。
当年她抱怨招待所的环境,他说过受不了你可以滚。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苏青慢条斯理脱大衣扣子,觑着从迷你吧台拿免费矿泉水的人。
孟叙冬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好几口,看过来,“啥?”
有时候不知道他是真听不见还是什么,她懒得重复,将大衣搭在沙发上,进洗手间。
今早便有些预感,看见底裤上淡淡的红痕,她十分懊恼没有带包包。县城生活是不需要用包的,衣兜塞下钥匙串与手机足以。
“孟叙冬……”苏青唤了好几声,门边才传来低低的回应。
“我月经来了。”
“嗯?”
“帮我买卫生棉,还有一次性纸裤……还有卸妆水!”
那边沉默了片刻,“知道了。”
他竟然不抱怨她没有提前准备这些。以前发生这种事,有人总要数落她一句才慢吞吞地帮忙。
酒店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不难找到一间同时售卖化妆水的连锁便利店。等待之际苏青洗了澡,裹着浴巾坐在浴缸边沿玩手机。
包头巾里落下几缕发丝,水珠滴落锁骨,渐渐在浴室的暖烘中蒸发。
三分钟前庄绫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车后备箱装满烟花鞭炮,配文:我是整点茶社家绫子,请战!
往下翻看,原来今年为了打造年味,放松了管控,海滩部分范围允许燃放烟花。不知谁起的头,县城门市二代纷纷晒出购置的烟花,成了风潮。
苏青给庄绫点了个赞,听见玄关传来动静,而后浴室门叩响。
她过去开了道门缝,看见拎塑料袋的手起了青筋。抬眼寻找男人的脸,发觉他鼻尖与唇缘有细密的汗珠,额边亦是。
“跑了很远吗?”苏青口吻淡淡,不像心疼人。
“拿着。”他把袋子往门缝里塞。
苏青捏住袋子,转身进玻璃门里的马桶间换内裤与卫生棉条。
整间浴室光与昏暗的玄关在门缝形成交界。苏青到盥洗池拧开水龙头,孟叙冬拉开门走了进来。
他进了马桶间,抽拉皮带。
苏青摸着脸上浸水斑驳的粉底液,默默退到门外。
这人也太肆无忌惮了,她竟庆幸招待所没有独立卫浴。
不一会儿,听见孟叙冬开水洗澡,苏青一只脚冲进去,“我要洗脸啊。”
“洗你的。”淋浴间玻璃门暴满水滴,里面赤裸的身体仍毫无阻碍地映入她眼帘。
他略侧背着她,背阔肌随肩周转动的弧度贲张,水流冲刷倒三角身型,沿着腰身落入人鱼线。
“你要怎样?”苏青心情古怪。
“什么怎样?”孟叙冬半侧过身来。
苏青不敢下挪目光,赌气似的回到盥洗池边,往脸上抹卸妆水。
涓涓细流淹没在冲瀑般的噪声之中,忽地,全安静了。
孟叙冬踩着水走出来,拿浴巾胡乱擦了擦便系在腰间。他头发淌水,不去吹头发,反而过来刷牙。
池台上一张横镜,两个池盆,两个人。
目光在镜子里交触,苏青转脸看向他本尊,“我们很熟吗?”
孟叙冬笑了,含着牙刷泡沫,微抵舌尖,“今天新历多少号?”
“什么?”苏青蹙眉。
“记日期。”
“日期?”苏青微微睁大眼瞳孔,“算我的安全期?”
孟叙冬唇角一敛。
苏青抹开脸上的水,怒冲冲地说:“不是每个人周期都是三十天,况且我不大稳定。这点常识也不知道,不好好读书就算了,你从来没关心过女朋友吧?”
孟叙冬眼神诡异,“我哪儿有什么女朋友。”
苏青没功夫和他虚与委蛇,拿起酒店准备的化妆水拍脸,离开浴室。
房间不大,胜过招待所。窗玻璃横展如同一幅画框,城市的夜光映着钟楼,巨大的指针似一把镰刀,唯独对虚度时光的人无效。
大床宽敞,苏青和孟叙冬分别躺在两边。他似乎睡不着,抬手放在额头上,却也没有来烦她。
苏青侧卧进入浅眠,然而疼痛来势汹汹。
不是球类或重物撞击的感觉,而是一窝蜂虫子在腹腔内涌动,要恶毒地产下虫卵。
她偶尔痛经,不频繁,应该是最近生活作息改变,激素改变的缘故,疼痛程度前所未有。她攥住被角,渐渐失去了握力,空落地承受着。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人。上一秒还说能有多痛,忍忍就好了,却冒着大雨跑到不知什么地方给她买来止痛片。也不怕打碎珍藏的匠人手作玻璃杯,将两个杯子碰撞在一起,反复兑凉才烧开的水。
笨拙的手,珍视的眼神,那一刻她以为她也值得拥有全心全意的爱。
“小青?”
“做噩梦了吗?”
恍惚间有一只手触碰到她濡湿的眼角,苏青睁开了眼睛。
孟叙冬手肘撑枕头,侧拥着她。
这是他们熟悉的姿势,然而从未如此温情。
“痛经……”苏青出声有点沙哑。
“我去买药。”
苏青倏然掀起了眼睫毛。
一个连女人月经周期都搞不懂的人,竟会知道对付痛经有用的是止痛片,而不是什么红糖水。
该不会连这种细微的小事也和他倾诉过。
她记不得了,那天她完全喝醉,不像后来。
面对已然成为她丈夫的他,她觉得自己有点可耻,却也只有可耻地转身埋进他柔软的怀抱。
“抱我。”
“不抱着么。”孟叙冬将手轻轻贴在她腹部,“这样呢,要不要热水袋?”
“就这样……”苏青靠着他肩头,和缓呼吸。
疼痛没有减缓,但人慢慢放松了下来。她说:“孟叙冬。”
他似乎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某种属于丈夫的行刑来临。
她当然不会对他那么残酷,只是说:“我这样说话你听得见吗?”
“老子还没聋。”他没有骂腔,完全哄人的低语。
苏青笑了,下一瞬痛感神经带起面部肌肉微微抽搐。她闭了闭眼睛,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给我讲讲你的事吧,我想听故事。”
“没故事。”
“你有的。”她花气力撒娇,抬头寻找他的眼睛,可只是碰到带有胡茬的下巴,“你高中骑摩托,载过女孩子吧,都是谁啊?”
“还能有谁,就那帮发小。”
“我不是你发小吗,怎么从来没邀请我。”
那不是属于她的青春,说这些只是想从心里匀给他一点公平。他知道她的过去,她也应该知道他的,知道彼此的过去已经过去。
孟叙冬冷哂,“你在乎吗?”
“我现在在乎了。”她不嫌自己违心,如果有足够的精神,或许真的会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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