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崔梅恩的回答,他继续说道:“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吗?你现在用的这具身体里注入了我的魔力,才不至于让它像别的死人一样腐烂——”
他用冷淡的语气拖长了最后一个单词的尾音,再度靠近她,贴在她的耳边咬牙切齿:“你对我的报答就是在跟我定下约定后又随意毁约,跑到那些塞满年轻骑士的修道院里去,是吗?”
他越说越急躁,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语速却越来越快,最后一个上扬的尾音他是咬着崔梅恩颈间的一小块肉发出来的。
黑色的鳞片从少年的皮肤下浮现出来。窗户明明是关着的,房间内点燃的烛火却如同被气流吹拂一般,大幅度地摇晃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崔梅恩的沉默,也许是因为被乱晃的烛光扰得心烦,一根细长的尾巴从少年身后伸了出来,不耐烦地抽灭了那点烛光。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一束从窗帘缝隙里流淌出的月光。澄澈的月光淌过地板和床铺,落在卧室中僵持的二人身上。
“我没有。大修道院哪来什么年轻的骑士,”崔梅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抬起下巴,坦荡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我独自在房间睡了一晚。我是魔鬼的契约者,可不敢靠近那些骑士和神父,免得他们把我绑上火刑架去。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好一会儿后,少年终于放开了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脸。崔梅恩也不怕与他对视,她仰躺在床上,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
睡袍的布料轻飘飘地裹住了她的身体。她躺在那里,像一只已经扯开了一般丝带、半敞开着口的礼物盒子。
在少年的注视下,礼物盒子大大方方地拿掉身上的丝带,还主动往收礼人的怀里跳去。这份礼物这样的坦率又大方,任谁也不会拒绝她。
崔梅恩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抚摸他苍白的嘴唇:“我曾跪在您面前发誓,要将灵魂都献给您。除了您,还有谁会要我这该下深渊的魔鬼契约者呢?”
黑发的少年冷哼了一声。虽然他依旧面无表情,黑眸的深处却泛起一丝愉快,显然是被这句话取悦到了。他不再制住她,直起身子来,慢条斯理地解开衣服的纽扣。
他的眼瞳里燃起了一点金色的光芒,再眨眼时,细密的睫毛下已是一双如爬行动物一般的金色竖瞳。
“看来你还不至于蠢到被一丁点奉承冲昏头脑,”竖瞳的魔鬼把衬衫扔在一边,俯视着她说,“你已经将灵魂献给了魔鬼,如今不过是一具活的尸体。如果被别的人类发现了你的身份,他们只会把你绑上火刑架。”
他咬她的脖子,牙齿是尖尖的锯齿状,仿若食肉的鱼类。他的声音低下来,清冽的少年音转瞬间变得森然可怖。
魔鬼在崔梅恩的颈间低语:“别忘了你当初是如何求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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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的流言并不完全准确。崔梅恩夫人既非异端崇拜者,也非研究爱情魔药的女巫,她的卧室也不会每晚招待不同的年轻骑士——但她更不是一位虔诚的信徒,不是神明忠实的羔羊。
她是一位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魔鬼契约者。
在二十多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在一间潮湿、阴暗、污秽的地下室里,年轻的崔梅恩跪在魔鬼的脚下,亲吻他面前的土地。她的面庞上满是鲜血与伤痕,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在脸上划出两道鲜红的印记。
她黑色的眼睛里溢满了痛苦与仇恨,在魔鬼玩味的审视中,她用嘶哑的声音哀求,恳求魔鬼实现她的愿望。
自那一刻起,她便抛弃了神明,转而投向了魔鬼的怀抱。
魔鬼从来不是大慈善家。跟所有故事里一样,崔梅恩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便是她的灵魂,她也只能以此支付。
可怜的崔梅恩!那一年她瘦弱、贫穷、遍体鳞伤,除了尚算完整的一缕灵魂,她找不出其他任何能打动魔鬼的东西。
金色竖瞳的魔鬼静静地看着她,既不答应她,也不离开。他用一点点的怜悯和稀薄的希望吊着她,崔梅恩就只得拼命地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
她哭着,求着,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肿胀的喉咙再也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单词。
第3章 03.小公爵
魔鬼的脸已经被欲丨望彻底地点燃了,此刻不论是谁来看,也不会将他和城堡里的小少爷联系起来,尽管他们确实长着同一张脸——谁会想到那位冷漠刻薄的少爷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崔梅恩的手环绕住他的脖颈,热情地回应他——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深夜不会有仆人来打扰崔梅恩夫人,这是公爵府的规矩。
魔鬼不快地眯起眼,崔梅恩轻推了一下他的胸膛,支起上半身来,听见门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清澈且低沉,比之魔鬼甜美到让人愿意奉上灵魂的嗓音来说,这个声音多了几分人类的沙哑。
这是公爵的独子,亚瑟·梅兰斯的声音。
“深夜贸然打扰,十分抱歉。”小公爵平淡地说。听上去他对门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并非有意打搅二人的好事,“今天是仪式的日子。崔梅恩夫人,我在书房等您。”
说完他就离开了,脚步声渐渐变小,往走廊另一头书房的方向而去。崔梅恩转过脸来,曲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看来我们都把这茬儿给忘记了。”她说,她坐直身体,摸了摸魔鬼柔软的黑发,又摸摸她的脸,不再是心照不宣的挑拨,动作更接近安抚一只发脾气的野兽。
安抚完毕后她试图下床,却被魔鬼按住了。魔鬼摁住崔梅恩的肩膀,手指用力收紧,立刻就她的皮肤上压出了道道红痕。
“你怎么敢……!”他愤怒地低吼,口中吐出一大串不属于人类语言范畴内的咒骂。
假设此刻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而这人又恰好是个研究深渊的学者,他一定会惊恐地发现,那一长串咒骂里包含了许多深渊咒语的开头。
如果魔鬼念完哪怕其中程度最轻的一个,那么崔梅恩就会被撕成碎片,一丁点残渣也不会剩下。
但他最终没有念完一个,即使咒语收尾的单词已经压在了他的舌尖。魔鬼与崔梅恩对视许久,良久后他恶狠狠地吐出一个极为不雅的词来,向前倒在崔梅恩的身上,抱住她的腰肢,将脸埋在她的胸腹间。
“我记住了,姑且饶你们一命。”他咬牙切齿地说。魔鬼有着甜美的嗓音,使这句话听起来格外像在撒娇,鲜有人能察觉到那份暗藏的冰冷杀意,“下不为例。”
崔梅恩开心地嗯了一声。她用双手托住魔鬼的脸,在他的脸颊上落下几个大大的吻,再使劲揉他的头发,把他的黑发揉得乱糟糟的。
“梅兰斯家族已经死光了,那孩子毕竟是塞德里克唯一的亲人,现在我们到哪里都找不到他的灵魂,只能从血缘上入手想办法。况且,在完成契约前,我得保证这具身体不会被你的魔力腐蚀干净,所以要按时举行仪式。”她温柔地哄他,仿佛在安慰一只龇牙咧嘴的宠物,“下不为例,我保证。乖哦,别生气啦?”
“别想着能用这个打发我。”魔鬼像只猫似的咕噜咕噜地抱怨,紧张的气氛却就此松弛了下来。
崔梅恩抬起他的下巴轻啄他的嘴唇,他便眯起眼睛,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好一会儿后崔梅恩才得以从床上溜下来,快速地穿上被扒掉的睡裙,再套上一件长款的外套。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被弄乱的头发,趿拉着毛绒绒的拖鞋往门口走。
“今晚别等我了。”她向魔鬼飞一个吻,“过后找机会双倍补偿你。”
魔鬼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支着脸看她。他光着身子大喇喇地躺在那里,苍白的肌肤还泛着潮红,像一块切好了只待享用的奶油蛋糕,还是点缀了草莓的那种。
崔梅恩转过脸去,背对着这块诱人的蛋糕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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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跳动着不亮的烛火,一小支一小支的蜡烛垂头丧气地站在烛台上,有气无力地燃着。崔梅恩合上书房厚重的大门,自顾自地往书房的椅子上一摊,唤了一声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的人:“亚瑟?”
亚瑟·梅兰斯合上了手中的书本。他侧过半张脸看崔梅恩,手指轻敲着硬壳书的封面。
他是梅兰斯公爵唯一的孩子,今年十八岁,是一个迈步在少年与青年间的年龄。他比魔鬼要高一些,站姿笔挺优雅,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之子的典范,与披着外套踩着拖鞋毫无坐相的崔梅恩是两个世界的人。
“您动作太慢了,夫人。”他说,将书本放在桌上,走到崔梅恩身后锁上了房门。门锁旋转出清脆的咔哒声,泛着莹白光芒的咒文自门锁处伸展,覆盖了整间书房。它们快速地闪耀了几下,又重新暗淡下来。
这是一个小型的建筑用法阵,当门锁位于打开的状态时,残缺的法阵不会启动;锁上房门后,旋转的门锁将最后一块咒语补足在该有的位置,门被锁上的同时,法阵也开始启动运转。
亚瑟·梅兰斯这才坐在了崔梅恩对面的椅子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崔梅恩,不快地皱起了眉头:崔梅恩坐在椅子上小幅度地晃腿,眼睛眨呀眨的,睫毛如蝴蝶扑扇,外套敞着套在身上,大大方方地袒露出领口的吻痕和牙印。
她不算年轻了,但仍然像一个少女那般坦然纯粹,邪恶得率性又自然。
“这是圣殿传统防御阵法的改良版。”亚瑟·梅兰斯压下心中的不快,对崔梅恩说,“他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那可太棒了!你真厉害。”崔梅恩夸张地拍拍手,真诚地夸奖道。
小梅兰斯公爵的不快因这一句话而扫除大半。他以手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一声,继续道:“夫人,恕我直言,您跟魔鬼走得太近了。您承受不住他。即便您是他的契约者,您的这具躯体也依然是人世的造物。要是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您很快就会崩溃。”
亚瑟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眸里同样亮起了散发莹白光芒的咒文。在这双眼睛的注目中,崔梅恩从头到脚都缠绕着不详的黑色魔力。
魔鬼的气息张牙舞爪地缠绕在女人的躯体之上,好似小孩用口水涂满苹果,以示标记领地。
“我也没有办法。”崔梅恩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我与他签订了契约,要他帮我找到你父亲的灵魂。为了找到他,我只能满足魔鬼的一切要求。亚瑟我亲爱的,你知道,我们这些受了魔鬼诱惑的人只能这样。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不然也不会被魔鬼蛊惑,成为他的契约者。”
她保持着这副苦恼的神情,缓步走上前来,揽住了亚瑟的脖颈。小梅兰斯公爵低下头,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崔梅恩的唇角有一个小小的口子,一滴血珠正摇摇欲坠地挂在那儿,他凝视着她,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
“是的,你是个软弱的人。”小公爵喃喃地重复。
崔梅恩笑了一声。
“所以我才需要你来救我。”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比声音更轻的吻落在亚瑟·梅兰斯的耳边,“救救我吧,亚瑟。”
此时此刻,她如同一个虔诚的走错了道路的信徒,伏在神明的面前,卑微地祈求着神的救赎。
亚瑟·梅兰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又是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圣殿骑士,神在人间的代行者。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拯救这样一个落难的信徒呢?
亚瑟眼中的咒语依旧运转着。崔梅恩褪下了她的外套,她站起身,向亚瑟的方向走来。
她的身躯上满是魔鬼的印记。亚瑟伸手握上去时,只有他才能看见的、圣洁的银白色魔力蜂拥而上,击溃了那些不详的黑色气息。
这份胜利的实感如同在战场上击碎魔物的头颅,如同从野兽的尖牙下抢夺最甜美的果实。他几乎是着迷了,动作急切了起来,青涩的吻没头没脑地落下。
崔梅恩用手指绕着他的金发打圈玩,感觉这和逗弄一只半大小狗没什么区别。她和亚瑟已经保持有一定时间的秘密关系了,他的动作却依旧没什么章法,生涩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当然,这也许也与他一定要刻意为自己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有关。
比如此刻,亚瑟一边吻她,一边艰难地试图分出一丝理智与她交谈,试图让这场“救赎”显得更名正言顺一些。
“我一直想问您。我一直想问您,夫人,”金发的少年在混乱的亲吻中蹦出几个短句,“您为什么要和他签订契约?您为什么想要找到我父亲的灵魂?您应该知道的,人类死亡之后,灵魂便会投入灵魂之河,无法找到……您就那样爱他吗?”
崔梅恩用拇指擦过他的唇瓣,以一个绵长的亲吻避过了这个问题。她在亲吻的间隙注视着小梅兰斯公爵,视线扫过他的头发、眼睛、鼻梁和嘴唇。
她心想,他和他的父亲可真像,就连这双迷离时会泛起水光的碧绿双眸也一模一样。他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她刚认识梅兰斯公爵时,他比现在的亚瑟还要小一些。太阳般耀眼的金发,绿宝石的瞳孔,张扬又跳脱的少年人的面孔,仿佛一只骄傲的小狮子。不管第一印象如何,至少在第一次打照面的时候,她就记住了这张脸。
微弱的烛火照亮了亚瑟·梅兰斯的面庞,烛火那样小,光线暗淡又敷衍,使得她一不小心就会将这张脸错认为他的父亲,错认为塞德里克·梅兰斯。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已经死了——崔梅恩亲眼看着他在病床上挣扎,生命的火光在病榻上辗转到了尽头,他死得痛苦又漫长,尸体干瘦如一捧木柴——他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了。她甚至没法找到他的灵魂,即使是在魔鬼的帮助下。
她亲手杀死了他的肉丨体,却没法再如愿杀死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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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许多年前,在尸骨累累的地下室中,魔鬼站在崔梅恩的面前问道。
他的语气轻柔如情人的私语,甜蜜如熟透的浆果:“不过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死人,我凭什么要和你契约?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能够带给我什么?”
崔梅恩本已说不出话了。她的嗓子疼得如同被烧热的烙铁炙烤,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一把小刀,割在她的喉咙里。但魔鬼的话激起了她差不多要湮灭的希望,她抬起脸,尽自己所能地向魔鬼倾诉她的愿望,任凭那些单词将她割得鲜血淋漓。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浑身是血的崔梅恩如此回答。她的睫毛上结了干涸的血块,熊熊的恨意燃烧在黑色的双眼中。
她的声音嘶哑又凄厉,以咬碎牙齿的力度吐出了仇人的姓名:“我要向塞德里克·梅兰斯复仇!”
崔梅恩跪倒在魔鬼面前,眼泪冲刷过脏污的脸颊。真奇怪,她哪里来的这么多泪水?她本以为她已哭干了双眼,但现在泪水再度涌出了她的眼眶。
崔梅恩大约把一生的泪水都用在了此处,此夜过后她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愿意付出我的肉丨体、灵魂,我的一切!只要您想要,尽可以拿走!我愿成为您最忠实的奴仆!”她如同负伤的野兽那样嘶吼道,“只要您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要塞德里克?梅兰斯痛苦地死去!我要他的灵魂、要他就连死后也饱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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