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魔法的原理倒是很简单,圣殿现在使用的武器附魔就脱胎于此——然而那名魔法师最终却被自己的武器所杀死。
被拘禁在武器中的痛苦太过剧烈,终于让那个曾经强大而纯粹的骑士的灵魂堕落为了疯癫的恶灵。它屠杀了一整座城市,直到最终被圣殿击败。
不少参与了当年那场战役的骑士言之凿凿称,当他们终于把那柄武器击碎时,清晰地听见了恶灵喜悦的嚎啕与不住的道谢。
即使是采用程度最轻的比喻来说,把人类的灵魂链接进物品中,就好像要把一个人的手强行塞进一根细小的玻璃试管里。某个无法抗拒的力量抓住你的手臂,使劲地将你的肉丨体挤向那个狭窄的入口。
坚固的试管不会断裂,那股操纵你的力量也不会停止,于是最终你脆弱的身体只能被迫屈服。
骨头折断,皮肤剥落,皮肉被捏合成体积更小的肉泥,一点一点向试管深处挤进去——而一个人的肉丨体总有被挤完的时候,可对于灵魂来说,这样的折磨是永无止境的。
塞德里克本以为他可以在进入戒指后立即思考如何斩断魔鬼和崔梅恩之间的契约,但事实上,在不短的一段时间内,他的意识完全无法保持清醒,更别说思考了。
灵魂被拘束进窄小容器的痛苦使得他发出凄厉的惨叫——此刻他并没有声带,那可怖的哀嚎于是从灵魂深处生生地被挤压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或是什么别的渺小的昆虫,被一根手指耐心地碾死,反复挤压,直到他摊开成一张薄薄的饼,内脏和体丨液均匀地覆盖在小小的饼上。
最可怕的在于,死亡远远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在意识稍微恢复一些后,被碾压的痛苦再度袭来,于是塞德里克只能又重复一遍先前的过程。
即便强悍如他,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适应了这毫无止境的激烈的痛苦。
在此期间内,他刻在戒指内的第二个法阵始终忠实地运转着:失去了肉丨体的阻碍后,纯粹的神圣魔法能够滋养他的灵魂,使得他一点一点补上了曾经被病痛消耗的精气,甚至如果只是光看灵魂来说,他的力量已经胜于鼎盛时期的自己。
虽然他为此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在去世后不知过了多久,塞德里克的意识终于从混沌回归了清明。他急急忙忙地铺开探查魔法,想要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他赌赢了一回。即便是崔梅恩这样的聪明人,又有魔鬼的帮助,还是没能发现他的灵魂究竟藏身何处;而魔鬼并未说谎,在他和崔梅恩的契约中,最重要的商品就是塞德里克的灵魂。
他们没有找到他,就意味着崔梅恩至少暂时还没有被深渊带走、永生永世地沦为魔鬼的奴仆——这让塞德里克稍微安了些心。
然而探查的结果却让他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崔梅恩陷入了昏迷,她的周围浮动着三种来自不同人物的魔力。其中两种分别是纯粹的深渊魔力和纯粹的神圣魔力,另一种确是这两种魔力的混合。
深渊魔法和神圣魔力一向水火不容,怎么会有人能做到同时容纳这两种魔力?还没等他思考明白,那股混合的魔力便向崔梅恩的体内探了过来。
来不及多想,塞德里克下意识地截断了那股魔力。即使目前只能被困在戒指之中,灵魂状态的他使用起魔法来也如臂指使。之后再度试图探入的是深渊魔力,也被他轻松地拦了下来。
轮到最后的神圣魔力时,因为二者同源的缘故,塞德里克没能成功第三次。神圣魔力轻松地突破他的防线,进入了崔梅恩的体内。
塞德里克不甘地跟了上去,眼看着那股光团在他面前逐渐凝聚成型,竟然是亚瑟的模样。
他跟着亚瑟进入了一片风暴之中。亚瑟前面奔跑着年轻的崔梅恩,而他紧跟在亚瑟的身后,三人跑成了一串,前面的两人都没发现身后还跟着别的追踪者。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跑入了那个小巷里,接着是塞德里克在首都的那套宅子,再后来是崔梅恩租来卖牛奶的小摊子,万千星星自上而下坠落的草坪,举办婚礼的教堂,还未毁于大火的梅兰斯宅邸,被鲜血与绝望浇筑的地下室……
这些破碎的场景像一块块纷乱的拼图,在塞德里克的眼前拼凑出了崔梅恩从没有告诉过他的故事。
在崔梅恩死去的二十多年后,塞德里克终于看见了他未曾参与的、她人生中最后一段过往。
第71章
代表圣殿的纹章是交错的长剑与盾牌,寓意守护。长剑斩断敌人,盾牌护卫民众。
事实上,在面对深渊的战斗中,塞德里克很少使用盾牌——对无孔不入的魔鬼来说那太过笨重,远不如守护咒文好使——然而他的称号却是“帝国之盾”。
人们赞扬这位骑士长,因为他总是冲锋在对抗深渊的前线,如同最坚实的盾牌那样守卫着身后的帝国。
在塞德里克就任圣殿骑士长的二十多年间,帝国边境的防线漏洞被一个个清除,摇摇欲坠的边境防线重新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他一次又一次地击退深渊的进犯,不断完善圣殿应对深渊的制度,终于使得在深渊的吞噬中颤抖了百年的边境地区第一次赢得了一段安稳的时光。
他守护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可却没能救下自己最爱的人。
我算什么骑士,又算什么盾牌呢。塞德里克想。
他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赛缪尔对崔梅恩的执念,因此当赛缪尔频繁地在崔梅恩身边露面时,他也比所有人都更快地察觉到了对方的古怪。
赛缪尔与他共事多年,尽管两人从不做公事以外的任何交流,他也清楚地知道,就圣殿的副骑士长这份职业来说,赛缪尔做得无可挑剔。
塞德里克作为骑士长常年出征在外,赛缪尔就承担了圣殿内除了战斗以外的绝大部分管理工作;他出人意料地主动要求担任教职,为圣殿培育了一届又一届优秀的骑士;在本职工作以外,他在古代魔法和法阵学上也颇有造诣,甚至以非魔法师出身的身份取得了魔法协会承认的教授头衔……
总之,如果不是塞德里克深谙他的本性,加之对那股陌生的混合魔力的警惕,他也不会怀疑到赛缪尔的头上。
他的怀疑很快得到了验证,或者说验证过头了。如果说看到赛缪尔甘愿被深渊侵蚀、化为半人半魔的怪物只是令人震惊的话,那么当看见他预备献祭整座首都来取悦深渊、换来崔梅恩的灵魂时,怒火如有实质一般,几乎烧穿他的灵魂。
塞缪尔·卡伊是一名圣殿骑士!他的职责本应是守护他的人民!
他早就知道赛缪尔是个疯子,却没料到他疯得那么彻底。
对于塞德里克而言,这不算是完全的坏事。
在他的计划中,他会在戒指中一面积蓄力量,一面等待时机,寻找合适的机会,冲破戒指的束缚,毁掉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
这个计划听上去简单又粗暴,没有半点需要动脑子的地方,因为其执行难度全都在“简单粗暴”之中。
冲破戒指的束缚是一层,毁掉契约又是一层。塞德里克借助戒指使得自己的灵魂不被魔鬼发现,坏处是戒指成为了他灵魂新的容器,他需要耗费一定的力量才能短暂地脱离戒指行动。
毁掉契约更是难上加难。深渊契约并非写在纸上的条款,而是铭刻在灵魂与灵魂之间的誓言。除开深渊造物外,能对契约动手脚的也只有灵魂了。
灵魂状态的塞德里克具备能够毁掉契约的击锤条件,前提是在短暂冲破戒指的束缚后他还有一定的实力——以及,就像那日在书房里魔鬼对他炫耀的那般,契约需要直接“暴露在外”。
否则,连目标都没有,又何谈攻击呢?
一旦被魔鬼发现藏身之地,他的灵魂就被轻易被抓住,从而达成契约的条件:魔鬼将塞德里克的灵魂交给崔梅恩,而她成为他的奴隶。
如此一来,塞德里克的所做的一切也就失去意义。因此,他必须极为谨慎地行动,确保万无一失之时,才能采取行动。
然而赛缪尔却捏碎了那枚束缚他的戒指,这让塞德里克的灵魂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形式获得了自由。
戒指被破坏后,原本用来屏蔽魔鬼视线的魔法也失去了作用,如果此时魔鬼再进行探测,就能很轻松地找出他的踪迹,如此一来契约还是会达成。
好在眼下场面混乱,不论是崔梅恩还是魔鬼,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想到,他们寻找了那么久的塞德里克的灵魂,已经悄然出现在了他们的身边。
塞德里克本想等到魔鬼和赛缪尔两败俱伤时再露面,却发现情况已经紧急到不容许他再做更多的打算——于是,当束缚崔梅恩的灵魂被赛缪尔剥离出体外、当那个束缚住她的契约以具象化的形式暴露在空中时,他动手了。
无比纯粹而强大的神圣魔力汹涌而出,坚固的屏障拔地而起,转瞬间暴涨开来,将崔梅恩牢牢地护在身后。
在人们最普遍的认知里,神圣魔力是银白色的——而只有经历过了某些极为可怕的深渊入侵又幸运的边境居民才知道,当强横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神圣魔力会呈现出极为灿烂的金色。
巨大的深渊开口撕裂了天空与地面,无数魔鬼滚滚倾泻,向着目之所及的一切活物扑去。它们太多了,远远看去,如同漆黑的浪潮奔涌在大地上,遮天蔽日,光是看上一眼,就足以令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在即将染成一片污浊的世界里,金色的光劈开了黑暗。比阳光更璀璨,比剑刃更锋利。金色的魔力刺穿令人窒息的深渊气息,犹如太阳直直地坠落尘世。
它温柔地包裹住凡人的灵魂,又在面对深渊造物时迸发出可怕的威力。
一时间谁也睁不开眼睛,不论是魔鬼还是塞缪尔,都被这面骤然升起的金色墙壁截断了部分肢体——深渊造物的肢体还未落地,就被燃烧得一干二净。
这是塞德里克独创的魔法,也是他称号的由来——帝国之盾。
过去那么年中,当金色的高墙无数次在深渊铺天盖地的侵袭中升起时,当前赴后继的魔鬼一次次撞上墙壁又在哀嚎中被燃尽时,塞德里克总是会想,如果那时他在崔梅恩的身边就好了,如果那时他能保护住她就好了。
他是专司守护的骑士,而直至今日,直至肉丨体腐烂、灵魂出窍,塞德里克·梅兰斯才终于等到了守护心爱之人的那一天。
他低头去看崔梅恩的脸。崔梅恩依旧瞪视着他,冷漠的、憎恨的。象征着深渊契约的鲜红锁链牢牢地拴在她的脖颈上,暂时没有了归属,却并未消失——契约来自于深渊最古老的力量,自然不会因为一个人类自创的神圣魔法而消失。
塞德里克半跪下来,握住了那根锁链。他凝视着崔梅恩的眼睛,说完了那句他在心底藏了太久的话。
他说:“到了我偿还你的时候了。”
金色的光芒再一次在他的手上亮起,鲜红的锁链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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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灵魂被挤压在狭窄的空间内,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血肉被碾碎的痛苦时,塞德里克·梅兰斯一直、一直在思考如何一个问题:究竟要如何才能毁掉魔鬼与崔梅恩之间的契约?
在生前最后一年,他为此阅读了大量古籍、钻研过数不胜数的古老魔法,却仍是一无所获。
说来可笑的是,在肉丨体死去而灵魂脱离躯壳的那一瞬间,他陡然明白了什么,仿佛盲人第一次睁开眼睛。
在这片充满难以捉摸的魔法规则的大陆上,肉丨体的确是一重束缚,许多活人耗尽一生心血也无法弄懂的问题,却在死亡到来的刹那迎刃而解——或许当年那位被圣殿消灭的深渊教派创始人并没有说错,想要弄懂深渊的奥秘,只能自己踏入深渊。
想要解决灵魂的问题,只有自己先舍弃肉丨体。
深渊契约之所以不可被动摇,在于它绝对的强制性:契约成立的前提条件是一个凡人的灵魂,只要这个灵魂依旧存在于世间,契约便是永恒的。它不可被消灭、不可被损毁,它是绝对中的绝对,真理中的真理。
——我只要赔给它另一个灵魂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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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高墙的那头传来模糊的咆哮,崔梅恩转头去看,只见不明的魔力波动一下一下地撞击在墙壁上。
金色魔力构成的墙面如同水面般漾开波纹,细细的裂缝在墙上不断扩大,裂缝间流出粘稠的黑色液体,如同沼泽深处的淤泥。
而塞德里克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崔梅恩。他低声念起她听不懂的咒文,速度越来越快,沿着锁链而上的金色光芒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到那光芒几乎遮蔽了周围的一切,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锁链的颤动也越来越激烈,变成了疯狂的摇晃,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抓住它大力摇晃。
与此同时,原本仅仅扼住崔梅恩喉管的力度却骤然变轻,自死亡那日起便死死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的契约变得弱了下去,它的存在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好像她只要轻轻一拽,就可以把它从灵魂之中拽出去一般。
“塞德里克,你在干什么?!”崔梅恩大声质问道。
塞德里克没有回答她。长串的咒语不断地从他口中吐出,那是一种古老又沉重的语言,而锁链显然正激烈地抵抗着它的命令。
自塞德里克握住锁链之处蔓延开去的魔力如同金色的水蛭,死死地趴在“契约”之上,两股魔力互相撕扯对方,如同夺食的野兽。
明明是如此紧要的关头,塞德里克却没有分给它们一丝一毫的眼神。
激荡的魔力扬起他金色的短发,他却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崔梅恩,眼神如此专注、如此渴盼,仿佛在沙漠中即将渴死的旅人紧盯着一滴摇摇欲坠的露珠。
崔梅恩几乎能从那双翠绿的眼睛里读懂他在想什么,塞德里克的视线在说: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没来由的惶恐压过了满腔怒火,崔梅恩恨不得扑上去揪住他的领子,喝问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就在她真的这么做之前,她听见了一个清晰的碎裂声。
声音如此之小,又如此清晰,在一片混乱中直直地刺入她的耳中。她低下头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个束缚了她二十多年也将会束缚她生生世世的契约,碎裂了开来。
塞德里克俯下身来,掰开她脖子上的契约,将它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金色高墙之外传来不再模糊的怒吼,伴随着怒吼响起的,是第二次清脆的碎裂声。
这一次碎裂的不再是契约,而是塞德里克·梅兰斯本人。
裂纹爬上了他散发着柔和光芒的面庞。从那一条裂纹上,又衍生出了第二条、第三条。他仿佛一件被重击过的瓷器一般缓缓裂开,崩裂的碎片从身体上剥落,飘散在空中。
崔梅恩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一片灵魂的碎屑落在她的掌中,眷恋般蹭了蹭她的手心。
第72章
近乎横亘整座倒影之城的金色墙壁上,漆黑的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而就在两人头顶上方,隐约能听见滚滚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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